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瘦馬

第19章 瘦馬

天還沒亮,寶春與夏蝶碰頭出了貝勒府後門,早有馬車等在外面了。

戴铎跳下車頭,穿着不算厚的衣衫站在寒風裏,對夏蝶笑的一臉蕩漾。

寶春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好奇他怎麽被夏大人相中當女婿的,見了夏蝶話也說不利索,腿也走不動,眼珠子就差粘人家身上了。

夏蝶抱着包袱的手緊了緊,裏面是她為父親縫的衣服,今日一別,再相見不知是何時。

寶春瞧她一副訣別的樣子,有心提醒,“現在回去求四爺還來得及。”

誰知夏蝶卻搖了搖頭。

“外人看來父親已死,不如早早離去。”多逗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險。

本該問斬的夏大人被掉了包,一直在四爺安排的宅子裏休養,刑臺上滾落的人頭是個死囚的。

車裏備了珍貴藥材,全是給父親治傷的,四爺對他們父女仁至義盡了。

夏蝶勉強打起精神,遞過來一個食盒。

“吃個包子墊墊吧?”

五個包子圍一圈碼放在木盒裏,下層隔着炭火,出來這麽久包子都還熱乎着。

寶春咬上一口就知不是膳房做的,皮薄餡大,用料厚實,想必是夏蝶起早去外面鋪子買的。

“春兒,謝謝你啊。”

夏蝶留意到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心裏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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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春不習慣煽情,眨了眨眼,“這五個該不會全給我吃吧?”

夏蝶飛快瞥了眼車簾外,欲言又止,還是沒開口。

寶春真是服了她這別扭性子,也明白她什麽意思,給戴铎遞出去兩個包子,趁機跟他說句小話。

“哥們你行不行啊,這都多久了還沒追到手?”

戴铎咬一口,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這些日子夏蝶一直躲他,似是厭極了他,可若說完全對他無意,卻記得他最愛豬肉蔥包。

馬車從鬧市一路駛向郊外,小半個時辰後,停在了一處不起眼的民宅外。

不待車完全停穩,夏蝶就跳了下來,與迎出來的老父親抱頭痛哭。

“大妞莫哭,莫要哭啊……”夏大人輕哄着,臉上卻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敢耽誤了時辰,兩人只匆匆說了幾句話,臨行前,夏大人拉過戴铎的手,珍而重之地将女兒的手放上去,笑的釋然了些。

“老夫果真沒看錯人,你定要好好愛護她。”

戴铎重重地點了下頭,眼眶也紅了。

雪花飄了下來,灰蒙蒙的天空不見一絲陽光。

四周籠罩在陰影裏,地上卻白的晃眼,車轱辘碾上去留下兩道黑印,不一會兒又被新雪覆蓋,沒了痕跡。

良久,夏蝶眨掉眼底的霧,緩緩掙開戴铎的手,上了馬車。

戴铎有一瞬間的僵硬,指尖還殘存着溫熱,心卻空了。

回府後四爺已經不在了,今日朝會他沒那麽快回來。

寶春收拾完案上的筆墨,百無聊賴地看夏蝶忙活。

她擦完裏面的窗框,又去擦外面的地,每一塊地磚都锃亮了,她又去曬被子,最後連挑水的活兒都搶着幹了。

負責灑掃的阿福空着手,一臉無措,寶春對他搖了搖頭。

眼看她抱着盆要出去洗衣服,寶春将她手裏的東西奪走,夏蝶停下來時有了一絲恍惚。

“別幹了,進去歇會兒。”

書房貴重書冊多,見不得明火,取暖的爐子

設在隔壁耳房。

爐子快滅了,寶春丢進去兩塊紅籮炭,火星子又竄了上來。

銅壺裏的姜汁滾了,她給兩人倒了一杯,尋了個墊子塞在屁股下面,盤腿坐下來。

也不主動開口問。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屋裏卻暖了起來。

夏蝶看向白茫茫的窗外,半晌,還是開了口:“我并非有意折辱于他。”

她聲音沙啞,似乎掙紮了一下,眼底劃過一抹痛色。

“春兒,你可知何為瘦馬?”

寶春搖了搖頭。

夏蝶起身關了門窗,轉身開始脫衣服。

夾襖、棉褂、長衫,一件件落了地,寶春眉頭皺的越來越緊。

她身上布滿了交錯的傷痕,腰腹,後背,一條條的暗紅色像是鞭子抽的,舊傷疊着新傷,坑坑窪窪。

胸口最嬌嫩的地方甚至被什麽烙過。

除了一張臉完好無損,剩下的竟沒一塊好皮。

“已經不疼了。”

夏蝶重新穿好衣服,神情還算平靜。

“我入奴籍時已及第,不可再裹腳,買我的牙婆只花了五兩銀子……過了一年,以百兩的身價将我賣給了一個員外……”

