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六

并蒂棠六

花濁城有一位著名的玉器師傅,人姓刁,百姓喜歡喊他刁師傅。

刁師傅擅刻玉,手藝精湛,刻出來的玉件紋路細膩,精美不俗,還經常翻出新花樣,連黃金宮裏的太宰屬官都找他。

今日小雨,聲聲聒噪,店裏客人少,沒人發現刁師傅玉器行的內堂裏正唱着一出大戲。

佟知悅坐在案前,賭氣把桌布上的金黃流蘇拆個稀巴爛。

有吉跪在一旁哭成淚人,見自家小姐不言語,幹脆一頭磕下去。

力道非常大,地板一聲悶響,她實實在在磕下去,旁邊的刁師傅看了都覺得疼。

“小姐不回去,有吉就磕死在這裏。”

佟知悅憤懑道:“你這是做什麽,服侍我這麽多年,你難道就不曾為我考慮過嗎?”

“小姐有小姐的苦衷,有吉也有有吉的難處。”

她跪在那,大顆淚水挂在睫毛上,身體抖抖簌簌。

佟知悅不忍,移開眼道:“既然都有難處,那我們不要考慮對方了,我不會回去,你随意。”

“現在夫人已經知道小姐在這裏了,小姐同有吉回去才是最好的。”

“我不回去。”

佟知悅站起來,身後的圓凳被她帶着歪倒在地上。

“你回去告訴我娘,我就要做個玉器師傅,不嫁任何人,尤其不嫁王奇希。”

她說得堅決,怒火淤積在心口壓得發疼,渾身上下抖若篩糠。

有吉也不多言,雙眼含淚,狠下心繼續磕頭。

一下接一下,伴随着地板的悶響,白皙的額頭逐漸滲出血來,像條蜿蜒的小河,順着婢女飽滿的眉弓朝下流淌。

刁師傅看不下去了,拉住她,一邊遞過去個帕子一邊對佟知悅道:“悅悅啊,姑娘大了沒有不嫁人的道理。”

佟知悅卻斬釘截鐵道:“我偏要打破這個道理。”

“你家是書香門第,你來我這做活兒,讓佟大人怎麽面見同僚啊?”

“我有那麽多兄弟姊妹,這些大人沒事可做了嗎,非得巴望着我。”

聽聞此言,刁師傅也百味雜陳。

人們往往會關注最特立獨行的那個,無論是非對錯,事不關己的時候,任何事都是一個談資笑話。

女兒家的名節比什麽都重要,佟知悅萬萬不能成為人們的笑話,世代行醫、懸壺濟世的佟氏更不能。

他扶起倒地的凳子,牽着佟知悅的手将她安置回去,“雖然今日客人少,但外面若是有人來了,看到佟家的人一個站着一個跪着,該怎麽想?”

“那就讓她走吧。”

佟知悅朝有吉一揚手。

有吉也是個倔脾氣,拿帕子擦擦頭,又跪回去,“小姐不回府,我便繼續跪着。”

白絹帕子沾血,擴散出一片殷紅,她沒有鏡子丈量,反而把血抹得滿臉都是,模樣駭人。她也不在意,咬緊牙繼續磕頭。

佟知悅最見不得她這樣,越看越氣,“你這是做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滿頭血花子都是我逼的。”

“小姐不回,有吉就磕死在這裏。”

有吉依舊說着那句話,雙手高舉,再次對着佟知悅狠狠磕下去。

又是一聲悶響,震得人心壓抑。

佟知悅喃喃道:“你真是瘋了……”

話說了一半,門口的珠簾響動,碰撞聲宛若仙樂,夾雜着有吉磕頭的聲音,有說不出的詭異。

佟知悅起身往外看,看到一個十分惹眼的姑娘,帶着侍女正往店裏走。

花濁人喜歡寬袖,曲裾深衣,再挂上各種佩環,待嫁姑娘的頭發也是半披半绾,端莊中透着一種繁瑣的美。而她身上穿着小衣長裙,蔚藍明媚,頭發梳成單股,沒有搖曳礙事的釵環,只是嵌着朵白色簪花,在一衆老氣橫秋的女子裝束中脫穎而出。

店中無人,招呼的小厮出來迎她,她笑得也和煦,站在“巧奪天工”的字畫下,秀氣好看。

長陵之中,只有延北女子這麽打扮。

佟知悅忽然認出她是誰,瞪了一眼有吉小聲道:“這是延洲來的表姊妹,你若是在她面前丢人,小心夫人扒你的皮。快快躲起來。”

說完便跟着刁師傅走出內堂,迎上面前的孟湘湘。

“是湘湘嗎,還記不記得阿姐?”

