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錯夢
露華臺, 洗盡鉛華,灌木深深處, 舊時燕子家。
殿內宮女太監并不是太多,大多在太皇太後處侍奉多年,看到蕭玦前來施了禮, 繼續侍弄院裏的花花草草。
淩姑姑正在殿外做繡活,五十歲左右的年紀,連太後都要禮遇幾分,欲躬身行禮被蕭玦一把扶住“姑姑不必多禮。”
“太皇太後若瞧見皇上來了, 必然是極歡喜的。”淩姑姑放下繡活, 竹制的匣子因為年歲日久磨得發亮,各色絲線細細碼着, 幹淨齊整。
蕭玦微微嘆氣說道“這些活計怎勞姑姑親自動手,交予下人料理便可。”
“近日天氣熱了,露華臺風大, 我就尋思着替太皇太後做個抹額, 旁人做的我不放心。”淩姑姑笑起來慈眉善目的模樣, 十年歲月,烏發花白,眼角有了密密的皺紋, 步伐也不似當年那般輕快麻利。
“姑姑勞心了。”蕭玦自踏入露華臺之後眉目之間一派清明之色,溫和有禮,進退得度,她有千萬個理由說服自己他早已離世的事實, 但那張相似面孔的剎那神似足以讓她心生期盼。
殿內樸素雅致,一個鬓發如雪的老太太阖目躺在搖椅上打盹,身上蓋着墨藍色團圓錦花的披風,她隔着雕花窗滲透的光影,鼻頭泛酸幾乎留下眼淚。
淩姑姑走過去柔聲喚道“太皇太後,皇上來看你了。”
太皇太後緩緩睜開眼睛,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蕭玦,笑得滿臉慈愛“淩丫頭又哄我,這明明是珞兒。”
她怔愣着站在原地,清清淡淡一句話宛若一聲焦雷擊的她,木到了心裏,淩姑姑欲解釋卻被蕭玦擺手制止。
“珞兒,快讓皇奶奶好好看看。”
蕭玦俯下身子,撿起掉落在地的披風蓋在她的腿上,她顫抖着撫摸着他的頭發慢慢摩挲尋至耳朵臉頰才板着一張臉說道“怎麽又瘦了,你身子骨不好,可是舊疾又犯了?”
“皇奶奶,孫兒胖了許多,前幾日還和四弟、五弟、七弟一起出宮狩獵,身子骨好着呢?”
她滿意的點點頭“阿珩,珝兒,小瑀許久不來看我了,阿玦這些年游歷在外,一向貪玩,莫不是都把我忘了。只有珞兒記得我這個老糊塗。”
“他們過幾日便入宮來看你。”蕭玦聲音溫和輕柔,半哄半順,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皇奶奶,今兒帶了你最喜歡吃的芙蓉糕。”
扶黎趕忙上前一步呈上,太皇太後緊緊攥着蕭玦的手,一面又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幾眼,她不敢擡頭,不敢去看那雙熟悉的眸子,原來這世上還有她無法面對的人,無法坦然的事,大抵近鄉情更怯,不敢對來人。
模模糊糊端詳許久,只聽她笑着問道“毓兒,你也來了?”
那聲毓兒讓扶黎下意識猛然擡起頭,老人蒼老許多,精神也大不如從前,顫抖着用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手,淩姑姑接過芙蓉糕朝着她嘆了一口氣,而蕭玦則轉頭皺眉沉沉看了她一眼。
“丫頭,你怎麽許久不來看我?”
“我…我…”突生變故讓她一時之間無所适從,結結巴巴不知如何回答。
“皇奶奶,毓兒入宮多有不便。”蕭玦适實的解危,不着痕跡的解釋。
老人滿意的點了點頭,目光自蕭玦身上移到扶黎身上,又自扶黎處移至蕭玦處,反反複複,不厭其煩只是一直念叨一個字“好。”
“這丫頭往日叽叽喳喳說個不停,今日怎也不說話,莫不是珞兒欺負你了,你告訴皇奶奶,我替你出氣。”
她攥着扶黎的右手,掌心的溫度讓她十年苦築的防線一瞬間崩塌,大抵自己在外受了再多的苦,無人問津,一個人都能挺過來的,但一旦感受到親人的溫度滿腹委屈就如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控制。
她用力回握那只枯枝朽木卻因保養得益幹淨整潔的手,似乎想多貪戀幾分溫暖,低垂着頭,抿着嘴唇,眼淚開始止不住往下流。
老人感覺到手背濕潤的涼意瞪了蕭玦一眼才轉頭柔聲問道“果然是珞兒讓你受了委屈?”
她搖搖頭,他怎麽舍得讓她受委屈?慢慢的無聲哽咽因為老人一句話愈發控制不住,直至哭的泣不從聲。
蕭玦不明所以看了她一眼,她恍然未覺只是哭,老人慈愛的摸了摸她頭頂的發,佯怒的質問蕭玦“你可是納妾委屈了丫頭?”
