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是罵你的話
第35章 是罵你的話
唇角一點點落下,摩川像是被定格在了那裏,有那麽幾秒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而正是這樣沒有反應的反應,讓我确信他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們之間,很多事都無需言語,也不能言語。
他直直盯着我:“……朋友?”
嘴裏的苦味消散不去,那些藥汁像是有着自主意識,順着食道打着彎流經心髒處,腐蝕我的血肉,灼燒我的神經,用我這個混蛋的痛苦替它們的主人報仇雪恨。
“對,朋友。以後也只是朋友,沒有別的。”我都佩服自己,說一遍不夠,竟然又強調了遍。
摩川重重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眼底泛起憤怒的薄紅。他站起身,與我拉開距離,臉上轉瞬間溫和不再,覆滿嚴霜。
“知道了,你不需要強調這麽多遍。”
我笑了笑:“我的錯。”
我大方承認錯誤,無論是言語上的,還是別的方面。
胸膛明顯地起伏着,他蹙着眉,似乎在極力平複自己的情緒,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我平靜地看着他,沒有任何的解釋。
“你們夏人總是這樣……”總是哪樣,他沒說,但我猜也猜得到。
在感情方面,他總是對夏人多有指摘的。
我點點頭:“對,我們夏人很壞的。”
我退縮了,我害怕了,我承認我被江雪寒的死打回了現實。如果注定要失去,那還不如不要擁有。假若江雪寒不曾給我母愛,我又怎會對她的冷酷無情耿耿于懷二十年?
摩川說得對,我不該去厝岩松,不該七年後再出現在他面前的。我自說自話地出現,攪亂了他“頻伽”的修行,讓他為我起心動念,如今親也親了,摸也摸了,我卻說要和他做朋友……他罵我什麽都是我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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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麽,最後一刻又忍了回去。
深深看我一眼,他一言不發轉身走出卧室,沒過會兒,我就聽到外頭大門被用力關上的巨響。
我嘶了聲,都替那門疼得慌。
拿着碗來到廚房,發現摩川不僅替我熬了藥,連熬好藥的鍋子都給我洗好了。
真能幹啊。
将碗放進水槽,手指蜷縮着收回,緊握成拳,我告訴自己,只看一眼就好,甚至都不用過多地說服,身體就自發奔向了書房。
書房的窗戶朝北,往下正好能看到從樓裏出來到小區大門的整段路。
我立在窗前,很快看到摩川出了大樓,起初走得很快,漸漸就慢下來,直到完全走不動路。
他就那樣停在路邊,很長時間都沒有動靜。
天氣陰沉沉的,他穿着一身黑,插着口袋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往來行人都忍不住看向他,他毫無所覺般任他們打量,忽然擡頭看了眼頭頂灰色的天空。
太遠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那個背影無端讓我想到了巴茲海上的他。
淩冽的寒風中,一身白袍的他立在船頭,聖潔無雙,背影卻是那樣的孤獨、寂寥。
我最終還是獨自逃生,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冰冷的河流上。
感覺過了很久,但其實也就一兩分鐘,他收回視線,這次,步伐不快不慢,平穩而堅定地朝着大門邁去。
而随着他的離開,我也回到卧室,疲憊地撲到了床上。
結束了。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層祿族的草藥果然有一套,摩川說第二天就能好,我的鼻子就真的第二天通了,之後幾天狀态一天比一天好,到第四天已經完全康複。
和我從厝岩崧剛回來那會兒狀态差不多,這幾天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忙着想新設計,忙着“神之羽”,忙着和工廠确認“層祿十二信印”的打樣結果,故意地不去想摩川的事,回到家往往都是深夜,洗了澡倒頭就睡,醒了又開始重複前一天的行程。
沒有數過具體的日子,但我一直知道他哪天會走。眼看那個日子一點點接近,我的煙瘾也越來越重,原本一天半包就夠,現在一天一包都不夠,仿佛在用一種瘾,壓另一種瘾。
在摩川即将離開海城的倒數第五日,我下班剛把車停進小區停車位,嚴初文就來了電話。
晚上十點多,這個點兒如果不是重要的事,嚴同學一般是不太會貿然打擾別人休息的。有種預感可能和摩川有關,我沒下車,直接在車裏接了電話。
“喂?怎麽了?”
嚴初文一點沒廢話,開口就是重點:“厝岩崧有事,摩川得提前走了,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我跟他一塊兒回去,你不來送送我們嗎?”
