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繞指柔
逍遙王府地處錦雁城西北角,臨近京郊,少有人行,屋頂覆綠色琉璃瓦,脊安吻獸,朱漆大門,青銅門釘,九行七列,雌雄各一石頭獅子,分列大門兩旁盡顯威勢。
王府侍從婢女并不是太多,訓練有素,大方得體,府內事務一部分由老管家耿貴打理,一部分則由青鸾負責,另蕭辭近身侍奉諸事,青鸾從不假手于人。
令人奇怪的是青鸾、景皓在王府的地位等同于半個主子,衣食住行皆按照貴客相待,就連老管家耿貴也尊稱其公子,小姐。
入府之後,扶黎自律克己,清淡寡言,衣食行止不由讓青鸾想到常伴青燈古佛的苦行僧,雖仍是客套有禮,眉眼含笑,那笑容極淡,虛無缥缈,讓人看不透她在想什麽。
蕭辭這些日子舊疾複發一直住在內院的藕香榭休養,藕香榭旁側遍植翠竹,依水而建,大片碧荷疏落有致,擠擠挨挨開滿了整個水榭,因蕭辭懼寒,藕香榭外側引入城外京郊的溫泉,雖依水而建并不會有水的陰冷之氣,荷花可從春日一直看到秋季,實為難得的一方奇景。
這日扶黎一早陪着景皓練劍切磋了幾個回合,遠遠看到青鸾手拿一把新鮮蓮蓬并幾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走了過來,碧衣鵝祧,婀娜生姿。
“扶黎,今日是月底報賬的日子,一早耿叔就着人來請了,你替我去瞧瞧王爺可梳洗好了。”
她颔首應答,青鸾笑着把蓮蓬遞給扶黎“王爺一向喜食新鮮的蓮子。”
內院為便于蕭辭靜養出入之人更少,偌大的院落冷清的只聞蟲鳴鳥語,花落雨聲,沿水榭而行,摘了一片初生荷葉,手執大把蓮蓬未走幾步,袅袅琴音,一絲一縷,若有似無,伴着荷香幽幽随風而來頗有幾分意趣,往往她行的略微快些便尋不着,行的緩些絲絲入耳。
檀門半開,蕭辭一襲白袍松松在腰間系了一個結,烏發如流水般鋪在竹席之上,面前置着七弦古琴,幾片竹葉過窗而入落在案幾上,古琴上,墨發上,四面雕花格窗打開光影似水流瀉,一室光華流轉。
她止住腳步尾音入風而化,餘音盤旋不去,直至再不可聞。
扶黎回神,把蓮蓬荷苞插入一個汝窯白瓷瓶中,嫩荷恰到好處可鋪在白玉荷葉盤上。
蕭辭聞聲側臉望着她,烏發掩住大半的面容,待她欲細看時蒼白的手指拿起古琴旁的銀白面具覆在臉上随口問道“可知這是什麽曲子?”
“幽蘭。”
“你會彈琴?”蕭辭示意她近前回話。
扶黎走至窗前,用手拂去幾案上的竹葉,七弦琴樸素古雅,一如這房間所有的擺飾,一清如水,清淡拙樸,琴身之上刻了兩個小小的古篆小字“九霄”,心下恻然不禁皺眉。
九霄、玉音、七雁、宸薇乃當世四大古琴,她曾聽雲亦用玉音彈過一首“水光雲影”,與其三籁略有不同。
玉音,冰弦玉骨,通透如玉,流光溢彩,未料居于四大古琴之首的九霄竟然是如此平淡無奇的模樣。
蕭辭淡笑看了她一眼,不待扶黎細思回話,冰冷無任何溫度的手已牽過她的手置于九霄七弦之上,手指瑟縮了一下“我不通樂理。”
她手指修長白皙,凝玉鵝脂倒似常年不出深閨的大家閨秀拿針繡花的手“無礙,彈琴作畫皆從心,執着于技巧倒是本末倒置了。”
扶黎只好随意撥弄了幾下琴弦,泠泠清音雜亂無章,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看不透蕭辭,這種看不透對方心思的感覺讓她無端一陣煩悶,她不會傻到相信蕭辭真的對她放下戒備,那他到底在謀算着什麽?
