第29章 四

并蒂棠四

春深濕熱,晨起地上泥濘,官履厚重十分容易打滑。

孟宏汝兜起手,在黃金宮興德殿門口站着,脖子被蒸騰的熱氣捂出一片細汗。

他不入仕途,上一次穿朝服是五年前。

此時朱紅衣袍還嶄新,進賢冠端正謹慎地懸于頭上,一身繁瑣的佩環系帶叮當作響。

天徹底放亮,朝會結束後大臣們三五成群,徐徐走出興德殿。有資歷深的官員識得深居簡出的延成侯,躬身向他行禮,又快步離去。

孟宏汝仔細檢查自己的衣衫,心裏有些忐忑。

許久,慶和帝身邊的內侍監許文邁着小碎步走出,高站在殿前,俯視着形單影只的延成侯。

“侯爺,聖上剛下朝,在西殿用膳,勞您再等等。”

聖上政務繁忙,時間總不夠用,用膳時候接見臣子也是常有的,孟宏汝知道這是刻意晾着自己,不安感愈發濃重。

他對着許文躬身,“好,麻煩許侍郎了。”

許文眉眼下垂,面帶微笑扯着嗓子道:“聖上說,站在這兒怕侯爺累,讓您歇息着等。”

話雖這麽說,卻遲遲不賜座。

孟宏汝心裏拿捏不清,躬下的身子又低一籌,道:“還望侍郎大人指點。”

“跪下等。”

地上鋪着漢白玉地磚,雙膝跪上去隐隐作痛,身形也不穩當。

“侯爺久居延北,如今身在花濁可要記得,在位上的是慶和爺,不要失了禮數。”

許文見他在階下膽戰心驚,不禁出言提醒。

“多謝侍郎大人提點。”

雙手交疊,孟宏汝端正身形,無聲跪在那。

偶有路過的宮人瞧見他在日頭下,大汗淋漓,滿目疲倦,小聲議論着。

自古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孟宏汝為自己選了一條難走的路,成全自己的道義,膝下的地磚就是他要跪碎的險障。

良久,日頭變得毒辣,許文交接完文書事務,走出殿門,看孟宏汝仍是端正跪着,腰杆筆直,神情恍惚。

他頓了頓,朗聲道:“侯爺,進去吧。”

膝蓋鑽心的鈍痛,加上暑氣太重,孟宏汝顫顫巍巍地起身,謝過許文,才恭敬進殿。

西殿內熏了很重的香,掩蓋住絲絲早膳的氣味。

孟宏汝垂首頓步,一步三搖,依照禮數亮出朝靴,停在香爐旁邊,對着黃金椅上的年輕皇帝行跪拜禮。

“臣孟宏汝參見陛下。”

他無官職,也不存在述職,去年新帝登基時,只需他在黃金宮門前叩首磕頭,現在算是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面見慶和帝。

稽首,頓首,空首,整整九拜後,他才躬身于桌前。

臣子不能直面聖顏,從進屋到現在慶和帝沒說過一句話,無形的威壓籠罩着孟宏汝,他只能看着鞋尖,不敢作聲,心裏擰成一團,胡亂猜測着。

“宏汝,你與朕許久沒見了,上次見面時候朕還是個孩子,跟着後面喚你大哥,你是怎麽喚朕來着?”

“微臣不敢。”

“朕登基一年,許久沒人喚過朕的名字了。”

空氣中彌漫着熏香的氣息,孟宏汝站在香爐跟前,月麟香鋪天蓋地,嗆得他輕咳一聲。

他怕殿前失儀,後面幾聲咳嗽硬吞了下去,憋得他身子微顫。

“你同學真一樣,不愛聞香。”

慶和帝垂下眼皮,歪斜在椅子扶手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打量着孟宏汝,“進花濁幾天了?”

“回陛下,三日。”

“前幾日朕都不見你,心裏可有怨氣?”

