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耳熱
第18章 耳熱
一陣凜冽的北風,空氣中水汽迅速凝結,來不及反應的松枝定格在了蒼翠中。
冬至降臨。
民間家家戶戶忙乎着打年糕、熬肉湯,南邊湯圓北邊餃子,各種儀式寄托了對豐收的願景。
皇家祭祀更為隆重,頭天夜裏就有侍衛在城郊搭了祭壇,旁邊豎着天燈杆、笙旗。
天微微亮,太子率王公大臣們出發,沿途遇廟宇不鳴鐘,不擂鼓,不放鞭,以示對蒼天恩德的敬慕。
太子依舊大搖大擺走在最前頭,跟在後面的直郡王瞧着他的背影,氣就不打一處來。
前陣子皇阿瑪殺索額圖,還以為太子再沒了指望,誰知今年冬至居然遣他代為祭祀?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這等于給太子吃了顆定心丸,暗示所有人這棵大樹紮根在那,不可撼動,下面的人誰都別蹦跶了。
走在隊伍裏的皇子們都沉默着,身上披着黑狐裘卻不覺着暖和,尤其八爺,一貫風輕雲淡的笑怎麽看都有些勉強。
他已經好久沒睡過一個整覺了。
這些年,府上的拜帖就沒斷過,無論大小官員他都竭力維系拉攏,有時會客會到後半夜去。
八福晉日日擔憂,再這麽熬下去他身體怎麽吃得消,疑心府裏沒孩子就是這個緣故。
事到如今,所有的辛苦像是一場笑話。
老九見不得他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趁沒人往這邊看,趕緊湊過來低語兩句。
“八哥你急什麽,日子還長着呢。”
Advertisement
是啊,停下來才看得清前路方向,熄滅了才有後面的複燃。
只要他變得更強,只要大臣們都站在他身後,就不信皇阿瑪還能視而不見?
八爺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老九的肩,“走吧。”
隆重的祭祀大典後,臣子們都得去乾清宮吃宴。
三百多個銅鍋子陸續上桌,臉盤大的白釉碟子上鋪滿了牛羊肉、袍子肉、鹿尾,還有些珍稀禽類。
對于下等官員來說是難得的口福,他們每年的俸銀就那點,養活一大家子都勉強,這種稀罕物平時還真吃不到。
可事實上,他們寧願呆在家吃饽饽,也不想遭這個罪。
随着贊禮官一聲聲“跪”、“叩”、“起”,除皇上外,所有人都開始重複相同的動作,一遍又一遍。
這個過程很累人。
就連年輕力壯的皇子們都勉強,更別提有些大臣已過耳順之年,幾個輪回做下來,眼前止不住一陣陣發黑,感覺馬上要升天。
早在半月前,歲數大的就偷偷在家練習跪拜,每日進祠堂磕三十餘下,為的就是今日的冬至宴。
要是在大殿上體力不支昏過去,那丢人就丢大發了。
良久,四爺終于坐下來,渾身早發了一身汗。
乾清宮下設地溝,連通外面燒火的竈膛,熱氣透過方磚向上湧。
穿得厚本就悶熱,周圍又擠着三百多人,還有三百多只冒着熱氣的鍋子,蒸的人喘不上氣。
天不亮他就忙着出發,早膳沒來得及用多少,這會兒瞧着滿是油花沫子的湯鍋,一點胃口都沒有。
但吃不下,逼着自己也得吃,不然就是對上天不敬,對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不滿。
大部分人都這麽想,埋頭開吃。
宮宴的鍋子沒有蒜汁醬醋,不然跟旁人攀談張嘴一股沖鼻的大蒜味,太不雅。
不蘸調料的肉片涮好了塞嘴裏,淡淡的,還一股子膻腥味,吃幾筷子就膩了。
遠處的芝麻官還好說,悄悄放下筷子并不起眼,越是官位高的,越是皇親貴胄,坐的距離皇上越近。
他們不僅要吃幹淨,臉上還得挂着得體的笑,感恩戴德又不過于谄媚。
宮宴持續了兩個時辰才結束,皇子們陸續出了宮門。
三爺扶着牆像是要吐,五爺更是連馬都上不去,被兩個奴才扶着攙回去的。
“怎麽年年都要遭這份罪啊,宮裏的規矩就不能改改?”老十四叫苦不疊,接下來好幾日都不想再見肉了。
“宮規你說改就改啊,嘴上就沒個把門的,”八爺笑着瞪他一眼,“你瞧四哥,人家怎麽什麽事都沒有。”
老十四撇撇嘴,輕哼一聲,“跟誰比我也不敢跟四哥比,他多厲害啊。”
四爺路過時恰好聽見了這句。
這會兒胃不舒服,沒工夫跟他生閑氣,看也沒看他一眼就蹬上了馬車。
老十四這下更憋屈了。
裝什麽啊,主動跟他說句話會掉塊肉?
