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秋色澄明, 萬物清麗,陽光消散霧露,秋風飒人。
福岚端着個天青藍色的瓷托盤, 帶着數位宮侍進了主帳。
帳中光線明亮,沈律坐在一邊看着折子, 一身濡雨色繡麒麟的圓領袍稱得人身上的冷意愈發明顯, 讓人不大敢直視。
福岚上前, “殿下, 該用膳了。”
沈律淡淡的嗯了一聲,等了半刻鐘, 福岚總算瞧見太子殿下起身, 漆黑的眼随意的掃了掃膳桌上的膳食。
花樣繁多,但還是瞧得出是一人的膳食。
福岚注意到殿下的眼神,拿着錦帕湊上前, 太子殿下在那圓肚的盥洗瓷盆裏淨手, 他殷勤的将帕子遞過去,不經意說道:“奴才方才從昭訓那邊過來,昭訓恢複得倒是好, 方才還用了許多膳食呢。”
放在圓肚瓷盆裏的雙手修長有力, 骨節分明的好看,聽到福傳的話,這手卻明顯一頓。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 接過福岚手上适時遞來的錦帕。
話裏有些不留情的冷漠:“你自小跟着孤,是不是快忘了誰是你主子?”
福岚一頓, 連忙跪身告罪,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他眼神盯着福岚一瞬, 有些無端的壓迫,旋即冷哼一聲,“起身罷。”
福岚:“......奴才謝殿下。”福岚硬着頭皮解釋:“奴才是想着今日昭訓沒有過來同殿下用
膳,這才同殿下說說......”
看着福岚熟練的布菜,沈律心裏又湧上無端的煩躁,“往後關于昭訓的這些事情,不必事無巨細的禀報孤,還是你以為孤很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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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說了搬回去,今早果真是直接走了,甚至并未來同他說一聲,真是好樣的。
早知她來東宮讨好他,只是尋求庇護罷了。
福岚诶了兩聲,有些摸不着頭腦殿下何來這麽大的氣,也硬是大氣也不敢喘。
沈歲晚坐不久,方才一會兒就有些疲倦了,方讓人攙着起來,就見福傳腳步匆匆的走了進來。
尋茶準備将昭訓的藥碗端下去,瞧見了面色一頓,“福傳公公?”
“昭訓可歇息了?”
沈歲晚早就聽見動靜了,揚了揚聲音回道:“沒呢。”
福傳進來道:“昭訓,聽禦林軍那邊說,兇手找到了。”
她忙擡眼,“是誰?”
福傳猶豫一瞬,“這......不好說。”... ...
“聖上,這禦林軍親口瞧見,是這侍衛帶着一些不知名的軍士上了錦山。”
昭映坐在張皇後下面,身邊或站或坐着些看好戲的,她緊緊的握着手下的檀木官帽椅,心如鼓雷。
長全這時瞧見不遠處走來的濡雨色繡麒麟雲錦袍的男子,朗聲道:“太子殿下到。”
沈律身後跟着左丘家的公子,瞧着有備而來一般。
昭映咽了口水,陡然瞧見這左丘家的公子看了她一眼,“!”她眼底一顫。
沈召啓看了眼殿中跪着的男子,話卻是對沈律說的,“太子,聽有人檢舉,這侍衛領着幾位東宮翊衛打扮的兵士,帶着些東西去了獵場,可有此事?”
皇帝的語氣聽着随意,讓衆人
的摸不着頭腦,沈律輕笑一聲,“回聖上,确有此事。”
“呃.....這,”勳國公張原起身,眼底含着怒意,“那太子這是承認,三皇子是你故意害的喽?”
在座的都安靜一瞬,沒人敢說話,皇帝眼神微微眯着,審視了一眼怒目而視的張原和氣定神閑的太子。
張皇後忙輕聲喚了聲,語氣裏有些勸告:“......父親。”
瞧着聖上可是極為信任沈律的,聖上尚未表态,這樣倒顯得他們張家迫不及待容不下沈律一般。
聽着張原這瞧着義憤填膺的話,沈律連眼神也沒分過去一個。
沈召啓拍案,看向下面跪着的侍衛,語氣裏有着天子的不怒自威,“膽大妄為的東西,你說,是受何人指使?!”
跪在中央的侍衛腿一軟,“聖上,聖上饒命,是......是.....”