白梅墨香的氣息驟然盈滿了嗅覺,蕭辭的雙手微握住她的手,親授了幾個簡單的指法,疏離有禮,進退有度,看起來不過一時興起教授琴藝而已。
兩人離得極近,他自後方環住她,寬大的衣袍幾乎把她遮的嚴嚴實實,發絲未束幾縷長發被風吹起糾纏着她鬓間的發,指尖若有似無的幾個音節無端多了幾分旖旎之感。
扶黎平常戒備心極強,自宣和五年始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午夜夢回不是被噩夢驚醒就是親手制造一場殺戮,梅花镖即使是沐浴也不曾離身,那是一個殺手無時無刻都在準備血戰的本能。
然而今日竟然不知不覺放下戒心,那股萦繞在鼻尖的味道讓她安心甚至有幾分悵然若失的熟悉,溫熱的氣息,無端想要靠近,指尖叮的一聲雜音她才發覺自己失了神。
蕭辭笑了,握着她的手緊了緊,身子離得近了一點,附在她耳畔低笑着問道“蘭生幽谷,無人自芳,你還有多少才能是我所不知道的?”
她側目正好對上他幽深無波的眸子,古井般深邃,雖是含笑眼底卻無任何波瀾,窗外的風大了些,竹葉簌簌作響,過窗而入,吹解了他本來松松系着的寬大外袍,一點一點露出清瘦的鎖骨,蒼白的肌膚,竹影西窗,溫情脈脈。
她忽而笑了芊芊玉手自領口撫摸着外袍的邊緣緩緩往下,四目相對,溫柔缱绻,蕭辭神色莫名看到她的手滑到腰腹處略略整理衣袍低頭在他腰間打了一個結柔聲問道“侍衣挽發可算才能?”
蕭辭眸色微動,不着痕跡的收回放在古琴上的雙手整理了一下衣袍,溫和有禮的說道“失儀之處,莫怪。”
扶黎指尖自古琴上劃過,一行碎音,清泉泠泠,顯然是熟于古琴技法“謝過王爺親授琴藝。”
許是晨起風涼蕭辭抵唇輕咳了幾聲,臉色更顯蒼白了幾分,快步走到內室拿來一件白緞披風披在他身上,手指順着手間烏絲如緞的發詢問道“我為王爺束發可好?”
他點了點頭自顧自擦拭着古琴,扶黎入內室拿起青檀木梳,正在猶豫之時只聽他淡淡道“緞帶就好。”
束發這種事情如今做來也算娴熟,木梳在發間穿過,寧靜悠遠,那股不安方稍稍被她壓制了下去。
紫音一把伏羲鳳尾琴令五湖十六國之人聞風喪膽,她作為玉女宮的二宮主,五門門主所習功法她雖不至于精通亦是游刃有餘,琴瑟笙簫,字畫書棋,針镖劍絹……只要可以達到最終的目的。
剛剛片刻失神蕭辭便察覺到她熟于琴藝,他一直在試探她,無形之中她留下了多少破綻,細想下來脊背慢慢發冷,此人心機城府,心如細發,步步算計,謀略布局遠遠在她之上。
“可還住的習慣?”
“片瓦遮雨足矣何況王府貴客相待,勞煩王爺費心了。”
他點了點頭,拭琴的手頓了頓,放下絹帕“聽聞赭峰一帶廣種丹桂,萬裏飄香。”
“赭峰乃青華派所居之所,屬下略有耳聞,未曾去過。”
“那扶黎得青華哪位高師指點?華豫劍法怕只有青華首席弟子才有此造詣。”
她手指靈動慢條斯理用緞帶束好發淡淡回道“靈徽山莊宇文三公子素有一劍封喉之名,青華長老沈悭次女沈青鸾不通劍法五湖十六國典籍卻在一張繡口之中,王爺府中一向卧虎藏龍。”
“速度很快。”
“王爺謬贊。”
蕭辭起身走到桌案旁攤開一卷羊皮卷,五行八卦圖,上面密密麻麻标記了一些符號,新舊不一,旁邊還有一沓泛黃的案宗。
“這是……”
瘦削修長的指指着幾個比較新的符號道“這是今昔兩年百花案案發現場的方位。”
扶黎仔細端詳了片刻,每個符號之間已用細線勾連起來,分布于五行八卦各個方位之上,他執筆蘸墨在羊皮卷上點了一點,勾連了幾個方位“土行,巽四,未時。”
“這……案發地點是按照五行八卦所排?”
