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五

并蒂棠五

然鄭子潇的确不是因為姻緣閣無限神力出現在這裏。

他面不改色,心卻狂跳着,回望一眼窗外。

隋顏青笑眯眯地坐在對角屋檐上,沖他招手。

一時千萬種暴躁湧上心頭,鄭子潇驚慌失措地關上門,倚着窗子身體幾欲滑下去。

“外面好像有個女人。”

孟湘湘見他力竭的模樣,連忙攙住他,關于有緣人的玩笑話全抛去腦後。

她像哄小貓,輕輕捋着鄭子潇脊背,見他眼角有些濕紅,語氣也跟着放輕。

“你認識她嗎?”

鄭子潇點點頭,又搖搖頭。

孟湘湘道:“這麽高,你怎麽爬上來的,有沒有摔到?”

鄭子潇搖搖頭。

他好不容易找回神智,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抓着小姑娘的手,連忙彈開,對孟湘湘作揖道:“無意冒犯小姐。”

“你沒事就好。”

人雖然受了驚,發冠衣襟都還十分整潔,一絲不茍。

孟湘湘呼出口氣,回頭看了眼緊閉的窗子。方窗嚴謹,看不清外面,只記得是個穿着輕紗薄衣的漂亮女人。

世子站在一邊笑起來,“有緣人,這不就來了。”

扶明也躲在後面偷笑,鄭子潇這才發現,自己急于甩掉隋顏青,意外鑽進了千藍閣裏的姻緣殿。

“你別不好意思,他們開玩笑的,我同世子沒事情做,來這邊玩一玩。”

她說得分外明朗,沒有任何私藏于心的茍且,反而襯得翻窗而入的鄭子潇不夠光明正大。

鄭子潇深吸一口氣,“我是……”

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解釋隋顏青的身份,如果可以,鹧鸪山上的一切他都希望是一場虛無。

“沒事,我不多問,你肯定有你要忙的事情。”

她很耐心,不急着刨根問底,心裏想着人都有不願說出口的秘密。

四個人沉默地下了姻緣閣,穿過彎彎繞繞的樓梯,孟湘湘雙眼一眯,看到遠處一抹熟悉的身影。

烏黑經袍,手裏握着個經筒正反複旋轉。

圓淨也瞧見了她,雙手結了個吉祥印,含笑說道:“好巧,孟小姐,又見面了,上次我們提到事情……”

孟湘湘連忙打斷他,“不就是香火錢嘛,我手頭緊,還得拖一拖。”

看到她身旁的鄭子潇,圓淨頓時了然,“那就下個月,小姐記得給。”

他不多糾纏,轉身就走,孟湘湘連忙叫住他,“圓淨法師。”

“小姐是現在有錢了嗎?”

“你一直在這裏嗎,我籌到錢來這裏找你。”

圓淨挑眉,不像個正經的傳教者,反而像是錢瞎子之流的江湖人士。

他分外狡黠,說道:“我并不是一直在這裏,小姐若是想要找我,可以來怡王府。”

“等等,別走。”

圓淨又轉過身,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

孟湘湘猶豫着,最後還是小聲問出來,“你們那個……姻緣閣,靈驗嗎?”

語速甚快,藏着少女懷春的羞澀。

“小姐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

圓淨嘿嘿一笑,“騙錢的,福川本土沒有這些,小姐切記不要外傳。”

孟湘湘哽在那裏,渾身上下有些僵直。

直到圓淨走遠,她才幹巴巴對着身後幾個人道:“走吧。”

不知道他們的神情,孟湘湘快步往前走着,心狂跳不止,又有些自相矛盾的感覺。

她分明不信怪力亂神,心裏總還是期望鄭子潇的突然闖入,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腳步愈來愈快,耳畔傳來鄭子潇溫和的聲音,“小姐很缺錢嗎?”