瞧着吞吞吐吐的模樣,一身雲山藍圓領袍的左丘子策側身一步,站了出來,對着高臺上的聖上拱手回道:“若是微臣沒有看錯,這是昭映公主身邊的宮女善書的姨表哥。”
善書為昭映扇着扇子的手一抖,跪着的模樣瞧着有些惶恐:“奴婢、奴婢.....”
沈召啓臉色逐漸沉了下來,耐心用盡,“一個個支吾其詞,來人,給朕拖下去!”
“聖上,是,是奴婢的表哥。”
善書小腿直打哆嗦,說完見高位上的聖人還未表态,越發有些心慌。
左丘子策追問道:“那就請問善書宮侍,這男子所做的事你可知曉,又是何人指使的?”
善書嘴皮子打起哆嗦,旁人一瞧就是有些什麽難言之隐的模樣,張計芸眼皮一跳,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這時,昭映眼睛看了眼四周,冷哼一聲,不打自招,“就是本公主使喚的又如何?”
“!!!”
衆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時什麽意思,張計芸眼前一黑,旋即眉頭緊皺,看向身邊的昭映,“昭映,你這話什麽意思?!”
昭映眨眨眼,昨兒同表姐說好了,她把自己做的攬下,她眨眨眼:“母後,這陷阱确實是我挖的.....”
“——啪”一個巴掌打斷了昭映的話,昭映捂着臉瞧見母後尚未收回去的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大殿中的衆人噤若寒蟬。
單就沈律眼底漆黑,看登臺唱戲的戲子一般。
“混賬!”
昭映眼底有些不解,“我只不過是挖了個坑,母後怎的就.....”
“你還說!”
乞姑忙上前拉住再次揚起手來的皇後,“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沈召啓看着這母女兩人,冷笑起身,“——啪啦”一聲打翻長全手中端着的托盤茶具,茶水四濺。
“聖上息怒......”張計芸坐不住,帶着昭映一道跪在地上。
沈召啓幽幽開口:“真是教養得好啊!”
昭映面上又是羞臊又是害怕,半紅半百的,“父皇,昭映沒做旁的,只是挖了個坑,将那些獵物攆去別處,其餘的那些置人于死地的機關并非昭映所為。”
張計芸壓下眉眼的怒意,“那你說說,你閑着沒事挖這陷阱作甚!”
張計芸顯然是不相信這些東西不是昭映做的。
昭映聞言擡眼看了眼對面,太子瞧着總是有些吓人,昨兒也瞧見他對沈歲晚的關切,若是被這二哥知曉了,那她,那她還不指定被怎麽懲處。
“我.....我,是為了捉弄人,沒想到是三哥......”
沈召啓出聲打斷:“夠了!皇後,你還嫌不夠丢臉嗎!”
尚未知道誰人做的,張家一個兩個懷疑東宮,懷疑旁人,誰料是自己的家醜,讓他跟着興師動衆,揚言必須查到兇手。結果查來查去,查到她張家,她皇後這裏了!
張原微微往後撤步,方才是他當着衆人的面質問太子,丢臉的也有他。
昭映解釋:“并不是,父皇,昭儀沒有要害兄長,這另有其人.......”
沈召啓面上無光,只想将此事趕緊揭過去,這皇家的笑話,恨不得馬上揭過去。“昭映公主沈楹,德行有虧,收回京郊公主府,禁足三月,罰俸半年。”
除了昭映,誰人都不敢多說,昨兒皇後因為三殿下,同卓家有了隔閡,今日還賊喊捉賊惹得聖上發怒,今日這張皇後和張家真是羞!
站在張夫人身後的張婉玉瞧着昭映這有口難辨的模樣,心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秋桂瞧着姑娘面色有些舒朗,以為自己瞧錯了,忙問道:“姑娘怎的了?”
