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随侍

第2章 随侍

四爺的文房件件精貴,打碎一件腦袋就別想要了,寶春上手時格外小心。

小時候被家裏逼着學過毛筆字,用的是十塊錢一大瓶的墨汁,這還是第一次動手磨墨。幹了加水,稀了就繼續磨,感覺有點像和面。

四爺再擡頭時,硯裏的墨都快溢出來了。

“行了。”他皺了皺眉,寶春立馬沒了動靜。

穿前她屬于掉進人堆就挑不出來的類型,主管說她這種人天生邊界感強,都不用敲打,人家自己就給自己畫了圈兒,呆在裏面随便折騰,就是不出來。

像與上級發生男女關系,同事惡性競争神馬的,寶春看來就是自掘墳墓。

四爺不讓磨墨,她就站在身後為他打扇。手上有東西占着,會給領導一種她很忙的錯覺。

再說她也不敢随意走動。

大熱的天,屏地上卻鋪了半寸厚的地毯,腳踩上去聽不到半點噪音,想必四爺喜靜的。

康熙并不避諱兒子們看折子,每月從禦書房運到各府的少說幾十本,太子那邊更是堆積如山。

至于看不看的,被誰看了,自己想的,還是門客們點燈熬油編出來的,關上門誰也說不清楚。

但四爺是認真對待的。

他習慣了先想好再落筆,細細的鬃毛游走在紙上,運筆間有種克制的絲滑感。

思考時,指尖會無意識摩擦筆杆,長年累月下來,那裏薄薄的一層繭。

寶春不小心瞄到老板略醜的後腦勺,路過銅鏡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的頭發,這輩子不想再照鏡子了。

Advertisement

醜就醜吧,人活着已經不易,管她在哪裏活呢。想到差點混成老八的人,寶春扇的愈發用力了。

所以沒等四爺回完折子,後心的汗就幹透了。他頭也不擡地丢過來一個金花生,寶春眼疾手快,笑眯眯揣進袖口裏,“謝主子賞。”

受了賞還不磕頭,膽子倒是大。

四爺若有似無嗯了一聲,繼續埋頭幹活。

蘇培盛掐着點進來時,發現主子爺心情竟然不錯。

“爺,到時辰進宮了。”蘇培盛捧着朝服湊近,聲音放得極輕。

南方多處接連暴雨,聖上率衆皇子前往社稷壇祭天祈福,下午這頓膳估計要在宮裏用了。

四爺落下最後一筆,長舒了口氣。後面的婢女趕緊上前伺候。

沒寶春什麽事,她就退到耳房歇着去了。蘇培盛進來時可看她好幾眼呢。刷存在感也不急于一時,別讓同事生出危機感才好。

為了方便主子傳喚,耳房間壁牆早拆了,中間一面镂空屏風頂天立地,那邊的動靜清清楚楚。

朝服加上內襯足有五六層,穿齊了有十多斤,才套到一半,胤禛剛褪下去的汗又冒了出來。

大暑時節,暴雨暴曬交替着來,臣子們上朝能脫就脫,最外一層看得過去就行了。大家心照不宣,也不會有誰拿這參誰一本,顯得沒品。

可四爺偏不,裏三層外三層,熱的起痱子也要穿全了。

他嚴于律己,律別人也嚴,底下人熱死也不敢脫。時間久了,倒是傳四貝勒府規矩好,出去的奴才都被高看一眼。

寶春的注意力全在那婢女身上。

四爺不重欲,不留宿後院時就歇在外間榻上,夏蝶負責伺候更衣,也算有臉面的老人了。

夏蝶正為四爺通辮子,從下到上一下下動作輕柔,低眉順眼的。青色外褂乍一看沒什麽花樣,寶春眼尖,發現她裏面的袍子明顯掐了個腰身。

四爺平日裏進宮帶的人不多,就一個蘇培盛。別的太監想出頭全被他按了下去。

不過趕上祭天這種大禮,為保周全,還是叫上劉全也好有個傳話的。誰知這兔崽子關鍵時刻還暈了。

于是寶春還沒歇夠呢,人就被

叫出去了。

“進宮把嘴閉嚴了,跟着我別亂跑,不該說的半個字都不能往外漏,聽見沒有?”

寶春點頭。

蘇培盛瞧她一臉沒精打采,心想這是個傻的,能進宮随侍別人求都求不來,這人倒還嫌累了。

馬車上,幾人趕時間就坐在了一處,蘇培盛捧着一碗綠豆冰飲遞過去。宮裏如廁不便,四爺只進半碗就停下了。

剩下的冒着絲絲涼氣,寶春眼巴巴瞧着,四爺指了指那碗冰沙,“你倆也用些吧。”

