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禍起月昭

錦雁城西市雖不複當年盛世光景但氣度猶存,十二教坊歌舞升平,攤販商人熙熙攘攘,滿城楊柳色,半城荷花香。

一輛烏沉樸素的馬車緩緩駛過,這在繁華熱鬧的西市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馬車內鋪着厚厚的白虎毛墊,置着一方矮矮的幾塌,蕭辭白衣如雪,古簪白玉束冠,修長蒼白的手指拿着一卷書,寂靜如水的馬車只聞紙張間或翻動的聲音。

扶黎正襟危坐思忖着昨晚的驗屍結果,額心受過襲擊,及其細微,沒入頭顱,紅梅掩飾,若為銀針,精确的目标力道,遠距離襲擊用內力打入,銀針又當如何取出?為何要取出?若并非銀針情理不通……額心的紅梅已然與肌膚融為一體,又是何因所致?

派遣死士毀屍滅跡,芙蕖之死與其他死于百花案的人有何不同,值得他們耗費如此大的精力?

“王爺讓我協理你徹查百花案?”

“十年之間雁月死于百花案的共五十八起,其中有品階的官員二十八起,官宦人家的小姐十六起,平民十四起,但凡刑部審理此案皆會有命案發生,久而久之案宗束之高閣,無人敢查,百姓談之而色變。”

“加之江湖上的三十六起,共九十四例。懸而未決十年之久,王爺若有此意屬下豈有不從之理?”百花案絕非想象中那麽簡單,蕭辭的提議正中下懷,更與她此行的任務不謀而合,互相依附方為上策。

“此事回府再議。”

話音未落馬車驟然停下,她一個不穩直直往後跌倒,馬車內空間并不寬敞,避無可避只能任由額頭向側壁撞去。

沒有預料中的疼痛,鼻間充斥着淡淡的白梅墨香,蕭辭右手墊在她的額頭下方,左手虛虛攬着她。

擡眸正對上那雙漆黑點墨的眸子趕忙避開,利落的起身坐好,蕭辭眉眼含笑看了她一眼并未說話,揉了揉右手。

“公子恕罪,裕王爺疾馬而馳屬下避之不及。”

扶黎打起簾子,只見蕭瑀藍衣錦袍,金冠束發,躍馬而下,額間沁着細密的汗珠,眉開眼笑對着蕭辭嚷道“二哥!”

蕭辭略微理了理白袍不悅皺了皺眉“西街鬧市,疾馬而馳,普通百姓何以避之?”

“下不為例。”蕭瑀讪讪撓了一下後腦勺打量了一下旁邊的扶黎,素衣便服,男子裝扮,對着他行了一禮“小爺我怎從未見過他?”

“昔年舊識。”

竹閑雅跡是一所樂坊,所有房舍皆以竹所建,清幽雅致,入此門者需賦詩一首交予掌櫃評判才可入內。

經緯之才分文不取奉為上賓,另胸無點墨千金難買一坐席,故此處一時雲集天下飽讀詩書之士,談經論道,以文會友,不失為錦雁城難得的一方清靜之地。

幾人入內各自留了一篇詩賦,小童收好絹布置于竹匣之中“諸位且稍後片刻。”

蕭瑀自诩風流王爺,混跡柳煙花巷,卻瞧不起文弱書生的酸腐氣一向對此等地方敬而遠之,今日一瞧卻是不同凡響。

身後是一巨大的水墨屏風,萬裏江山,層巒疊嶂,遠山如黛,行書提詩相得益彰,大氣磅礴之勢不得不讓人拍案叫絕。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中無。雲間公子。”詩畫一絕不由讓蕭瑀啧啧贊嘆。

屏風後忽轉出一妙齡佳人,着藕荷色衣裙,素銀簪子挽發,落落大方對着衆人施了一禮“諸位公子請。”

殿內豁然開朗,三三兩兩的文人喝茶品茗,高談闊論,蕭辭止住腳步,景皓對着那位姑娘說道“有勞姑娘了,我們在此落座便可。”

她有些許錯愕之色接着笑道“公子請便。”

臨窗而坐,市井之氣一覽無餘,商販吆喝,東長李短,雜耍哄鬧,乞丐乞讨,吵吵嚷嚷,過窗而入。

“二哥,你邀請天胤喝茶品茗怎麽選了這樣一個地方?吵的我腦仁疼。”蕭瑀不安分的左顧右盼。

“确實不若煙雨宿柳樓莺歌燕舞,絲竹笙簫。”蕭辭不溫不火道。

“二哥又腹诽我了,是,民生之道,食民俸,憂民憂,居于高堂鑒前史興衰,查于市井思民生多艱。”他搖頭晃腦學着書呆子語調平平誦書一般。

蕭辭一直看着窗外笑道“我并非你的夫子。”