張婉玉回神,輕笑一聲,面上帶着輕輕的擔憂,“無事,替昭映表妹擔憂罷了。”
昭映這蠢貨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來,聖上當時有多興師動衆讓人查案,現下就有多丢臉。
丢皇家的臉,聖上哪還有功夫深究,她有口難辯,意料之中罷了。
回去的路上,左丘子策湊到沈律身邊,“殿下,那幾名喬裝翊衛的男子找到了,我方才瞧見聖上的臉色,并未說。”
“哦?在哪尋到的?”沈律微微頓步,側目看向左丘子策。
左丘子策卻搖搖頭,“在錦山下,那莊子的墳坡上,常年沒人過去,荒蕪得很,那幾人都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的,還找到了張家的小令。”
沈律凝神,旋即冷笑一聲,“昭映那蠢笨的腦子同她母親一般,自然想不到這麽多,既然聖上想就此揭過,那就止步,但怎麽也是張家的賬。”
左丘子策拱手稱是,眨眼已經到了太子的營帳,他方要跟上,卻見營帳門口站了一個倩影,瞧着還有些虛弱的讓人攙扶着。
他看了眼眼神有細微變化的殿下,将嘴邊還想商議的話咽了回去,出聲告辭。
福岚跟在沈律身後,瞧見幾位宮侍攙着沈歲晚,忙上前一步道:“哎呦,昭訓夫人,怎的站在風口呢,這身子可耐不住這般風吹诶。”
沈歲晚抿抿唇,看了眼不說話的沈律,有些無措,還是由尋詩扶着微微見禮,“殿下安。”
不知沈律是氣消了還是其他,總算看了眼沈歲晚,她今日又是見了張婉玉,又是站在外面等的,傷口早就隐隐作痛,只是她強忍着,毫無血色的唇和額角的冷汗卻顯露出主人的狀況。
沈律像是輕哼一聲,率先越過沈歲晚走進了主帳,就在沈歲晚以為沈律又要繼續漠視她的時候,聽他冷涼的話傳來:“扶着昭訓進來。”
“是”尋詩尋棋兩人忙應聲,扶着沈歲晚進了主帳。
進來時,沈律早坐在正位上,沈歲晚眨眨眼,坐在了他左手邊的紫檀木椅上,離沈律格外近。
他的語氣溫和不少,問:“來尋孤是為了何事?”
沈律心裏暗腹,這丫頭沒事可不會來他面前湊。
果然,她輕咳一聲,因生病而有些水生生的桃花眼裏有些猶豫,“殿下,那昭映公主為何會......”
她方才在外面就聽福傳說了,這些都是昭映所為,聖上當時已經處置了她,只是她還是有些不明白。
“你以為呢?”
沈歲晚不自覺的咬了咬櫻唇,因着她這一動作,那唇上多了些粉色,這抹紅色好像瞬間将她風嬌水媚的面容點亮一樣。
她皺着眉思索,沒注意面前男子的面色變化,“......這三皇子是昭映公主的嫡親兄長,總不能真是為了設計三皇子的罷。”
她擡眼看對面的男子,男子已經移開眼,看着另一側,他冷沉的嗓音響起:“既然不是三皇子,那就只剩下一人了。”
沈歲晚一頓,語氣裏有些詫異,又好像毫不意外,“......是我?”
昭映公主自來看不慣她,對昭映來說,她不過腳底的淤泥,卻因有沈律做靠山,屢次不恭順張皇後,她自然“義憤填膺”。
“聽下人說,今日張家的人來尋你了?”沈律随手撚了撚空置的小杯盞,并未拿起來。
“是,是張家的姑娘,還給歲歲拿了個藥膏。”沈歲晚一五一十的交代。
沈律看了眼她,她眼底毫無防備,問她:“東宮的藥藏司,什麽藥沒有?”
言外之意,讓她少同張家接觸,沈歲晚諾諾應聲。... ...
錦山事畢,呆了一日,三皇子沈徇能動了,衆人便都下山各自回府。
眨眼,就到了寒衣祭祖節。
寒衣節,鬼頭日。
昨夜裏起風,今早天色已是愁雲慘淡,北風忽起,這天氣瞧着倒是極為應和寒衣節。
驚春苑裏,見杉見林和幾位小太監忙着将暖閣收拾一番,這幾日入冬了,宮裏開始放炭,慢慢的這暖閣也該燒上了。
尋香端着湯藥進來時,見昭訓已經坐在那案桌後面,專注凝神的寫着什麽。
她将湯藥輕輕的擱在一邊的方角小桌上,“昭訓該用湯藥了,劉太醫也說了,昭訓的手現在不宜太過勞累,也不能使重物,快過來歇歇。”
沈歲晚聞言,正巧寫好了,便擱下毛筆,将寫的小紙折起來,放在香囊裏,尋香看着她的動作,有些疑惑,也沒多嘴。
沈歲晚接過湯藥,飲了一口,她受傷的湯藥早斷了,這還是她調理身子的湯藥,因此喝得有些習以為常。
她問:“殿下已經進宮裏了?”