馬車裏,寶春等的昏昏欲睡。
車簾掀開又落下,冷意順着縫隙鑽了進來,一個激淩她猛地清醒了。
“爺您回來了,”寶春嘟囔一聲,湊過去聞了聞,小眉頭
皺了起來,“喝了不少酒哦。”
她湊過來脫他外褂,胤禛低垂着眼皮,任她擺弄。
剛睡醒,寶春臉蛋紅撲撲的,脖領毛茸茸一圈兔皮,襯得本就不大的臉更小了。
兩人靠得近,她忽而擡起長睫與他的視線對上了,怔愣一瞬,像是沒料到他在看自己。
緊接着柔軟的笑就漾了開來,像外面的山茶花。
“外面很冷吧?”她嗓音有點啞,說不出的嬌軟。
胤禛低低應了一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耳朵莫名有點燒。
寶春瞧見他隐隐泛紅的耳廓,心想看來真凍得不輕啊。
趕緊為他披上烤熱乎的厚披風,又給他塞了個手爐,才開始慢吞吞脫他的靴子。
回府的路還有很長一段,沾了雪水的鞋子烤一烤,下車就能直接穿了。
省的穿髒兩雙回去還得刷,怪費事的。
車裏炭盆燒的旺,胤禛雙腳踩在絨絨的毯子上,長長舒了口氣。
車裏內壁上挂着《九九消寒圖》,九個蒼勁有力的空心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一看就出自四爺的手筆。
“爺的字真好看!”寶春小小拍了個馬屁,“這個圖有什麽用哦?”
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神,胤禛心情愉悅。
“冬至過後,每過一日便用朱砂填充一筆,等所有字成了實心的,春天就來了。”
寶春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了小時候背的“一九二九不出手……”
應該是一個道理吧。
她兀自陷入小時候的回憶中,現代的事像是隔着好遠了……
臉頰突然被掐了一下。
寶春吃痛,無辜地看過來,有點懵。
“怎麽不穿襪子?”方才他瞥見了她的衣服下擺。
“襪子濕了,蹭爺的炭烤烤……”
車裏空間逼仄,寶春跪坐着方便,屁股的重量全落在後腳跟上,小腿的線條繃着,露出幾個腳趾頭。
“那也不行,裸足怎可示于人前?”
尤其還是女子的腳……
寶春癟了癟嘴,“這裏又沒旁人,爺看了又不會說出去……”
說着她還勾了勾腳趾,奶白的趾頭像小塊瑩潤的玉,肉嘟嘟的。
胤禛眸子黯了黯,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可叫旁人瞧了去。”
“哦。”
寶春忍不住腹诽,四爺果然馭下嚴格,連太監穿不穿襪子都要管啊。
…
待日頭完全西沉,夜裏更冷了、
院子裏的玉蘭縮着花苞卻未凋謝,風霜像是在為生命加冕。
戴铎在書房等了一下午,終于等到了四爺回府,他快走兩步迎上來,“主子辛苦了。”
兩人分居條案兩側,胤禛想了想白日裏的事,才啓了個頭,突然被打斷。
“主子,這……”
戴铎看向寶春的方向,她抱着雞毛撣子窩在書架旁,像是睡熟了。
近日都是如此,四爺外出帶回來新消息,兩人聚在一處分析形式,也好有個謀算。
此等大事以四貝勒謹慎的性子,定不會允許旁人在場,誰知四爺卻只是笑了笑。
“無妨,先生繼續講吧。”
戴铎心驚。
寶春這小太監是四爺心腹無疑了,一點不設防啊。
兩人談及皇上是否厭棄太子,戴铎比了個二的手勢。
“大清入關前從無太子之說,可那位還在襁褓中就被立了上去,兩歲稚子小兒,前程未蔔,主子可曾想過,聖上這麽做是為何?”
四爺沉思幾秒,答:“立太子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三藩之亂那會兒,吳三桂席卷了半個國家,皇上為了凝聚人心,争取漢人老百姓的支持,只得依照漢人的傳統立嫡子為太子。
戴铎點了點頭,“立太子既然是動亂時期的被迫之舉,如今四海升平,滿洲勳貴們又怎會罷休?”
所以擁護直郡王的不在少數。
所以老八才能輕易收買人心。
在勳貴們眼中,天子世世代代由他們推舉出來的,如同太宗皇太極、世祖順治爺,不也是他們商讨定下來的麽?
如今再不用看漢人臉色,漢人那套立嫡子的說法,自然也沒了威懾力。
那麽儲位該立誰?
立長就選直郡王,立賢就選八貝勒,怎麽都好過立一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酒色之徒吧?
四爺突然就想通了關鍵,“皇阿瑪再護着他,他也坐不穩了。”
太子那副鬼樣子真是大失人心。
戴铎起身,向他深鞠了一躬,“主子英明睿智。”
四爺走到窗邊透氣,冰冷的空氣吹散了所有浮躁。
冬至,一年中最漫長的夜。
帶來的卻不是絕望,而是對漸長白晝的希望。
連草木都知道收斂大地之上,往地下深處蓄藏,呆在暗濕的泥裏,等的不就是一個出頭的機會麽?
他有的是耐心等着,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