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進府

第1章 進府

寶春是被誰的哼唧聲吵醒的。

身下燒的大炕像要把人烤幹,她去夠遠處的茶壺,手啪的被拍了回來。

“沒到時辰,你不要命了,”那人病恹恹地遞過來一個剝了殼的雞蛋,“再吃一個吧,挨過這個時辰,咱們就能喝水了。”

寶春對着他的月亮頭,心裏就是一沉。

這人看上去弱弱的,一條細長辮子盤在脖子上,下身稍挪動劇烈了就疼的直冒冷汗。

炕上還躺着十多個黑瘦男孩,最大不過十五歲,都有氣無力哼唧着,仔細聞空氣中還飄着血腥味。

“啊!”一聲慘叫從裏間傳出,綁凳上的人疼的昏死了過去。

大師傅手起刀落,又一條子孫根落入罐中。他翻了下男孩的眼皮,随手給塞了片參,打下手的小太監将他擡了出去。

挨了刀子的男孩躺在寶春旁邊昏迷不醒,懷裏露出半截牌子,寶春湊過去一看,上等檀香木,祥雲圖紋環繞着一個繁體的肆字。

她盯着那個“四”咽了下口水,趁沒人注意,悄悄取了自己腰間“捌”字的牌子,同那人的調換了。

站錯隊可是要掉腦袋的,吓死了。

汛期洪水泛濫,她這具身體同全家老小從河南一路讨飯到天子腳下,實在沒活路,爹娘把小兒子賣進皇宮換了二兩碎銀。

誰知銀子收了,割完的兒子卻沒熬過去,老兩口看了眼親生女兒,還是沒舍得,就用十三歲的養女頂上了。

這孩子被發現躲不過一死,他們對不住她,可事到如今,一家子人總不能活活餓死。

寶春瞄了眼胸口,白皙平整,瘦的一點發育的苗頭都沒有,裹不裹白布沒什麽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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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入宮免不得挨上一刀,出身下三旗的包衣屬皇家奴仆,內務府料理好,會将他們的子孫根封罐發還家中,死後同葬還能保個全屍。

像寶春這種無權無勢的老百姓,還是個漢人,既沒麻沸散減少痛苦,也沒人從旁指點,只得自己在家切利索。

傷者須在家将養半月再入宮查驗,可乞丐沒有容身之所,殘缺之體又最怕受風,管事太監憐她生的俊俏,不忍一條小命就這麽交代了,破例許她進宮吃蛋進補。

反正蛋也不是他家雞下的。

大門開了,倆太監一前一後,剛踏進來就有點上頭。屋裏久不通風,香爐還焚着止血的草藥,亂七八糟什麽味兒都有。

大師傅趕緊洗手迎了出來,“蘇公公您怎麽親自來了,快請快請……”笑的一臉褶子。

“不必勞煩,”蘇培盛嗆的直擺手,指向大炕上的一排人,“哪幾個是四貝勒府上的,可有登記造冊?”

大師傅在敬事房只管動刀子,哪個府上分哪些人他可管不着,“牌子倒是發了,只還未驗身,我們總管不巧剛出去,蘇公公您看要不再等會兒?”

牌子都發了,還等什麽等,挨了一刀的東西還能長回去?

蘇培盛看了眼懷表,剛過正午,再等一陣日頭更毒了。這人一根筋,怪不得擱這混這麽久也出不了頭。

“驗啊,肯定得驗,其他府上的人我可管不着,你想什麽時候驗,就什麽時候驗,”蘇培盛拉過大師傅的手,悄悄塞了一顆金豆子,“四貝勒的人我領走了,回頭我親自驗。”

不等大師傅反應,蘇培盛身後的小太監麻溜跑過去領人。

“把腰牌拿出來,都快着點!”小太監眯着一雙不大的綠豆眼,态度一點不客氣。

等挨個查看過去,輪到寶春這邊,不知有意無意,綠豆眼遞還牌子時碰到了她的手,滑溜溜的,寶春聽他嘟囔了句“還挺白的”,一陣惡寒。

好多天不出屋子,腳一踏出敬事房,熱浪迎頭撲了過來,八月的天像下了火,手不小心碰上宮牆就會被燙回來。

往北再走一刻鐘就到宮門口,馬車就在外面等着,偏偏這幾人步子邁不大,蘇培盛陪着他們磨蹭一路,腦瓜子都曬冒油了。

寶春也好不到哪去。

她模仿別人的走路姿勢,膝蓋外翻走的腿發麻,直至紅牆金瓦消失不見,五人終于蹬上馬車。

出宮建府的皇子不在少數,刨除常駐毓慶宮的太子,從大阿哥直郡王往下數,一直到老十三,都拖家帶口出來單過。四爺算搬的晚的,去年才辭別德妃。

新府邸需要人手,相較于宮女小選的複雜步驟,向內務府要幾個太監就容易許多。更何況四爺用慣了太監。

幾人拾掇幹淨出來,蘇培盛贊了句“可算像個人了”。

不等再歇一會兒,

他們手中就塞了只杯子,滾燙的茶水嘩啦啦斟了進去,燙得其中兩人脫了手,茶杯碎一地。

心性不定。蘇培盛暗自搖頭,讓他們去膳房了。

剩下三人挽起衣袖,寶春胳膊白白淨淨像打了皮的山藥,惹得蘇培盛多看了一眼。

男生女相他見得多了,長得這麽秀氣的倒不多見,不過看褲子上的血跡還在,蘇培盛又把話咽了回去。

最後選了一個滿手是繭的太監,那人叫李福,之前給寶春遞過雞蛋,蘇培盛讓他負責前院灑掃,“把姓氏去了,以後你就叫阿福吧。”