雖然也沒提前多久,但驟然聽到摩川明天就要走了,我還是有點懵。
“明天……”
“你們又吵架了是嗎?”嚴初文嘆息着,終于說出自己的心聲,“你知道我這個人性格其實挺遲鈍,挺後知後覺的。我認識你快三十年了,認識摩川也十年了,直到你去年無緣無故去了趟厝岩崧,我都沒想過你和摩川有什麽。”
“那天我們在神廟蹭飯,我洗好碗往回走正好聽到你和摩川吵架,晚上越想越覺得不對。怪不得你一個對民俗文化壓根不關心的人,自從知道我要常駐棚葛後就老是跟我打聽摩川的事。”
當面被拆穿,縱然是多年老友,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沒有……‘老是’吧?”
摩川最近怎麽樣?他那個外甥和他住一起了不?他兒子叫“黎央”啊?終于修路了……都是關心嚴初文之餘問的一些問題。
嚴初文:“現在想想,我真是當了你們好多次電燈泡。你還老說他恐同讨厭你,是我太單純,竟然信以為真,沒能明白這是你們之間釋放的煙霧彈。”
我聽他越說越離譜,忙打斷道:“什麽煙霧彈?沒有的事兒!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反正,我們從來沒在一起過,将來,應該也不會在一起。”
他“咦”了一聲,俨然頗為意外。
但就跟之前他分明看出我和摩川之間的暗潮洶湧卻仍然當睜眼瞎一樣,這次他也忍住了向我求解。
嚴初文或許遲鈍,卻絕不白目。
他迅速調整了語氣:“那……明天來不來随你。作為你們的朋友,我只想你們好,哪怕是各自安好。”
假若說之前我都是窘迫更多點,那現在,我是真的有點感動了。
“好,我知道了。”我說。
我整整思考掙紮了一個晚上,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送這個機。
一直輾轉反側到早上八點,還是起床洗漱,給嚴初文發信息說會去機場,讓他們等我一下,先別過安檢。
怕停車浪費時間,我沒有自己開車,直接APP上叫的車。
我家離機場其實不算遠,然而遇到早高峰,再近的距離也莫可奈何。我一邊催促司機能不能快一點,一邊讓嚴初文再等等我。
【OK,我跟他說想買個飛機枕,已經在店裏逛了半小時了。】
到我緊趕慢趕終于在九點的時候到達機場,嚴初文都快在精品店逛滿一小時。
我狂奔着進到航站樓,尋找着國內航班的入口,遠遠地,看到有個人朝我招手。
“柏胤!”嚴初文揮舞着手臂,脖子上套着個新買的飛機枕。
摩川本來已經要進安檢了,聽到我的名字一下子停住腳步回頭看過來。
我急促喘息着,有了目标,反而慢下來,一步步朝他們走去。
“我先進去了哈。”嚴初文給我使了個眼色,自己先進了安檢。
摩川停在安檢前,沒有往我這邊走,也沒再動。
等我到他跟前,他臉上表情仍然淡淡的:“來送朋友嗎?”
還在想怎麽開口的我一下子笑出來:“對,來送朋友。上次你送我走,這次我送你走。”
相聚,再分別,宛如一個解不開的死循環。
他點頭道:“我這次走了,大概率是不會再來了。”
我的笑僵在唇邊,就算有心理準備,還是覺得……他可真狠啊,居然把這話都還給我了。
“那慈善款信印的事,我們手機溝通?”
“我會重新給你一個人的聯系電話,你有什麽事聯系他就行。”
我心裏一嘆,這哪是做朋友,這完全就跳過友誼直奔絕交了啊。
“行。”我往後退了一步,“那……一路平安。”
在我退的瞬間,摩川上前,展臂将我擁進了懷裏。
我愣在那裏,眨了眨眼,鼻腔裏充斥着令人沉醉的淡雅木質香味。
「*#@&%……」他湊到我耳邊,低聲說完層祿語,很快切換到夏語,“你不是想知道我當年說了什麽嗎?”他松開我,倒退着道,“是罵你的話。”
眼裏升起微弱的笑意,沒有說再見,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安檢處,把震驚的我留在原地。
騙人。
他說那是罵我的話,因為他以為我聽不懂,可那明明就是……
「願你遠離蓋纏,得無礙解脫;願你永除惡業,得無漏福德。」
七年前,我惱怒于他放棄一切要回厝岩崧,含着恨意祝他與山君相親相愛,永不分離,而他……竟然回祝我遠離煩惱,福德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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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遮蓋清淨的東西。
蓋纏:五蓋十纏。這個有興趣的可以自己搜一下,反正都是不好的東西。
無礙:欲無礙,身無礙,生死無礙。
解脫:佛教裏的最高境界,從輪回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無漏福德:出自《金剛經》,意為真正的無量福德。無漏和有漏相對,佛教有句話叫“有漏皆苦”,大概意思就是出現負面情緒,你做再多功德也會抵扣光。漏是煩惱,也是你的負面情緒。
明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