“乾為天,坤為地,水雷屯,山水蒙…共六十四卦,陰陽五行變幻萬千,為九宮陣法,九十四個地點方位其中五個有待查證,我并不能準确的推算出是何陣法?”手指滑過幾個最新的标記指在了一個空白的方位圈了一圈“火行,乾六,午巳時,皇宮。”
話音剛落自雕花窗中翻進一道紅色身影,扶黎斜睨一眼已知來人是誰,并未出手,反倒是蕭辭抽了汝窯瓶中的一枝荷苞丢了過去,荷苞恰恰打中女子的額頭,沒甚力道,幾片花瓣折了下來四散飄落,花苞墜落在女子赤'裸在外的玉足旁邊。
她揉着額頭直嚷痛,蕭辭看到她的模樣鎖緊眉心不悅的別過頭去。
女子穿着一身鮮紅的紗衣,牽牛花的袖口稍稍動作便露出半截藕臂,手腕挂着一串金絲鈴铛,紅裙過膝,腰間系着的紅紗垂至腳踝,一雙小巧玲珑的玉足裸'露在外,腳踝處亦戴着金絲鈴铛,厚重的脂粉氣息飄着濃濃的甜膩味道。
“蕭瑀不在?”
“他又看上哪個姑娘了?”蕭辭折了一個新鮮的蓮蓬不緊不慢的剝着。
“錦屏坊的丹砂!”白芩兒氣鼓鼓的說道“我去看過,不怎麽漂亮,放着如花似玉未過門的妻子不搭理跑去煙花柳巷尋的女子也不過如此。”
“送去哪了?”
“我…我沒有…”她略微有些底氣不足抿了抿嘴唇方閉眼說道“我幫她贖了身托劉媒婆把她許給了越州販賣織錦的商人做妾。”
顆顆瑩白圓潤的蓮子落在碧荷之上似一粒粒珍珠,蕭辭用銀簽剔去蓮芯,明明是平淡無奇的瑣事有他做來竟是分外優雅,白芩兒見蕭辭不說話急急說道“她願意的,我問過她。”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扶黎怔愣良久,白家二小姐,白維視若掌上明珠的寶貝女兒,宸貴妃白媚兒的親妹妹,蕭瑀一紙婚約訂下的未婚妻。
這幾日逍遙王府唯一的吵嚷便是她叽叽喳喳的聲音,青鸾忙碌時她便拉着扶黎嘟嘟囔囔無邊無際,一來二去倒也熟了,大多時候她笑得如銀鈴一般悅耳偶爾皺巴着小臉苦惱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憐惜。
她十分在乎蕭瑀,只要蕭瑀喜歡的她都會盡力去做雖然結果往往适得其反,蕭瑀處處留情,他喜歡哪個姑娘她便學着那姑娘的舉止形态在他面前晃悠,即便是那般不喜奪了蕭瑀歡心的煙花女子,善良純真如她每每替她們贖了身安排一個好的去路,只要離蕭瑀遠遠的便好。
那日初見她身穿月昭服飾如此,今日紅衣金玲亦如此“二哥,他會不會生氣?”
“不會。”
“可我…我…”
“芩兒,他行事荒唐你便如此縱容與他,一來二去,假意也成了真意。”
“我知道他只是不喜歡我,不想娶我。”她氣的跺了一下腳,腳踝上的金鈴叮叮當當作響。
“他如今變本加厲,夜夜笙歌,就是做給我爹看的,只等我爹禀告皇上解除婚約才算合了他的心意。”
“既然如此,他不喜歡你也并非喜歡那些姑娘,以後莫要如此了。”
“是。”白芩兒耷拉着腦袋聲音細如蚊蠅“姐姐讓我入宮陪她幾日,宮中太無趣了,姐…姐夫…是皇上,還有那些妃子,笑裏藏刀,太可怕了,我不去。”
“莫要任性,貴妃懿旨,豈能違抗,何況宮中寂寥,你陪娘娘說說話她許會歡愉些。”
白芩兒噘着嘴顯然是及其不願,蕭辭無奈看了扶黎一眼“你身邊确實少個妥帖的人照料,暫讓扶黎陪你入宮如何?”
“不許反悔。”
“去換身幹淨的衣服,這幅模樣回去定然受罰。”蕭辭無奈的嘆氣,卷起那片荷葉包上裏面的蓮子伸手遞給了身旁的扶黎淡淡說道“去吧!”
扶黎疑惑的接過,出門之後白芩兒眸光晶亮胡亂打開荷葉撚了一顆蓮子丢在口中朝着她擠眉弄眼“二哥竟然替你剝蓮子?平常除了青鸾他向來與女子保持三尺之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