片刻,天胤依約前來,白衣紫袍,道風仙骨,發冠未束只在發尾用緞帶松松綁了一個結,面目清冷,對着蕭辭拱手一禮。

“大祭司,你可是來晚了,該罰。”

天胤端起手邊的茶盞“以茶代酒,自罰三杯。”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在下一介布衣,死何足惜,即便是金銮玉殿,在下也是堂堂正正,白維私占良田,貪污赈災糧饷,私擡稅收,結黨營私,妄圖把持朝政,危及社稷”義正言辭一番談論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只見那男子粗布葛衣,面瘦肌黃,只一雙眸子鋒利睿敏。

“你這刁民,枉議朝綱,污蔑朝廷官員,你以為在此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嗎?來人,拖出去。”說話之人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方正臉,絡腮胡。

身旁幾位便衣侍從領命而從,那男子脊背挺得筆直,不卑不亢,景皓起身走了過去對着那中年男人說了幾句,他朝着臨窗的方向看了看,陪着笑臉不停的賠罪,還未等景皓說什麽,此間掌櫃已着人把幾人請了出去。

旁側幾位書生無奈的搖搖頭仿佛這是慣有的情形,景皓上前道“我家公子有請。”

王伯遠上前一禮,蕭辭亦起身還了一禮“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王伯遠。”

“闵舟七子王伯遠?失敬失敬,在下木肅。”蕭辭喝了一口茶淡笑道“王兄那卷蘭譜可謂千金難求。不知王兄千裏迢迢自闵舟來至京城所謂何事?”

“不瞞木兄,如今闵舟餓殍遍野,百姓民不聊生,這兩年官府私占良田,致使百姓無地可耕,去歲賦稅一高再高,闵舟各州縣民怨肆起。

官兵派人鎮壓,血流成河,死的都是無辜的老百姓,官府卻上報朝廷奏請鎮壓反賊撥放糧饷,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良田變私宅,在下苦告無門,一路而來可謂九死一生。”

蕭瑀不可思議道“賦稅一直沿用舊制,并無法令擡高稅收,闵舟反匪久久僵持不下,前些日子兩江總督婁賀增派了一支衛隊圍剿山頭,斷糧斷水,半月方平。”

“半月方平?官府霸占良田之後把大多村民遣至鴻箜山,寨主索訪仗義疏財,施粥放糧,山寨中月昭族人幫助村民組建房舍,安家定居。

官府擔心百姓流竄,事情敗露,半月封殺,婦孺皆死,寨主索訪被挂在寨門上活活放盡鮮血而亡,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一把火燒了鴻箜山寸草不留。

如此慘無人道之舉,竟然是百姓的父母官?欺世盜名。”

“簡直豈有此理,他們把雁月律法置于何地。”蕭瑀拍案而起,天胤面沉如水品着茶,對于王伯遠所述之事恍若未聞。

“白維門生遍布天下,官官相護,串通一氣,闵舟天高皇帝遠白維所定律法便是王法,皇上久居深宮聽百官之言,聞奏折之事,怎會體察民情疾苦?

在下本欲拜訪林相面呈白維罪狀,奈何入京之後一直遭人暗殺,幸得此間主人收留,逃過一劫。”

王伯遠無奈的苦笑“此間集一時名士才子,各個明哲保身,為己私利,豈不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王兄可知如今朝中官僚體系?你此番貿然前去無憑無據,一面之詞,可會被有心人利用,牽扯林相等人受到株連之禍? ”蕭辭抵唇輕咳了幾聲繼續道“王兄所述牽連甚廣,恐是狀告無門。”

“這…”王伯遠搖頭嘆息“依木兄所見在下當如何?”

“謀定而後動,入仕為官。”

蕭瑀一拍腦門道“今年九月開恩科,以伯遠兄之才必能蟾宮折桂。”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左右我也出不了這個門,伺機而動,隐而不發搜集罪證也未嘗不失為上策。”王伯遠躬身一禮“在下在此謝過木兄。”

“在下陋見,一家之言。”蕭辭臉色并不是太好,扶黎在旁斟了一盞清水,抖開披風披在他身上。

王伯遠見狀不便相擾起身告辭,蕭瑀不由納悶的問道“這個雲間公子什麽來頭?這麽大的面子。”

“雲亦。”景皓頗有些嘲諷他孤陋寡聞。

蕭瑀的嘴巴張的大大的結結巴巴道“隴上……雲府……雲亦?”