孟湘湘啞然,看到鄭子潇開始摸自己的錢囊,鵝黃色沉甸甸一個小口袋,上面還繡着木蘭。

世上木蘭品種各有不同,錢袋上的分明是延北侯府苑裏那種,枝幹烏黑,花瓣雪白,唯有花芯翻紅。

孟湘湘不禁笑起來,“看不出來,鄭公子很有錢嘛。”

“那是那是,我們大哥在穆王府的月錢比世子爺還多,以前行走江湖……”

扶明在一邊接話,說到後面忽然不敢說下去,看鄭子潇神色如常,他才繼續道:“總之,全王府除了王爺,最有錢的就是他。”

鄭子潇把錢袋輕輕放在孟湘湘手裏,分量很足,壓得她手一沉,“身上暫時只有這些,不夠的話還能去錢莊取。”

這樣自主上交工資卡的行徑并不屬于孟湘湘戀愛心理中最需求的,但無形之中顯得他有些可愛。

孟湘湘把錢袋在手裏抛了抛,“我不缺錢,但你這個錢袋子我很喜歡。”

“街上胡亂買的。”

“眼光不錯。”

她将錢袋又安放回鄭子潇手裏,“我其實不缺錢,是圓淨訛我。不過我很好奇,你對每一個缺錢的姑娘都這樣傾囊相助嗎?”

鄭子潇愣了愣,随即微微搖頭。

他好像說了什麽,只是無端響起吵嚷聲,把他的話語掩蓋下去。

街上的人開始着急推搡起來,孟湘湘連忙護着世子,在席卷的人潮裏艱難行走。

錯亂之中,她怕走失,焦急挽住他的小臂。

春衫輕薄,男子根骨清瘦,小臂上的肌肉線條并不突兀,手指搭上去的時候,孟湘湘能感受到,他不自覺地繃緊了。

不知哪裏有人喊了聲,“和尚鬧事啦!”

世子天生愛湊熱鬧,一手一個抓起孟湘湘和鄭子潇就朝向人潮湧動的方向走。

一群粗布僧侶正拿着棍子,排列整齊,氣勢洶洶朝着西北方向走去。腳步聲震天,他們目不斜視,像是要将腳下的朱雀紋路悉數踩碎。

“他們要去千藍閣。”

鄭子潇蹙眉,轉頭對扶明道:“去報官,然後通報王爺,就說普照寺的僧人要圍千藍閣。”

扶明有些驚慌,迅速擠出人群,消失在視線裏。

他這才擋住世子,語速急促道:“我先送你們回府。”

世子還有些想看熱鬧,拼命回頭,被他提小雞似的拽着走。

他走得急,長腿一邁孟湘湘只能跟在後面一路小跑,直到走出主幹道,鄭子潇腳步速度才微微放緩。

鄭子潇看到孟湘湘上氣不接下氣,溫聲問,“小姐還好嗎?”

孟湘湘扶着膝,喘了半天才道:“還好,太久沒走遠路了,他們圍千藍閣是因為福川法門嗎?”

鄭子潇沉吟片刻,最終點點頭。

不是每一個修禪之人都能像慧覺大師一樣,不計較世間的是是非非。異教貿然闖入,跻身于這座龐大都城之中,就像一根刺紮進長陵佛門的心裏。

這是一種信念的動搖,也是僧人對皇權統治信任的崩潰。

直到夜裏,孟湘湘才看到穆王頂着一腦門子官司匆匆趕回來,同延成侯鄭子潇等人進了書房議事。

不知為何,她蹲在院落門口,只覺得心慌。

夜色如水,花濁煙柳畫橋,可她無端總覺得這樣平靜的夜晚都是僞裝,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繁華富貴一碰即碎。