“可不是?聽福傳說,太子殿下還沒到卯時,就已經去了宮中了。”這話是現在跨進殿中的尋詩回的。
尋詩跨進寝閣,将手上托着的衣裳擱在羅漢榻上,“昭訓放心,今兒一大早,福岚公公就将出宮的小令給奴婢了。”
沈歲晚輕輕的嗯了一聲,瞧見她的動作,沈歲晚上前幾步,拿起尋詩擱下來的衣裳,衣裳上還有些暖融融的,除了熏香,尋詩還烘烤了衣裳,她們幾人向來辦事妥帖。
“昭訓要更衣了嗎?”瞧見沈歲晚的動作,收拾東西的尋詩回頭問道。
“嗯,快辰時了,想來鐘姑娘她們也準備出發了。”
今日寒衣節,也是立冬,都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今日聖上除了祭祀祖先,也要祭祀社稷土谷,慶賀百姓豐收,也盼着瑞雪至。
男子祭祀,向來沒有女子什麽事,但也不全然閑着,大勝的立冬要蔔冬拜冬,到了寒衣節這日,定都郊外的各處廟宇都是人滿為患。
前幾日左丘子笙幾人就約着沈歲晚一道去妙聲寺,拜冬祈福。
尋詩伺候着沈歲晚穿了件兒碧落色的雨絲錦繡嘉禾的對襟上衣和白水裙,外面罩了一件羽扇豆藍色的軟毛披風,稱得人有些清媚。
尋茶進來笑着道:“昭訓可收拾妥當了?外面要用到的那些個物件都安置到馬車裏了。”
沈歲晚點點頭,由着尋香梳了個朝雲髻,帶了些首飾,便跟着幾人出了門。
有些底蘊講究的家族,都往廟宇寺廟裏尋拜,但大多的平頭百姓,講究補冬,只是純粹又質樸的燒個暖爐,圍坐溫酒,互道豐收之喜,其樂融融。
是以沈歲晚路過京郊幾處農莊的時候,不時也聞得見炙肉燒酒的香氣。
沈歲晚不顧冷風,掀了擋風的紫竹簾多看了幾眼,尋香笑笑,“昭訓這是想吃炙肉燒酒了?這幾日宮裏祭祀,不見葷腥,等過兩日讓見杉見林準備準備。”
她輕笑一聲, “倒是不用如此麻煩,這灑脫質樸的模樣,還是得在這些個農家小院裏才合氛圍。”
尋香反駁:“怎會?只要昭訓想,咱們在驚翠小榭搭上一個。”
尋茶瞟了眼,笑罵:“還驚翠小榭,當真是不怕冷的。”
不一會兒,妙聲寺就到了,到的時候,沈歲晚瞧見鐘少禾已經等在外面的小涼亭裏了。
沈歲晚看過去時,鐘少禾招招手,她便跟着走了過去。
京郊妙聲寺,琪樹鳴金铎。
妙聲寺自來都是定都貴人常來之所,下有寒泉流,上有珍禽翔,金铎聲,珍禽飛鳴聲,潭聲風聲,聲聲入耳,“妙聲”之名由此得來。
這上下的小涼亭裏被小僧放了個暖爐,專供香客行人歇腳,小亭上挂着竹簾被放了下來,抵擋了冷風。
沈歲晚走進了小亭,裏面确實暖意融融,鐘少禾輕聲打招呼:“昭訓夫人”。
沈歲晚輕輕點點頭:“鐘姑娘來得倒是早,是我來遲了。”
鐘少禾笑笑,裝作沒感覺到兩人之間那相顧無言的尴尬窘迫,“現在還早着呢,子笙她們兩人也尚未過來呢。”
說什麽來什麽,不遠處的闊道停了輛馬車,正是左丘子笙和何寒枝。
沈歲晚從來沒來過妙聲寺,一時之間倒是新奇得很,人頭攢動,跟着人流走過長長的階梯,就到了正殿。
妙聲寺左側是綠竹入幽徑的幽林小亭,竹間有泉落,盡頭處有一株百年古樹,上頭挂滿了錦囊飄帶,她早就聽妙聲寺靈驗,今早就率先寫好了心願,只等着在正殿拜冬祈福後,去那處拜一拜。
何寒枝穿得薄,只穿了件楊妃色的繡花月華長裙,她有些冷的搓了搓手,“咱們正巧要去古榕那邊,不若我先在這小亭子烤着暖爐等你們,等會兒你們過來尋我便是。”
竹林裏的小亭背風,裏面燒了些暖爐,四人走過去時,卻瞧見有些意料之外的人——
張婉玉和崔清一。
兩人面上各異,一人是勉強,一人是漠然。
鐘少禾面色一頓,将複雜的神色掩下,她上前問道:“表哥怎的在此處?”