蕭玦詫異之色溢于言表,垂在身側的手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抽泣着回望了他一眼,他抵唇輕咳微微感覺十分好笑。
二人如此光景真若一對新婚拌嘴等候長輩數落的小夫妻,扶黎自知失态咬着嘴唇道“他…他對我很好,只是許久未見太皇太後,我…”
“什麽太皇太後,應該是皇奶奶。”老人瞧着他倆的小動作笑着搖了搖頭,而後又打趣的糾正扶黎的錯誤。
她側目看了一眼蕭玦,他點了點頭,扶黎猶豫良久才吞吞吐吐的道“皇…皇奶奶。”
“這就對了。”老人慢慢牽起蕭玦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之上,雙手緊緊攥着二人的手了無牽挂的說道“改日讓你父皇下道賜婚聖旨,早日完婚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到蕭玦緩緩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又乍然松開。
一晃十年,太皇太後的記憶似乎一直停留在十年前,不知道是他們瞞的太好,還是她難得糊塗自始至終不願承認那個殘酷的事實。
此時幾個太監搬着兩盆白海棠進殿,為首的一位打千回道“太後娘娘遣奴才送來兩盆白海棠,言,花香馥郁、素淨典雅,太皇太後應會喜歡。”
“把那兩盆蜀葵換下來吧!”淩姑姑忙招呼着安置好白海棠,賞了小太監一些碎銀子打點妥當方朝着太皇太後說道“這兩盆白海棠,花朵稀疏有致,确實合了你的心意。”
“曦箬最是乖巧懂事,大方得體。”她拍了拍扶黎的手“司徒家出來的丫頭都不錯。”
說着撚了一塊芙蓉糕嘗了幾口繼續道“看到這白海棠,我倒是想到毓兒跳的“舞月”,一身白色舞衣,天仙般标致的人兒,就像國色天香禦園裏的白牡丹花,真真可人疼。”
白色舞衣?舞月?她何時穿過白色舞衣跳舞?隐隐似乎又有那麽一絲印象,胡亂學過幾天舞,母親自鳳還裳替她和姐姐做了兩件極美的舞衣,她對那件白色的愛不釋手,喜滋滋的穿上跑到他府上“獻舞”…
古稀之年老人家畢竟精神不濟,老眼昏花,多思少眠,吃了幾塊芙蓉糕拉着二人聊了許久,方覺疲乏。
由淩姑姑攙扶至內殿,扶黎幫忙服侍她睡下,最後臨走之時忽然一把拉住扶黎的手痛惜的說了一句“丫頭,你們受苦了。”
扶黎不知是老人神思恍惚之言還是這皇宮內院也許沒人活得比她更明白,終是強忍眼淚點了點頭。
出了露華臺,蕭玦轉道去了淩雲亭,巍巍宮牆,綿延皇城,負手而立,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扶黎侍立在旁,也許蕭玦遠不是看上去那樣荒唐,他的毫無章法事後仔細考量似乎是最好的結果,若真是如此,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他騙過所有人甚至騙過自己,這般城府不及細想就脊背發冷。
“你…”
“奴婢什麽也沒有聽到。”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你為什麽哭?”
此一言讓她受寵若驚慌忙跪在地上回禀“奴婢只是想到了已故的奶奶。”
“起來吧。”他難得溫和的笑了笑,眉眼之間陰鹜散去是深深的疲憊與無奈“皇奶奶許久不曾這般高興了,她一向最疼二哥,近年總把朕瞧成二哥的模樣,大抵這一衆兄弟當中,只有朕和二哥模樣相仿。”
她起身之時略略感覺頭疼發暈,神志也開始不怎麽清明,暗自苦笑,何止是像,簡直是一模一樣“奴婢模樣與毓兒相像?”
蕭玦嗤笑搖了搖頭“朕雖從未見過她,但二哥留下一副丹青,巧笑倩兮、明目皓齒、絕代佳人,朕也奇怪皇奶奶為何會錯認。”
也許有些事情真的是毫無因由,無從解釋,看了一眼蕭玦遂岔開話題說道“奴婢替貴妃娘娘向皇上确認一件事。”
“何事?”
“騰龍閣初綻的綠玉牡丹皇上可曾贈予宮內的某位小主?”她腦中慢慢開始一片混沌,內力似乎也無法凝聚。
“朕不記得了。”他尋思良久終是搖了搖頭。
“皇上日理萬機,不…不記得…實屬…應當。”扶黎步伐虛浮,踉跄了幾步,一雙溫熱的大手扶住了她,疏離冷漠,鼻尖充斥着淺淡的白梅花香夾着着淡淡的書墨氣息。
近在咫尺的一張臉,讓她魂牽夢繞至今的他,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她笑着慢慢撫上他的眼角脫口而出“珞哥哥。”
拼命壓制體內不受控制洶湧而出的力量,最後只能動用劍閣心法方稍稍恢複清明之态,頭腦清醒之後結果呼之欲出,巫蠱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