如果穿越再人性化一些,給一本通訊錄,孟湘湘會覺得日子好過許多。

她扯起嘴角,大膽猜測道:“記得記得,你是佟家姐姐。”

佟知悅嗔怪道:“分明把我忘了,不過這麽多年沒見過,記不清也正常,阿姐不怪你。來花濁多久了?”

阿沉在一邊答道:“回表小姐,我們來了十多日了。”

“是我招待不周,還習慣吧?”佟知悅陪笑道。

孟湘湘也答得簡潔明快,“都挺好。”

“妹妹下着大雨突然來這裏,是來買玉的嗎?”

她渾身緊繃,說話也拘謹,處于十分警惕的狀态。

這算是逃婚出來的,她自然怕被孟湘湘告發,警惕也是人之常情。

孟湘湘道:“是了,馬上要去府裏拜會姨母,夫人要我準備的禮物我弄丢了,特地來這裏買個玉件。”

“好說,我娘喜歡雲紋的,我給你找找。”

她順勢走到櫃前,翻找一番,動作利索,熟悉得像是在自己家。翻箱倒櫃半天,才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質地乳白,晶瑩若雪。

延成侯好風雅,府裏花裏胡哨的玉件孟湘湘見了不少,但眼前的玉佩還是讓她雙目一亮。

雕的雖然是最普通的雲紋,雲角卻又像是海浪翻湧,散發着蓬勃的生命力。

“這紋路好大氣。”孟湘湘接過玉佩,不禁贊嘆道。

“那當然,這是我雕的。”

“姐姐親手雕的?”

“厲害吧。”佟知悅笑得雙眉飛揚,穿行在各式各樣的玉雕之間,“湘湘,你眼前的這些玉,一半都是我雕的。”

櫃子上的玉雕,有大有小,常見的人像極少,多是神獸或者自然風物。有龍虎相争,有鳳鳴九天,也有寒天雪梅,參天巨榕。

無論是動物還是靜物,每一個皆栩栩如生,欣欣向榮。

刁師傅在一旁笑着道:“佟小姐很有天賦,店裏不少賣出的玉件都是出自佟小姐之手,我白揀個好名聲,真是慚愧。”

“沒有沒有,我的手藝也是刁師傅教我的,他才是真的名家,宮裏不少物件都是師父親手做的。”

佟知悅背起手,行走間,曲裾飄揚,像盛開的花。

孟湘湘本來沉重的心情,被她蓬勃的生命力感染,連帶着好起來。

她來的路上,設想過許多不好的情景,連玉器行綁架佟小姐這樣的戲碼都腦補出來,卻從未想過,傳聞中養在深閨的佟小姐是這樣的人。

她幾乎懷疑,佟知悅和她一樣來自二十一世紀。

這樣的創造力,生命力,應當是見過廣闊天地的女子會有的,她們看得見世界盛大,聽過四季變換的聲音,行過千山萬水,知道取悅自己而非圍着一方宅院打轉。

感慨之餘,佟知悅收斂喜氣,忽然沉靜道:“是我娘讓你來的嗎?”

孟湘湘望着她,手中的玉佩被攥得溫熱。

“湘湘,你覺得這玉好看嗎?”

“好看。”

“你喜歡嗎?”