扶黎正在倒茶的手抖了抖“怎麽你也驚到了?”

蕭瑀喜不自禁又有些扼腕嘆息“小爺我确實孤陋寡聞了。”

扶黎神色如常繼續斟茶,天胤擡眸望了一眼蕭辭,把玩着手中的紫砂盅“茶也喝了,既然王爺微恙,就此別過。”

“大祭司,你還真是清心寡欲,冷心冷面,不過請你喝杯茶,你至于如此急着回你那青燈古佛一般的祭司府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金屋藏嬌呢。”

天胤冷冷看了蕭瑀一眼,他立馬閉口不言,蕭辭慢條斯理喝了一杯清水,眼角微揚挑眉看着窗外。

起先與王伯遠述話并未感覺到窗外的異樣,此時看去正對窗口的豆腐鋪圍滿了人。

不大的鋪子十分簡陋,立着兩位姑娘,一位穿着粉色衣裙上繡鵝蕊迎春,自腰間垂下一圈兩寸寬的絲帶,外圈繡着銀絲連福紋,下垂細碎流蘇,滿頭烏發盤于腦後系着兩條相同紋飾的絲帶,乃月昭服飾。

另一位服飾樣式相仿但樸素至極,瑟縮在那女子身後“你竟然辱罵本小姐,簡直豈有此理。”

“喲,小娘子生氣了?不若從了我,一道去做本少爺第二十八房小妾。”說話的男子尖嘴猴腮,錦衣華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眼底黑裏泛青,色咪咪盯着兩名女子。

“你……”粉衣女子氣的臉頰通紅,掐着腰指着那男子破口大罵“你睜開狗眼看看姑奶奶我是誰,待我禀告了我爹打斷你的狗腿。”

“本少爺看上你們是你們的福氣,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賤骨頭,不過區區月昭族人,連乞丐都高你們一等。”那人一揮手手下諸人紛紛一擁而上,粉衣女子緊緊護着身後的女子大喊“我乃白府二小姐,誰人敢碰?”

蕭瑀此時方看清女子面容,大驚失色,蕭辭對着扶黎揚了揚下巴,她一個翻身自窗戶躍下。

幾個回合下來不過稍動手腳已打的他們落花流水,華服男子吓得屁滾尿流,跌跌撞撞帶人溜走,臨行不忘放下狠話“你給我等着。”

待蕭辭等人至街頭時,粉衣女子皺着一張小臉對着蕭瑀就哭了起來“有人欺負我。”

扶黎扶起那位月昭族女子,她驚吓過度緊緊攥着扶黎的手臂似乎要嵌進血肉一般,她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道“莫怕。”

“姑娘是月昭族人?”蕭辭溫和問道。

“是。”她仿佛被碰觸到噩夢一般攥着扶黎手間的力道更重了,扶黎皺了皺眉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并未開口。

蕭辭不着痕跡看了一眼扶黎,上前一步撿起地上的荷包遞給那女子問道“姑娘自闵舟而來?”

她松了手顫抖的接過荷包,咬着唇角“是,小女子兩個月前來至錦雁城,闵舟……”

她擡眸看了一眼扶黎,又低下了頭,腮邊挂着淚珠顯然不願多言。

“闵舟動亂,她們月昭族人能逃的都逃了,不過入京之後月昭族人并無可栖之所,人人欺辱,太可惡了。”粉衣女子已停止哭泣義憤填膺的說道。

說着上前解下腰間的錢袋放在那女子手中“杯水車薪,略表心意。以後那人恐還會找你麻煩,近日且先避避風頭。”

女子含淚點了點頭,驚吓過度,臉色慘白,明明是花一樣的年紀卻像衰敗的枯草沒有絲毫生氣。

蕭辭走到天胤身邊道“闵舟肆亂,月昭何存?”

天胤面沉如水,眼皮未擡,淡漠看了一眼那女子吐出兩個字“告辭。”

“天胤真是鐵石心腸,月昭族遭此浩劫他絲毫不為所動。”

“弑魔成佛,旁人犯他一分他必十分還之,何況月昭滅族之災。”蕭辭緊緊身上的披風接連不斷的咳嗽了起來。

扶黎皺眉走上前去道“王爺還是早些回王府歇息為好。”

“你是王爺身邊的侍衛?叫什麽名字?”粉衣女子杏眸彎彎挨着蕭瑀笑語盈盈問。

“扶黎。”

“我是白芩兒,白家二小姐,未來的裕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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