聽聞最後是普照寺住持出面,此事才勉強平息,說不清楚圓淨在其中是一個什麽角色,但從怡落鹽井到現在,一切似乎都與他脫不了幹系。

他目的在穆王,與孟湘湘有交易,卻跋山涉水來了花濁,促成修建千藍閣。

像是一根絲線,将周遭的事情串連起來。

孟湘湘以為,穿越的人總是古代的主角,就算地位再卑微,有了穿越這等經歷,就像電視劇中那樣,她一定是主角。

時至今日,不安感愈發濃厚,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不是所謂的穿越劇女主角。

她是這跟絲線的釘珠。

不僅她是,穆王,延成侯,鄭子潇,世子……這世間每一個人,都在滾滾而來的歷史洪流下,成為一連串事件上的釘珠。

被碾成齑粉,還是洗盡鉛華,不得而知。

孟湘湘選了個陰雨的日子,撐傘打算再去一趟千藍閣找圓淨,她不好貿然去怡王府,只能在高閣門口碰運氣。

黑雲壓城,牆壁上的藍色塗料也愈發濃郁。

她吩咐阿沉外圍等候,自己撐着傘,在塔裏觀望一圈。

沒找到圓淨老妖怪的身影,正要出塔,剛掀開金黃經簾,迎面走來了個男子。

眉目含情,發冠松散,白衣翻飛,胸口繡着一只幾欲飛天的仙鶴,襯着紅日展翅。

對方停在自己面前,輕輕拱手,動作很秀氣儒雅,一看便是不練武的,沒什麽力道。

“延成侯家的長小姐?”

“你認識我?”

“在下周學卉。”

穆王名叫周學真,在皇位上高坐的是慶和帝,眼前之人只有可能是傳說中無心争鬥的怡王。

孟湘湘連忙行禮,動作不免有些慌亂,“問怡王殿下安。”

他說話很細膩,讓人覺得沒有距離感,輕輕托起孟湘湘,嘴上笑道:“那日城門口,姚小将軍吓到你了吧?”

“我沒事,謝謝王爺關懷。”

“今日有雨,怎麽不帶侍女,女兒家一個人行走未免不安全。”

孟湘湘低下頭,心裏發怵,不願意同他對視,“聽說千藍閣華麗,我來看看。”

“這可不安全,前些日子剛鬧完事情,若是被僧侶看到你一個人出現,小心他們報複。”

“僧侶都是出家人,怎會報複我?”

怡王輕快地笑起來,“出不出家,最後都難逃塵緣,倘若真的做到六根清淨,就不會排斥異己。你看他們争鬥來争鬥去,福川法門,長陵佛門,到最後和朝堂之上黨同伐異沒有絲毫不同。”

雨聲越來越着急,澆在地上噼啪作響。

“孟小姐,你說對嗎?”

孟湘湘回頭望向牆上嵌進去的詭異神像,不免多問了句,“在這以前,湘湘有個困惑想要問怡王殿下。”

“孟小姐請講。”

“怡王不覺得,福川法門的神像太過恐怖嗎?”

怡王收傘,踱步到神像前,他似乎很怕髒,伸手剛想觸摸又停下了手。

“若要被人尊崇,就要先讓人生懼,茹毛飲血的福川人比長陵人聰明,更早明白這個道理。”

“我更願意相信以德服人。”

孟湘湘雙手交握着走過去,擡頭看着怡王微微上翹的鼻尖,“佛有佛法,法門有法門的道理,佛講因果,聽說法門講的是一個救贖,二者到最終都是引導人向善向好的。”

怡王看着她,揚揚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孟湘湘便繼續道:“湘湘不懂朝堂紛争,但黨同伐異同理,都到最後一定要辯出個是非忠奸,才算讓長陵變好。”

“這是你父親教你的?”

“我自小沒怎麽被父親教養,都是我自己悟出的。”

瞧不出這位天皇貴胄的神色,他盯着孟湘湘看了許久,最後才笑出聲來。

“你說得對,一切抗争的結果,都是引導事情變好的,那孟小姐怎麽看你家表姐離家出走這件事,她的逃婚也能讓事情變好嗎?”

突然提起逃婚的佟家幺女,孟湘湘眉心微皺,沒有悟出怡王的意思。

怡王越過她,肩膀無意撞了一下,聲音月朗風清。

“孟小姐,沿着朱雀街往東走,第三個巷子,有一家刁師傅玉器行,你的表姐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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