話音剛落,寶春拿起他剩的咕咚一口悶了,一抹嘴,後知後覺忘了謝恩,趕緊讨好地笑了笑。

四爺一怔,他本意沒想讓她喝剩的。

蘇培盛瞪了寶春一眼,手還挺快,主子爺的福根兒連他都沒喝過呢。

馬車晃悠悠停在午門外,隔的老遠,一隊人馬就迎了過來。

“奴才給四貝勒請安,貝勒爺吉祥。”領頭的一揮手,貝勒府的侍衛們齊齊被卸了佩刀,止步于宮門外。

“起來吧。”四爺掀袍子跳下車,大步流星往偏門走,寶春和蘇培盛趕緊追上。

偏門人多,寶春瞧向那空無一人的正門,還沒怎麽樣呢,就被蘇培盛往邊上拽了一把。

“作死呢?看見正門上四十五枚鉚釘了吧?”他指了指天,“只有這位能走。”九五之尊的天子。

曾有個醉酒的大官誤闖,看門的直接拔刀捅了,連問都不用問。

寶春點頭如搗蒜,後面遇到門洞啊拱橋啊,統統走最不起眼的準沒錯。

她這小碎步跟上四爺很吃力,半個時辰後終于走到了社稷壇,四爺沒事人似的上去交際,她早累成狗。

“跪——迎——”

甩鞭三聲,所有人跪下高呼萬歲。

康熙身後跟着一幫人烏央烏央往這邊湧。奴才們守在外圍,中間隔了上百朝臣,皇子站最裏側,一雙雙眼睛都看向那至高無上的瘦老頭。

人群向兩邊分開,寶春只來得及看見康熙辮子上的黃頭繩,人群又合上了。

祭壇的五色土昨夜才翻新過,青紅黃白黑來自全國三百多個縣,康熙一腳踩上去,象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上香頌文跪拜一整套做下來,龍靴四周早就沾滿了泥巴,黃泥暗淡一看就不是新的。

河南官道被大雨阻斷了好幾日,連祭天用的土都進不上來了。

康熙扶額,“河南巡撫現在何處?”

“微,微臣在……”一個胖胖的大官出列,躬成了大蝦。

康熙掃過他頂戴上的紅珊瑚珠子,陽光一晃,刺的他眯了眯眼,“你過來同朕說說,去年才建的壩,怎麽一年就塌了?”

河南巡撫撲通跪下,支吾半天也說不清,索性趴在地上裝死。

“年年修壩年年塌,”康熙疾走幾步,突然停下,猛地摔了手中串珠,脆聲彈落一地,“朕就想知道,國庫每年撥給你們的銀子都去了哪!”

空氣一靜。

“皇上息怒!!!”大臣們嘩啦啦跪了一片。

三爺同四爺碰了個眼神,跪下大喊:“兒臣無用,不能為皇阿瑪分憂,求皇阿瑪保重龍體!”

老三跪了,後面的弟弟們自然跟着跪。

皇子們都跪了,大臣們不敢不跪,下人們也嘩啦啦跪,一眼看過去全是人頭。

康熙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推開梁九功虛扶的手,聲音發緊,“怎麽不見太子,太子何在?”

“萬歲爺,太子殿下正往這邊趕了。”梁九功捏了把汗,話在肚子裏掂對幾番,還是沒敢照實說。早在一刻鐘前他就派人去請了,太子還在女人身上動呢。

祭天這種大事所有人都等他一個。

康熙閉了閉眼,這個兒子越來越令他失望了。

大人物在裏面談要緊事,跪在外圍的奴才們反倒落得自在,就是後脖子曬得生疼。

寶春稍挪了挪膝蓋,讓自己跪的舒服點,她算看出來了,這幫人鬧哄哄一直在打太極,還不如想想晚上回去吃什麽。

下一秒,自家老板就被點了名。

“老四,朕昨日命你監工築堤,為何不動身?”

胤禛肅着臉,回的簡明扼要,“禀皇阿瑪,戶部不給銀子。”

“說清楚,什麽叫不給?”

“皇阿瑪,都是兒臣之過。”八阿哥胤禩跪行過來,一臉的疲憊與自責,“近日戶部上下忙于安置流民,沒顧上接待四哥,實在有所怠慢,銀子兒臣明日一早就給四哥送去。”

大臣們一聽,原來不是戶部不給錢,是四貝勒以為戶部不給錢,四貝勒狹隘了。

胤禛淡淡看過來,老八朝他施了一禮,笑眯眯繼續上眼藥。

“雖說四哥要的銀子多了些,但兒臣想着,四哥奔波在外難免花銷大,戶部就算勒緊了褲腰帶,也會湊出足數的銀兩給四哥,皇阿瑪且寬心。”

至于給了錢後四哥花在何處,他可沒提,讓旁人聯想去吧,出了什麽謠言也賴不到他身上。

果然,底下的大臣漸漸竊竊私語,投向四貝勒的目光變了味兒,寶春袖子裏的手悄然攥緊。

周圍議論聲窸窸窣窣,胤禛垂眸,不反駁也不争論,跪下對康熙磕了個頭,朗聲道:“皇阿瑪,銀子何時到,兒臣何時啓程。”

毀他人清譽,反為自己博一個好名聲,他這個弟弟真是長大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