“我很喜歡。”

孟湘湘答得誠懇,任憑佟知悅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倒是有些像鄭子潇,沒那麽細膩,上面還有繭子,應當是拿刻刀久了留下的。指尖上甚至還有細密的劃痕,常握着寒瘦刻刀,經年累月壓出一個小窩。

“我知道,我行為不端,我不在家好好待的,常年往這裏跑,做這些沒意義的事情,但是我躲在內堂,聽到客人贊嘆我雕的玉,看到他們喜歡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說不出的歡喜。”

珠簾搖曳,雨聲裏傳來刁師傅的一聲嘆息。

“我小時候,爹爹奉旨去各地治疫,我跟着看遍了長陵的山川湖海。”佟知悅越說越覺得壓抑,千萬種情緒到最後,變成一縷淚流下面頰。

她頓了頓,伸手抹去眼淚,繼續道:“湘湘,見過了萬水千山,大江大河,我真的不能再回到宅院裏,做他們王家的少夫人。”

由不得家務事瑣碎催折,經不起婚姻相互試探揣摩,她是海上的精衛,一人投入封建王朝的洪流裏,忘記自己的性別使命,再想起已經難以承受。

孟湘湘深吸一口氣,悲哀油然而生,到最後輕輕地将她攬入懷中。

女孩子之間會有一種靈巧的共情,這是脆弱之中真摯的友誼。

她們不會因為誰比誰漂亮而互相嫉恨,也不會攀比着憎惡,在現代這樣靈巧的共情體現在生理期時互相總能借到的衛生巾上,在古代,便體現在孟湘湘的擁抱上。

孟湘湘終于承認,自己确實是聖母體質。

她輕聲問佟知悅,“你與王氏的少爺可有情?”

“從未講過話,只見過一次。”

“你厭惡他嗎?”

“厭惡,他家黑白通吃,據說除了錢莊暗中做賭場生意,王奇希是出了名的混混,因為不高興當街打死過乞丐。”

她瞳色黝黑,透着一股絕望。

孟湘湘沉吟片刻,緊握着她的手,“你将這場婚事從定親到現在,詳細說與我。”

佟知悅有些錯愕,“湘湘,你……”

“這枚玉贈我了,以玉為證,我幫你周旋。”

據說女孩子是一種喜歡紮堆的可愛生物,女性光輝和友誼閃爍之時,就是現在這樣。

不需要利益相關,你所承受的痛苦,或許我未來也要承受。

又或許這時代裏千千萬萬女子都在承受這樣的苦楚。

那麽,便從眼下開始,幫你即是幫我自己。

刁師傅看着她們,一種感動無端升起,他發現自己上了年紀也喜歡掉金豆子,擦掉眼淚關上店門,默默為兩個姑娘尋了個安靜屋子。

過了一個時辰,雲銷,雨寂.

刁師傅推開店門,一縷刺眼的陽光射入,讓他雙目迷蒙。

“回家吧,你一直待在這,僵持下去,于你,于佟府都不好。現在已經滿城議論紛紛,該停了。”

孟湘湘輕輕捋着她的背,隔着衣衫哄道。

佟知悅沉默地點點頭,“我回去就按你說的,同我爹娘講。”

“先找佟大人,別同他哭,一字一句把話講明白。佟大人是太醫,醫者仁心,況且你家是清流世家,利害關系說明白,他會懂王家到底能不能沾惹。”

“我聽說你現在住在穆王府,我以後就去那裏找你。”

孟湘湘晃晃手裏的玉佩,笑道:“你送我這麽漂亮的玉,我一定幫你。有事情就來找我,千萬別慌亂。”

佟知悅答應着,腳剛踏出店門,趁在光下,她忽然掀起裙擺,跪在泥潭裏。

孟湘湘愣住了。

佟知悅懇切道:“我以為是娘讓你來勸我回去,沒想到你會救我于水火,請你受我一拜。”

于現代來說,千言萬語的感激不如請一頓飯,不需要被人跪拜。

佟知悅身形消瘦,茕茕孑立,身上沾了泥漬,卻樸實真誠。孟湘湘一時怔住,忘記拉她起來。

那鄭重的謝意裏,是女子想要自由自在的心。

孟湘湘想,我一定要拉她出這牢籠。

等有吉頂着一臉血撐起傘,和她一路離去,阿沉才道:“小姐,何必趟渾水呢?”

“阿沉,如果有一天夫人要把你發賣了怎麽辦?”