“微臣不敢。”

慶和帝微微點頭,“聽說你落榻學真府裏了,你與他自幼相識,感情肯定比與朕這個做弟弟的深厚些。”

孟宏汝早知慶和帝會不高興,卻沒想到如此直接地提起此事,心裏暗暗不安,“臣無論身在何處,都是陛下的臣子,只聽命陛下。”

“好啊。”

這聲古怪妖嬈的好是從側門傳出來的,碧玉珠簾搖晃,纖長的手挑開簾子,怡王抱着摞書本進了殿。

他緩步走到孟宏汝身邊,對着慶和帝跪拜後,才将書放在案頭。

怡王笑道:“許久不見,孟大哥老成許多。”

慶和帝冷哼一聲,抄起本書開始胡亂翻着。

殿內四下無聲,暖烘烘地氛圍像一只無形的手揉捏着孟宏汝,他只能低着頭屈身站立,不敢擅動。

翻書聲漸漸煩躁,慶和帝從書頁裏擡起眼,“孟宏汝,你可知罪。”

孟宏汝懵了,下意識又跪到地上,伏身高呼,“微臣惶恐!”

“身為一方封侯,怡落鹽井此等事,你卻失察未能及時上奏,你該當何罪?”

“臣……臣無官職在身,動不得延洲的金曹大人。”

“你無官職是朕的錯嗎?”

慶和帝一砸桌子,震得茶杯幾欲要彈起來。

怡王站在他身邊,輕笑着說:“陛下也不必責難孟侯爺,孟氏一族都是武将,孟侯習文自有他的難處。”

話語裏的譏诮讓孟宏汝無地自容,手鎖在寬大衣袖之中,默默攥緊,指節一片青白。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你說,此事延成侯該不該負責。”

怡王擡袖拱手,星月吉祥紋路的赤紅朝服遮蓋住他的面容,說:“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就算是世襲封侯也不能避免。”

“延成侯,你認嗎?”

慶和帝尚且年輕,簡短幾個字卻将人千刀萬剮。

孟宏汝屏息,話到嘴邊遲遲說不出來。

“延成侯,你認不認罪?”

聲音又高幾分,驚得一衆內侍肩頭顫抖,寒毛直豎。

孟宏汝雙手高舉,鋪在地面上重重叩首,千言萬語堵塞在心口,說不出來,最後化為一句分外恭順的話。

“臣知罪。”

“好。”

慶和帝輕拍巴掌,冠冕跟着身體微微搖晃。

“延成侯孟宏汝,封侯延北,疏忽職守,黃門杖責二十。”

“陛下,內侍廷杖有大小,賞侯爺哪個?”怡王站在一旁,分外谄媚。

大杖實木,斷骨碎筋;小杖輕竹,皮開肉綻。

慶和帝揮揮手,“一把老骨頭,別給他打死了,小杖教訓下。許文,帶他去吧。”

許文領命,看到孟宏汝跪在那心力交瘁的身形,忽然有些猶豫,“陛下,黃門口還有辦事大臣,各殿官員也經常路過,侯爺忠烈之後,怕是……”

慶和帝幹脆利落地打斷他,“讓你去你就去,不然你替他分一半杖刑?”

許文不敢多言,一把扶起孟宏汝,倒退着出了大殿。

殿門口的鑲金門檻還沒邁過去,孟宏汝聽到匆忙的腳步聲傳來,轉身看到怡王那張陰晴不定的臉,譏諷的目光在眼底閃爍。

他在孟宏汝面前站定,嘴角含笑道:“侯爺,聖上讓本王傳話于你。”

孟宏汝心裏一沉,忙再次躬身,大氣不敢喘。

“聖上說,侯爺身為孟赫南将軍的後裔,言行舉止皆代表家門榮辱,延成侯世代傳家,侯爺做選擇的時候可要考慮謹慎了。”

他比孟宏汝高些,說話卻婉轉像個女人。

常年工于心術,心思細密,漸漸喪失了血性與陽剛之氣,孟宏汝分外不屑他。

眼下他暗中咬牙,面上還是一片和煦,“臣謹記陛下教誨。”

千萬憤懑,在拂袖離去的時候洩出,只留下呼啦一聲。

黃門杖責,路過官員,侍奉的婢子,皆轉頭觀看。毒日頭下,随着宮人出宮辦事,百官散去,消息飛快散遍了花濁。

這是一聲警告,站在穆王身後,如站在慶和帝的對立面。

杖責二十,以儆效尤。

受完刑,許文替他叫了馬車,将他一路趴着送回王府。

窗門緊閉的屋子裏,關谷冬推門而入,看到孟宏汝趴在榻上,一個郎中正在上藥。

“出去。”

他痛得聲音不穩,看到關谷冬臉便擰在一起。

“侯爺,要緊嗎?”