四爺還沒娶福晉,李格格好歹算半個主子,與她同姓犯忌諱。

“是。”阿福退下。

剩下的寶春和另一個太監大眼瞪小眼,貌似他眼神不是很友善。

是了,膳房和灑掃都有人,再選就是書房這塊肥缺。風吹不着雨淋不到,錢多活少,擠破了頭也得進去啊。

果然,就聽蘇培盛接下來問:“你倆可識字?”

不等寶春張嘴,那太監搶先一步跳出來,答的也漂亮,“回蘇爺爺的話,小的名叫玉硯,打小跟着前主子讀書,略識得些字。”生怕蘇培盛不信,他沾着杯中茶水寫下一行詩。

寫的什麽寶春沒看懂,蘇培盛也沒看懂,不過不耽誤他誇人,“字寫的真不錯,”接着又問寶春,“你呢,可識字?”

寶春搖了搖頭。

不是她誠實,實在是繁體字雖有簡體痕跡,她勉強猜着大概,深了就不行了,要是被拆穿很難圓得回來。

“貝勒爺在書房,你随我同去吧。”

玉硯大喜,可沒走幾步蘇培盛就攔了他,指向寶春,“不是他,是你。”

寶春怔愣了下就趕緊跟了上去,留下玉硯風中淩亂,只得被領去後院伺候女人了。

書房進出的都是要緊人物,一張紙,一個字都不能流到外面去,識文斷字的奴才反而要不得。

四爺寬厚,別家書房伺候的都被灌了滾油,硬給弄啞了。

所以像寶春這種看着順眼,又大字不識一個的,留在主子身邊勉強能用。不過還得再瞧瞧。

蘇培盛領她過去,眼見前面就是書房,突然說要去趟茅廁,寶春還想再細問,人早沒影了。

長廊下,那綠豆眼太監急的直在外面打轉兒,手裏端着托盤就是不敢進去,心裏把蘇培盛祖宗八代罵了個遍。

他喚劉全,算蘇培盛半個徒弟,這老貨平日防他防的什麽似的,生怕他在主子跟前露臉,他就說怎麽這麽好心讓他送茶。

“真是不知所謂!”一個茶杯從屋裏飛出來,砸到寶春腳邊,院子馬上跪了一地。

十四阿哥風一樣沖出了門,四爺在後面追了幾步,連袍子角都沒碰着。

寶春頭埋得低低的,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她跪的遠,四爺只看見杵那的劉全。

劉全手上有東西跪慢了一步,沒等徹底跪下胸口就結結實實挨了一腳,茶水灑了一身,他跪下後一個勁磕頭,不敢出聲求饒,也不敢真磕破皮。

咱這位爺厭惡人哭喊,尤其哭的滿臉鼻涕血印子,罰的就更重了。

胤禛氣的原地轉了好幾圈,慢慢運着氣。

修堤這個爛攤子誰都往後躲,老八的人偏要推他出來。差事他接了,戶部卻拖着不給銀子。他的好十四弟倒好,整日圍着老八蹦跶的那叫一個歡。

院裏靜的吓人,好半天才聽四爺撂撂下一句“進來伺候”,就轉身回屋了。

愛誰去誰去,這會兒誰進去誰不長腦子,劉全咬咬牙,一個大勁把自己磕暈了。

這波騷操作驚呆了寶春,可她卻不能暈,她是新來的,總要讓主子認認臉的。

想了想,她扯過幾片薄荷葉揉了揉,破碎的汁液黏在掌心裏,悄悄跟進去了。

書案後,四爺正閉眼假寐。

他不開口,寶春自然不敢多話,把窗戶推開一條縫就站着不動了。

一股小風兒鑽了進來,吹散了她掌心的薄荷香,涼意彌漫,四爺脹痛的腦子清醒了點,好半天才開口。

“叫什麽?”

“回主子爺,奴才寶春,八寶粥的寶,春餅的春。”答的倒是稀罕。

四爺這才睜開眼。

寶春立在窗戶邊,微擡起小臉,方便他看的真切些,目光卻始終恭謹地低垂着。

是個懂規矩的。

四爺不吭聲了,埋頭批公文。

偌大的空間安安靜靜,紙張翻動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案臺上折子堆的老高,慢慢向一邊歪去。

寶春正猶豫該不該上手扶一把,四爺淡淡看了過來,“愣着幹什麽,過來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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