孟湘湘語氣輕快,像是開玩笑,卻把阿沉吓得瞪大雙眼。

“阿沉知錯,再也不多嘴了,小姐莫要開這樣的玩笑。”

“我沒吓唬你,阿沉,你別怕,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這樣的事情,我也會這樣幫你。”

阿沉端着傘,陪她走出窄巷。

她好像有些不認識孟湘湘,仔細想想,身邊之人和曾經墨守成規的長小姐,的确截然不同。

“小姐,阿沉和佟小姐不一樣,她是您的表姐。”

“和血緣無關,她是個女子,你是個女子,我亦是。”

我們在這個封建王朝之中,都有一樣的命運。

巷角種了排粗楊,雨打在葉子上濃郁得外溢。

怡王踩在石階上對身旁的人道:“有沒有帕子?”

“做什麽?”

“鞋子髒了,本王難受。”

他像是撒嬌,姚儋嘆了口氣,摸出塊帕巾給他,“既然潔癖,就不要雨天出來。”

帕子柔軟,他仔細把鞋面擦幹淨,又拍了拍衣襟前繡的仙鶴,“我不出來,能看到這出好戲嗎?”

“這叫什麽好戲?”

“你看不出來嗎,延成侯府的長小姐把佟家那倔驢給勸回去了。你猜她說了什麽?”

姚儋抱起胳膊,望着遠處孟湘湘的背影,忽然覺得頭皮有些疼。

“愚鈍婦人罷了,說不出什麽好話。”

“怎麽回事,斯文的中丞大人怎麽罵一個小姑娘。先是你弟弟當街挑逗人家,現在你又在這裏罵她,你說,延成侯家是不是克你們姚家?”

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姚儋沒好氣道:“她也配,低賤婦人。”

怡王站直身子,将用過的帕子随手丢在泥裏,一撩他那秀發,說:“不跟你玩笑,事情辦的怎麽樣?”

“蘭臺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天下,王爺,做事情切忌急躁。”

“有些事情不急,就真的晚了。”

他身上的仙鶴長衫不知道是哪家繡娘繡的,雙翅微展,有一種幾欲飛天的錯覺。

姚儋時常覺得,怡王展露出來文質彬彬的模樣,都是掩蓋他瘋子的本質。

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瘋感。

如果說穆王剛正不阿,聖上偏執暴躁,那麽怡王就是不折不扣的瘋子,他現在還能好好同自己說話,不知什麽時候,這文雅表象撕破,他就會兇相畢露。

伴君如伴虎,從這個角度來說,怡王的确有做帝王的潛質。

陪他喝茶聽曲,又下了盤棋,街上燈火初升,姚儋才一個人離去。

路過姚府,煞有介事地繞三圈,他才走去了蘭臺。

執掌奏折,上傳下達,同時糾察百官,蘭臺是朝廷運作的重要樞紐。

此時已經下鑰,姚儋以為沒人,不想碰上了守門的小吏。

“中丞大人,這麽晚您怎麽來了,可是有急事?”

眼底的戾氣迅速藏起,姚儋微笑道:“沒有,今日腰疼解了縧帶,沒想到落下個墜子,被有心人撿到怕說不清,趕緊來取。”

姚儋是出名的青年才俊,妻子病逝五年之多,數不清的人家想要跟他沾親。

小吏懂他的謹慎,不便多問,作揖離去了。

穿過長階,在一處偏僻角落,有個地窖,花濁氣候暖濕,蘭臺擴建後把它改為了牢獄。

這便是著名的蘭臺大獄,凡是有涉案嫌疑的官員,都關在蘭臺大獄中。

獄裏沒燈,微弱月光撥散了深春燥熱。

姚儋提着盞風燈,輕輕穿過一間間牢房。

鐵鏈撞擊獄門,黑暗裏一雙盡是恨意的眼冒出來,怒罵着,“姚儋,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與你也是同年薦官,七年同僚你怎能……”

唾罵之聲不絕于耳,姚儋懶于看他,徑直走向遠處。

他推開最深處的屋門,是一個單間牢房,毫無亮光。

四處安靜得可怕,與外界隔絕,恍若全新的世界。

黑暗可以将人逼瘋,姚儋探手一照,照出個孩子幾欲崩潰的眼睛。

她被光吓得縮成一團,手往背後藏,手心裏是個發黴長毛的白面馍馍。

姚儋人笑得溫柔,蹲在她面前,撥開她油乎乎的碎發。

“烏珍兒,你的賬本藏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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