關谷冬被呵斥了,不敢往前邁步,只能停在屋門口小聲問。

恰好孟湘湘也聽說了消息,跟孟滿滿姐妹兩個趕過來,一大家子人圍在屋門口看孟宏汝上藥,人到中年,延成侯爺無地自容,只能把臉埋起來。

他悶聲道:“一群女人圍着做什麽。”

關谷冬急切地伸着頭,想越過郎中看個大概,怎麽也看不清,“大夫,侯爺他沒事吧?”

“沒事,小傷,現在疼一疼,明天就能下地了,只是這幾天睡覺還得趴着,夫人照料時候小心些。”

“謝謝大夫,明婆婆,給大夫拿賞錢。”

她吩咐完明婆子,又問孟宏汝,“不是進宮面聖嗎,好端端怎麽被杖責了?”

孟宏汝身上疼,也不想發脾氣,順從道:“鹽井那事,聖上追究。”

“那又不是侯爺的錯,咱們家也被砸了啊。”

“住嘴,聖上說有錯那就是有錯。”

關谷冬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連忙豎起三根指頭捂住嘴,驚慌地看了一圈周圍。

“湘湘呢?”孟宏汝捏捏眉心。

孟湘湘站在一邊,正拉着孟滿滿的手安撫她,“我在這。”

“你不是跟夫人去佟家了嗎,怎麽回來了?”

“佟家阿姐離家出走了,王家又着急辦親,現在雞飛狗跳,我們聽說你受刑就趕快回來了。”

“那個馬上成親的幺女?”

“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孟宏汝疲倦地閉上眼。

郎中上完藥,站在一旁收拾藥箱,孟宏汝累極了,便讓所有人都退下去,關好屋門自己歇息。

他心裏清楚聖上的意思,于他而言選擇穆王就是在同聖上進行一場拉鋸戰,小心維持着君臣之間微妙的平衡,恭敬之下将忠誠之心體現出來,又不能一味曲意逢迎。

隔日,黃門的杖責又多了穆王,因為身在延北卻沒能及時查探到此事,小杖二十。

再隔日,張司徒因勸谏聖上安撫延成侯,也同樣被賞了二十刑杖。

待到四月的最後一天,小雨澆了一地,朝廷之中對延成侯觀望的态度才勉強停止,官員紛紛風聲鶴唳,不敢随意拜會穆王,生怕找到什麽由頭也被拖去杖責。

小杖只是皮肉之苦,倘若哪日換了大杖,性命不保。

與此同時,一樁新鮮笑話傳遍花濁。

佟家嫁女,待嫁新娘卻離家出走,婚事僵持在那,成了茶餘飯後人們的新鮮談資。

佟大人是太醫令,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官職,與怡王爺母家有些姻親關系,為人老實,交際不錯,不知為何執意将幺女嫁給王氏錢莊的少莊主。

聽聞王氏錢莊少莊主是個繼承了萬貫家財的纨绔浪蕩之輩,家裏産業更是□□白道通吃,算不上幹淨。

長陵嫁女,長女為重,幺女雖疏忽些,也沒有如此敷衍的,激憤之下佟家小姐趁着夜黑風高離家出走,到現在下落不明。

“你說你那個表姐,能跑到哪裏去?”世子磕着瓜子,一邊走一邊吃。

扶明跟在他們身後,給他接瓜子皮,他只負責悠閑地磕,吹着小風,好不惬意。

朱雀大街是主幹道,四通八達,沿着西北方向一直走,是奢靡鎏金的都城裏一片難得的幽靜之處。

一座嶄新的高閣屹立于眼前,湖藍青瓦,美輪美奂。

幾個小工正搬着塊牌匾往高閣門口走,孟湘湘仔細看了看匾上三個大字,不自覺念出聲。

“千藍閣。”

世子把瓜子用手帕包好,拍拍手道:“這是新建的千藍閣,我半年前去延北的時候就修建一半,現在終于建好了。”