那些記憶像是隔着一層紗,模糊不清了。

隐約記得每頓飯只給吃半飽,為了纖柔蒲柳之姿。

行止間要媚态橫生,做不到就挨打,那些人甚至找來了妓子調教房事,不從依舊要挨打。

她自幼讀書習禮,哪受得了這些,幾次尋死都被救了回來,後面跟着的就是無窮盡的折磨。

同屋的幼女大多五六歲的年紀,個個美人胚子,有被家人賣了的,也有被拐來的。

買回來頭一件事就是生生打斷了腳底的筋骨,再重新接上,日日纏着裹腳布不讓拆,也透不過氣。

這樣個子抽條後,雙腳依舊纖小如嫩筍,權貴們捧在掌心裏把玩,戲稱三寸金蓮。

“春兒,”夏蝶忽然笑了,“我如此不堪,哪裏還配得上他。”

外面的雪停了,屋裏才升起來的溫度卻降了下去。

寶春想安慰她,告訴她過去的再痛也都過去了,人要勇敢地向前看。

告訴她真正愛她的人不會介意,只會疼惜。

可話到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任何句子都顯得蒼白無力。

晌午過後,大嬷嬷領來三個婢女,叫夏蝶挑一個進書房伺候,快到年關了怕書房忙不過來。

剩下的大嬷嬷還得把人送出去,人牙子還在府外等着呢。

她們瘦的像豆芽菜,縮手縮腳站成一排,時不時偷瞄向屋裏的山藥糕。

發現寶春看過來,吓得趕緊縮回了視線。

夏蝶查了她們牙齒和指甲,最後挑了個灰底藍花襖的留下了,她指甲蓋最飽滿,比其餘兩個健康些。

“可有名字?”

“阿花,家裏人給起的。”聲音怯怯的卻透着喜氣。

被賣了還如此歡喜,因為再不用挨餓了。

寶春忍不住想,若不是遇見四爺,去了外面她又能茍活幾日?

看來老板的大腿還是得抱穩了。

傍晚時分,四爺帶回來一身的風雪,一踏進書房就聞見一股濃濃的奶香。

寶春笑眯眯迎了出來,遞過來一盞冒着絲絲熱氣的牛乳,“爺,小心燙。”

一碗熱乳下肚,胤禛臉上恢複了點氣色,方才跟蒙了層霜似的。

緊接着寶春為他更衣、脫靴,擰了熱毛巾給他敷手,還主動把他靴子上的雪擦淨了。

這會兒正用梳子為他通辮子,一下接着一下,手上的動作格外輕柔。

反常殷勤的态度惹人疑慮,胤禛看了她一會兒,卻沒發現什麽端倪。

“夏岩允啓程了?”

寶春點頭,忍不住唏噓,“夏大人十根指頭都爛了。”

在牢裏遭了那些罪,指甲全拔了,骨頭也被刑具夾碎了。文人的手多麽珍貴,怕是再不能揮毫潑墨了。

胤禛低低應了聲,歪在榻上,腿上的肌肉松弛下來。

寶春湊過來給他捏肩,姿勢蹩腳,他順勢枕上她的大腿,閉着眼,一臉的疲憊。

這個姿勢怪怪的,哪裏怪寶春又說不上來,就沒往深了想。

“你可知他因何被人陷害入獄?”

“為何?”寶春好奇,捏肩的動作不自覺停下了。

胤禛擡眼看過來,等她繼續捏了,這才淡淡道:“夏岩允是那屆科舉的主考官之一,有人送銀子收買他們洩題,別人收了,他卻沒收。”

想當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談何容易。

哪怕是對的,和旁人不一樣就是錯的。

寶春揉摁他的太陽穴,感覺到了他的緊繃,想必是恨極了貪官污吏。

難怪繼位後,他大刀闊斧整治吏治,最後卻落下個濫殺的名聲。

寶春為他暗暗不值,小小拍個馬屁哄他開心。

“爺這麽厲害,誰敢貪,把他抓回來砍了就是。”

她葡萄大眼亮亮的,盛滿笑意,每次看向他時,眼底的崇拜和信任自然地流淌出來,毫不遮掩。

不是一次兩次了。

明明說着逢迎的話,卻令人厭惡不起來,像是一塊美玉,幹幹淨淨,硬要裹上亂七八糟的顏色。

“砍頭并無用處。”胤禛難得起了分享欲。

“若別人送禮你不送,仕途不順。若別人送了你,你只得加倍送上一級,一級又一級,猜猜看,最後落入誰的囊中?”

寶春心驚。

這說的是太子吧……

太子要那麽多錢做什麽,想都不敢想了。

問題是現在聊的會不會深了些?

這麽私密的事都跟她說,也太不把她當外人了。

寶春咽了下口水,湊到他耳邊,“爺,不怕我欺瞞您,做出傷害您的事?”

怎麽突然就不防着她了……

她咬字有種吳侬軟語的調子,軟趴趴的,呼吸帶着股桂花糕味兒,女子的神态不經意透了出來。

四爺眸光幽深,黑漆漆的像要将她吸進去。

“你既如此問,便說說看,可有什麽事欺瞞?”

寶春心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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