崔清一是鐘二夫人崔氏的娘家人,在殿試之前,都是借居在鐘家,中了進士之後便安置了宅子,搬出去住了。
沈歲晚瞧着崔清一那往日溫和俊朗的面上有些冷冷的,不知方才張婉玉同他說了些什麽。
崔清一淺淡溫和的笑笑,“路上偶遇張姑娘,簡單的說了兩句。”說話間,他轉向一邊站着的張婉玉,面色冷了一些,“既如此,張姑娘,那便告辭了。”
一邊的張婉玉面色閃過幾絲古怪,只見崔清一毫不猶豫的轉身出了小亭。
崔清一一身雪青的暗紋圓領袍,男子多是比女子耐寒,瞧着他的模樣,不見絲毫冷意,崔清一上前,“昭訓夫人,何姑娘,左丘姑娘、”最後頓了頓,才喚了聲表妹。
在幾人寒暄之際,沈歲晚卻瞧見張婉玉身邊的丫鬟秋桂瞧瞧的快步走出了小亭,漸漸消失在了竹林曲徑之處。
她心底浮上幾絲疑慮,這丫鬟是去做什麽去了?
眨眼間,崔清一已經拱手告辭,原先想呆在涼亭裏的何寒枝瞧見張婉玉在,也就此作罷。
四人一同前往古榕的路上,何寒枝面上閃過幾絲疑惑,用肩膀輕輕的碰了碰一邊沉默的鐘少禾,“你那崔家表哥,同張婉玉究竟是怎麽回事,怎的兩人在那小亭裏,瞧着像是私下會面一般。”
鐘少禾皺了皺眉,反駁道:“何寒枝,你可莫要胡說,表哥自來克己複禮,怎會做有違禮教之事?”
何寒枝意外的瞧了眼鐘少禾,看着當真惹惱了人,連忙道歉起來。
不是說張婉玉不好,反觀,她不似張家人那般跋扈,為人溫溫和和的,但不知是占隊不同還是其他,何寒枝有些不大想親近張婉玉。
可誰知,何寒枝還一語成谶,不過倒不是張婉玉同崔家公子會面,而是将他堵在了一處僻靜小道處。
彼時,幾人商量着登高去樓宇上瞧瞧,左丘子笙帶着些備用的披風,便先行帶着
何寒枝下去拿衣裳去了。
只留下沈歲晚和鐘少禾兩人,此處分外靜寂,前面的竹林裏,卻讓兩人腳步一頓。
只因瞧見方才才看見的一身雪青色的熟悉的身影,正是方才才見到過的崔家公子。
對面的女子,一身茜草色的軟緞宮裝,赫然是應當在禁足的昭映公主。
沈歲晚眼底有些幽深,思索之際,手腕卻被一只好看的纖手拉住。
她皺皺眉,鐘少禾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拉着她走到了一邊的隐蔽處。
昭映那驕縱的聲音清晰的傳來:“崔公子為何拒絕本宮?若不是我表姐讓丫鬟堵着你的路,你莫不是還要躲着我?”
崔清一面色冷淡,猶如初冬的風,“昭映公主,煩請自重。”
昭映面上半是羞辱半是難堪,
“前幾日太子二哥向父皇說了讓寧安王舉家進定都的消息,本公主知曉你對我的心思,昨日父皇說想将我送去和親,定然就是淩洲的寧安王了,你主動向聖上提及有心與我成親......”
聽到這,沈歲晚面上忍不住皺皺眉,昭映公主禁足得腦子不大好了?這寧安王雄踞淩洲将二十年有餘,若是和親便能解決的,何必等到如今?