孟湘湘上下觀望一遍,高閣聳立,玉樓莊重,她道:“這樓閣好像與花濁其他樓閣不太一樣。”

“這是給福川法師建的,福川法門想來這裏傳教,花濁也有部分法門信徒,修個塔大家都開心。”

真的都開心嗎,也不見得。

孟湘湘扭頭,恰好看到幾個粗袍僧侶,神情分外怨怼地望着千藍閣。

“福川作為敵國,正在交戰,可以來傳教嗎?”她問。

“福川國是福川國,法門是法門,又不是一回事,佛門也不是咱們長陵本土的呀。”

世子牽起孟湘湘的手,突然小跑起來,“現在裏面已經修好,有個好玩的給阿姐你看看。”

守門的小工一看是世子,也不敢阻攔,他一路拉着孟湘湘,穿過層層疊繞的樓梯,來到閣樓頂端。

金烏碧瓦,山川河流,盡收眼底,還有精致雕花的席位,寬敞明亮,用于叩拜。

“千藍閣闊大,到時候修成了,肯定是飲酒作樂的好地方,可惜給了福川法師用。”世子伸手,碰一下拴在屋角的青銅鈴铛,聲音淳淳在屋內擴大,最後消散于河山美景裏。

孟湘湘跟在他身後,也被氣勢恢宏的裝潢震撼,遲遲不說話。

敵國的宗教深入總不是什麽好事,況且福川法門于她穿越還有些淵源,走在此處,望着嵌進牆裏的神像,孟湘湘忍不住心裏發堵。

指尖輕輕摩挲着手腕上的銀镯子,她瞧聲對世子道:“這些神像好古怪。”

不是金身塑形,反而全都用瑪瑙,晦暗色澤雕刻出站立的神形,手托着一輪太陽,背後還有千眼法環。

世子贊同道:“我也覺得福川的神邪門,刻這麽多眼睛,怪惡心的。”

孟湘湘随着他穿過大殿,經過神像之時,被那一雙雙無神的眼睛注視,心裏陣陣不安。

她捂住胸口,快速喘了幾下,才勉強平息。

世子沒注意她的這些變化,又拉着她快步跑上一層,駐足在一扇巨大的桃花木屏風前。

“就是這個了。”他輕快道。

屏風上刻着福川的經咒,中間嵌了塊的青銅鐘,一個巴掌大。

“聽說這是福川法門的姻緣樓,你在這一側講話,若是有緣,對方會出現在另一側回聲,你的有緣人會接你從屏風對面的樓梯出去。”世子擋在孟湘湘勉強,神情洋洋得意,“神奇吧?”

孟湘湘被他天真的模樣逗笑,敲了他頭一下,“什麽怪力亂神,人好端端的怎麽可能憑空出現在對面。況且,我就不能自己推開屏風走過去嗎?”

她順手去推屏風,才發現這是個反向的,根本推不開。

世子揉着頭,“都說了,推不開。”

“那也是胡說八道的,人不會憑空出現在對面。不信你自己試試。“

孟湘湘朝左邊邁了一步,讓開位置,世子站在門前皺緊雙眉,合着眼開始思索。

“你的有緣人呢?”半天沒動靜,孟湘湘調笑他道。

世子臉有些漲紅,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想誰,我還沒有喜歡的小姑娘,還是阿姐你來吧。”

孟湘湘利落地拒絕,“我不要,我不信這些。”

“你就試試嘛。”

世子見她不動,急得渾身開始扭,像只打滾的小貓,“你就試一試,試一試又不會少塊肉。”

他開始訛人,馬上就要撒潑打滾,身後的扶明也開始勸道:“孟小姐試一試吧,不然世子真要躺地上去哭了。”

孟湘湘只好走到屏風前,閉上眼。

鄭子潇的模樣赫然出現在腦海裏,背對着她,月朗風清,眉眼精致好看。

“有緣人在哪?”她硬着頭皮說道。

臉上一陣滾燙,孟湘湘慌亂睜開眼,沖世子揮舞拳頭,“我就說是假的。”

話音未落,散亂的腳步聲伴随窗戶開合聲響起。

屏風乍然被推開,鄭子潇喘着粗氣,面帶潮紅,像是一路疾跑來的。

他一只手扶着桃花紋路,神情有些驚愕。

“孟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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