再且,若是和親,應該只是大勝的屬國北地部落,沈歲晚自覺沈召啓還是疼愛這女兒的,只是吓唬吓唬昭映罷了。
這時,她注意到握着她的鐘少禾的手一緊,鐘少禾不自覺的握了握拳,但兜帽擋住了她的側臉,讓沈歲晚有些沒看清。
就在她思索的這段時間,不知崔家公子對她說了些什麽,昭映的臉上滿是難堪和羞憤,眨眼間,崔清一轉身走了。
沈歲晚連忙拉了拉身邊的鐘少禾,壓低聲音道:“咱們趕緊走。”
誰知,鐘少禾卻掙了掙沈歲晚攬的手,兀自大步的走到小道上,看着面色半青半白的昭映。
鐘家的嫡姑娘尊貴得很,身上帶着環形玉佩和禁步,一樣不缺,走路聲還頗為洋洋悅耳,昭映聽見了,有些僵硬的轉身。
瞧見鐘少禾那一瞬,沈歲晚瞧見她的面色越發難堪。
“鐘少禾?”昭映冷聲道。
鐘少禾輕聲哼了一聲,鐘皇後是她小姑,加上她鐘家的權勢,她還不至于怕一個繼後所出的女兒。
當即啓唇譏諷,“想不到昭映公主在禁足期間,還跑到這妙聲寺三錢銀子買個老驢了。”
“你!鐘少禾,你放肆!”昭映怒目圓睜。
還在隐蔽處躲着的沈歲晚輕笑一聲,三錢銀子買個老驢——自誇騎得。
這不是說昭映自己沒有自知之明麽?
昭映反應過來,“本宮還以為你對二哥有多喜歡,多想去東宮呢,怎麽,崔公子對我有些心思你便坐不住了?”
扶着沈歲晚的尋香訝異的輕輕捂了捂嘴,還以為只有姜姑娘有這心思呢,扭頭見昭訓還在聚精會神的聽着,到嘴邊的話只好作罷。
鐘少禾知曉沈歲晚在身後,面上閃過一絲窘迫,但面色很快恢複了冷靜,瞧着有些冷漠,她輕笑一聲,如銀鈴悅耳,面上卻帶着譏諷:
“昭映公主不會以為,崔表哥替你尋到那丢了的玉佩,就是心悅你罷?那玉佩還是你張家表哥交給崔公子給你的,你卻誤會了,屬實惹人發笑。”
“你!你怎知......”昭映面上越發挂不住。
瞧着昭映羞憤而走,沈歲晚卻陷入沉思,上次沈律和左丘子策所說的,是沈琉晚成功的逃到了淩洲。
沈律定是同聖上商量了,這才準備将将近二十年未入定都的寧安王傳召回來。
就是不知是請君入甕,還是引狼入室?
沈歲晚心下總有些不安,好像有個沈琉晚在寧安王背後,一切都說不準了。... ...
天氣陰暗,戚戚暮風。
轉眼已經是傍晚時分,寒衣節幾人也不敢留在外面過夜,帶着人下山了。
尋香瞧見有些不如往日明亮繁華的朱雀大街,到底是十餘歲的年紀,有些怕這鬼怪力神之說,
“都說今日是鬼頭日,奴婢瞧着外面除了冥衣靴鞋衣緞,都閉門不開張了。”
沈歲晚扭頭看了她一眼,“平安符都戴在身上了,還怕這些?”
“奴婢沒有......”話音一落,察覺到馬車緩緩的,慢了下來,到東宮的宮門口了。
不過,沈歲晚倒是想起手上多的那份平安符,思索間,在外面候着的見杉見林兩人上前,将梯子拉出來,尋香扶着沈歲晚下了馬車。
沈歲晚問:“現下殿下在何處呢?”
見杉被問得一頓,他回話:“今日殿下巳時就祭祀回來了,只是......現在還在那玉龍寺裏呆着呢。”
沈歲晚聽言,面色一怔,東宮的玉龍寺裏,供奉着鐘皇後的往生牌位,今日是寒衣節祭祀,沈律這是,思念鐘皇後了嗎......
她暗自思索,歇了去尋太子殿下的心思,提裙準備回驚春苑,卻在內儀殿旁邊的闊道處遇到了福岚。
福岚身後跟着将近十位宮侍,各自端着膳食,福岚最先瞧見她:“昭訓回來了?”
沈歲晚點點頭,“是呢,方才回來。公公這是去哪?”瞧着這方向,确是徑直越過了往日太子用膳的內儀殿。
福岚輕嘆一聲,擡手揮了揮,宮侍們紛紛識趣的退下了,“今日宮裏亂,鐘嫔小産了。”
“!!”沈歲晚擡眼,眼底有些詫異,“怎會......”
福岚面上有些疲色,“夫人不必驚訝,雖聖上喜愛鐘嫔,但未央宮還住着一位呢。”
沈歲晚眼神微凝,“是張皇後所為?”
“十之八九。”
聽福岚所說,她大致知曉了今日發生的事。
鐘嫔毫無征兆的流産,卻查出貼身的太醫是張皇後的人,可聖上卻不想追究張皇後的之責,只賞了些東西給鐘嫔,想安撫一二。
可張皇後好像還嫌不夠,想置人于死地一般,将鐘嫔宮裏的太醫都叫走了,鐘嫔托着虛弱的身子求到沈律這裏。
沈律去了明極宮讓聖上處置張家,可聖上按而不發,就與皇帝起了争執,聽福岚說,明極宮外候着的太監宮侍頭聽見裏面摔瓷砸瓶的聲音,而後回東宮後,沈律就呆在了玉龍寺。
沈歲晚皺皺眉,“現下天色也暗了下來,你們快些将膳食端過去......”
“哎,奴才也想啊,這膳食熱了幾道了,殿下午間也不曾用什麽。”
“這如何使得?”沈歲晚眉頭緊鎖,将袖中的香囊拿出來,“這是今日去妙聲寺拜冬開過光的,你把這個轉交給殿下罷,也勸勸他。”
福岚愣了愣,就昭訓還沒明白自己話裏的意思,直言道:“奴才是想,昭訓不若去勸勸殿下,殿下興許會聽昭訓的勸......”
沈歲晚下意識想拒絕,自覺在沈律的心裏分量沒有這般重,哪能勸得下來了,可心裏是這樣想的,她卻并未出言拒絕。
東宮有玉龍寺和雲浮庵,都在和勝殿往左走。
穿過梅林和撫仙頂,就能窺得見隐在清竹林和橫水湖中的重重廟宇。
宮觀玲珑,環境清幽。
只是今日天色愁雲慘淡,宮觀路邊點着的燈籠都被吞了不少光,仿佛漆黑壓着籠罩了下來。
竹影婆娑,忽明忽暗,福岚壓下聲音:“昭訓,殿下就在前面的慈雲浮屠中。”
沈歲晚擡眼看過去,先前在遠處不察覺,到了腳下,只覺塔勢如湧出,孤高的好像直入漆黑的
夜裏,濃墨的夜色裏,看不見絲毫邊際。
她心裏好像有些被細微的刺了刺,東宮這一佛塔,只為供奉鐘皇後一人。
鐘皇後的慘死,是旁人也不願、也不敢提及的。
玄武大街偏僻處,始終有一荒置的舊地,廢墟一片。十餘年前,沈律尚是稚童,鐘皇後是才名滿譽的聰慧新後,玄武街開平樓建成,鐘皇後帶着人前往巡考,卻不幸葬身火海,活活燒死......
掩下眼底複雜細密的情緒,沈歲晚提裙上前,輕輕的推開了那厚沉的門。
殿中排排燈火通明,卻因樓宇高大常年不見光,泛着些冷寒,竟比外面的北風還上三分,沈歲晚看清前面,腳步一頓。
空曠靜寂的大殿中央,沈律穿着一身精白與明黃交錯的太子華服,袍腳繡着四爪騰雲的龍,兩側燭火明亮,讓這身衣裳越發顯眼。
沈
律聽見開門的動靜,眼神并未分
過來,好像沉浸在什麽思緒裏。
少見他這樣,沈歲晚一時有些愣神,提裙輕輕走上前,在他身側的蒲團上跪下,對着鐘皇後的往生排位虔誠的拜了拜,過了幾瞬,輕聲道:“......殿下,天黑了。”
沒想到身邊的人是沈歲晚,沈律猶如點了濃墨的眼眸看過來,沈歲晚一愣,不等仔細看清他面上的神情,他早已扭頭轉了回去。
“你來作甚?”他語氣有些無波無瀾。
沈歲晚抿抿唇,“歲歲今日前去妙聲寺,拜冬時為殿下求了個符。”說話間,沈歲晚将那香囊拿了出來,“惟願殿下千金平安,慮澹意惬。”
沈律一愣,女子的手上捧着個香囊,是淺雲色流雲紋繡崖石蘭草的香囊,同上次給他的那個香囊繡制針腳大差不差,想來都是出自面前姑娘的手。
見沈律過了良久都還未開口說話,沈歲晚咬了咬唇肉,指間一顫,有些想收回來,卻見男子的手伸了過來,輕輕的将香囊從沈歲晚的手上抽離,絲絲麻麻,讓她微微一怔。
“寫了什麽?”男子的語氣多了幾絲好奇。
想到自個兒些的,沈歲晚暗自咬咬唇,“......就寫了尋常的祝福詞。”
沈律瞧出她有些窘迫的模樣,嘴角輕輕的勾了勾,好像是緊繃的深潭,被無意投入的小石子蕩開了一圈圈細小的漣漪。
沈歲晚趁機道:“時候不早了,殿下現在可要膳食了?”
不料沈律嘴角卻一頓,就在沈歲晚以為沈律會拒絕她的時候,沈律道:“你先出去,稍待片刻。”
她一愣,看見沈律又垂下眸子,不敢耽擱,再次拜了拜,輕手輕腳的走了出去。
就在沈歲晚要阖上殿門的時候,沈歲晚瞧見,那跪在空曠處,一身華服的太子殿下手上再次燃了香,對着鐘皇後那往生牌位規矩,整肅的拜了拜。
她垂眼掩下眼中的雜色,輕輕的阖起殿門。
始終侯在外面的福岚見狀上前,壓低聲音問道:“昭訓,殿下可用膳了?”
沈歲晚看了眼緊閉殿門,“準備擺膳內儀殿罷。”
福岚面上總算有了些喜意:“诶,诶。”
今日北風呼嘯,這陰沉沉的模樣,稱得那風過竹林的聲音都有些嘲哳。
就在沈歲晚被寒風吹得有些手腳發麻之際,殿內傳來動靜,旋即,玉龍寺的小侍推開了殿門,沈歲晚上前輕聲喚道:“殿下。”
“嗯。”注意到她雙手無意識的搓了搓,才明白她就這般愣愣的站在風口吹着,眉頭擰了擰。
沈律伸手,從小侍手裏拿過他早些時候脫下的鶴氅,不容分說的輕輕抖開。
那幽幽沉沉的香氣泛上沈歲晚鼻尖,是沈律身上熟悉的味道,下一瞬,這氣息越發濃厚,沈歲晚身上的燭光被遮擋的一暗。
沈律将那米黃底色的軟毛織錦鶴氅披在了她身上......
太子殿下身量高大修長,沈歲晚倉皇擡眼時,只能瞧得見他身後那挂着的圓型宮燈,随着呼嘯的北風,一晃一晃的,讓她的心緒也有些恍惚。
沈律背着光,面色隐在昏暗裏,可讓人忽視不得的幽沉氣味始終籠罩着沈歲晚。
沈歲晚從恍惚的思緒裏回神,忙擡手想解下來,卻一不小心抓到了沈律那寬大卻有些冰涼的手,他今日跪了一日,明明手那麽冰涼,她卻好似被燙着一般,慌忙移開手。
好像那高高挂着的宮燈将她的思緒都晃亂了似兒的。
雖沈律的面容不大看得清,可沈歲晚好像瞧見沈律微微的挑挑眉,詢問她,“嗯?”。
沈歲晚眼睫輕顫,移開眼不敢直視,可現在兩人的姿勢,好像沈律環住她一般。她側眼看着沈律那華服上的暗紋瞧。
輕聲開口解釋:“殿下身子矜貴,若是北風吹了害了風寒,是歲歲的罪過了。”
沈律微微皺皺眉:“孤讓你披着就披着,還是你的手不想要了?”
她睜着眼瞧過去,向來潋滟的桃花眼裏有些疑惑,這手上是不能勞累提重物,可沒說不能吹風啊。
可這時,沈律已經輕巧的為她打了個結,撤步往前走了,背影被燭光拉長,“回罷。”
他高大的身影一離開,那燈籠明亮的光瞬間打在了沈歲晚面上,突然明亮的光線讓她不适的眨眨眼,轉眼,已經落下沈律好幾步。
沈歲晚回神,忙提着那有些拖地的鶴氅跟上。
風吹竹林,嘎吱作響,沈歲晚小心的側目看了眼身邊那氣息不容忽視的男子,絲毫不見方才大殿上的一瞬頹唐異樣,瞧着恢複了往日的冷沉和矜貴。
路過撫仙頂,那玉龍寺被抛卻在了身後,靠近內儀殿和和勝殿,燈火逐漸明亮,始終在前面掌燈的兩位小太監瞧見迎面走來的福岚公公,吹了燈籠退下了。
福岚上前見禮:“殿下,典膳司的人已經在內儀殿擺了膳食,可要現在過去?”
沈律清冷的“嗯”了一聲。
沈歲晚今日在妙聲寺吃了齋食,倒是不必再一道用膳,沈律見她被今日疲倦,加之夜深天寒,便讓宮侍送她先行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