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女

孤女

細雨打在腳邊的花盆上,濺起水花沾濕了淩萬春嫩嫩顏色的蔥綠緞子鞋。

淩府的老管家于嬷嬷心疼得不得了,撐傘護着萬春道:“小姐小姐,你過來些,女孩子家家受涼了就是大事了!”

淩萬春笑了一聲,只顧打量旅店的環境頭也不回,“嬷嬷您放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這點風雨又算得了什麽。”說完擡腳便往樓上走去。

于嬷嬷沒有辦法,搖搖頭緊跟了上去。

她家這位小姐從小因見不得光的私生女身份,被父母扔在鄉間,除了給予錢糧供養,雙親其它萬事皆不管,身邊又沒個兄弟姐妹倚靠,性格便與一般閨秀不一樣,常發些奇思怪想心裏主意大得很。

木樓梯淋了雨濕滑不堪,旁邊伺候的小二見于嬷嬷銀發顫巍、腳步蹒跚的,前面那位戴白紗帷帽的小姐卻只顧自己走得飛快,立馬上前搭了一把手,搭讪地笑問:“老人家這是往哪裏去呀?”

“多謝小哥,多謝小哥。”于嬷嬷狠瞅了小二兩眼之後才笑答:“老婆子領着姑娘,上前面的縣裏邊找我那兒子去。”

其它的無論小二如何打聽,卻是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于嬷嬷有自己的心思:

京都路遠,少跟陌生人洩露底細、少招惹禍事,才能保全小姐。

這回小姐的親父過世,小姐理應上京奔喪,但老爺新聘留下的一房妻兒歡不歡迎小姐,那就是兩說了。

于嬷嬷擔心小姐聞訊傷心,還好萬春也只是私下痛快哭過一場,便吩咐賣掉鄉間的房産,解散仆人,遣送老師,上京奔喪。

于嬷嬷原是不肯,小姐的母親已別嫁,親父又過世,上京争財産那肯定是争不過人家的。然而,前幾日竟收到小姐未婚夫家塗家來信,信中稱,塗二公子年歲已大,不如今秋完婚。

世間風俗親父去世守三年大孝,理當如此。

這樁親事雖是萬春母親當年訂下,塗家也在京都,斷然不會不知老爺過世的消息,誰料塗家竟全然不認小姐這位便宜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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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嬷嬷倒是放下心來,塗家二公子是知根知底的人物,又大小姐幾歲,性情沉穩,做事穩妥,更難得也不嫌棄小姐無依無靠見不得光的孤女身份,塗家二老也不是會刻薄兒媳的人,小姐現能有這麽一個好歸宿,自然應該支持她上京待嫁。

“小姐,塗家既然主動提出要派人來接,小姐又何必雇車馬自己上京?我們這孤老幼小的,我怕小姐被人欺負。”于嬷嬷進了屋,見萬春已丢了行李自己在鋪床,忙上前奪過被子,“坐了那久的轎子,小姐今天也累了。歇着吧,讓老奴來。”

萬春看了于嬷嬷一眼,也不說什麽,放下手裏的被子在一旁撐腮坐下,過了一會兒笑道:“嬷嬷您放心,我好歹也是跟嚴大叔學過幾手武功的,一般小賊奈何不了我。”

于嬷嬷只能在心裏搖頭。

她雖然不懂武功,卻也知道小姐跟護院武師學的那幾手,只能稱做三腳貓功夫。

“小姐,你年紀小,哪裏懂。這世道啊,壞人多,小姐你又長得好看,男人豈有不動歪心思的。”于嬷嬷勸道。

“我知道了,嬷嬷這話已經說了一路。明天我們到了縣城,讓慶慶哥哥去镖局請幾個武師同行保護我們可好?”萬春邊玩弄茶杯邊面帶嬌嗔地笑道。

“那要多少錢哦?”于嬷嬷又盤算上了。“小姐,現在不比往日,田産都賣了,小姐需多留些錢傍身才好,就算以後嫁了人也沒個娘家助……”

“知道啦,知道啦,嬷嬷您還真啰嗦!”萬春神色無奈地笑着打斷,“就這麽定了。”起身徑直出了門,“嬷嬷歇一歇,我去叫小二送些熱水上來。”

于嬷嬷搖着頭嘆了一口氣,猜想萬春這大約是害羞了。畢竟還只是十三歲的小姑娘,主意再大,也越不過歲數去。

-

第二日于嬷嬷的幹兒子慶慶雇車來接他們。

于嬷嬷原本便晚婚,成婚沒多久,命不好就死了丈夫,也沒生下個一男半女。她一個寡婦回娘家呆了十來年,手中積蓄花完,父母過世後哥嫂越來越不待見她,便求姐妹找門路想去大戶人家做女管事。

當時也沒敢報多大的希望,雖然以前在大戶人家跟着主過事,畢竟荒廢這麽多年。不願做丫鬟侍候人,是因為年紀大了,丈夫沒了,人大戶人家的小姐眼又沒瞎,自然不願意看她這張老臉。

誰曾想,算她運氣不錯,竟恰好遇上萬春的媽。扔燙手山芋一般将六歲的萬春交給了她,只叮囑她帶着萬春走得越遠越好,竟一點也不擔心她是個人販子,最後落個人財兩空。

于嬷嬷帶着萬春,來到這離京都十裏八鄉遠的槐洋縣,縣城不敢呆,窩在鄉間立了門戶。

她一個婦道人家帶一個孤女,也怕受人欺負,幸而萬春的父母心雖然狠,銀錢上卻給得豐裕。

等于嬷嬷建了宅子,請了護院,鄉下人淳樸,沒見過這麽富的,只當她們在京都有貴人撐腰,這些年倒都客客氣氣的,沒出過什麽大事。

而慶慶是村裏失了父母的壯丁,有一年來塗府幫忙,于嬷嬷見他可憐,人老實,心地又好,便認了做幹兒子,也是想自己百年之後有個依靠。

“娘,您真要跟小姐去京都呀?兒子不放心。”慶慶人忠厚,于嬷嬷對他好,前幾年送他去學木工,又出錢給他娶了一房媳婦,他待于嬷嬷也是當親娘一樣,這會兒見萬春在車裏打着盹睡着了,便悄悄地跟于嬷嬷說起話。

于嬷嬷原本在車內陪着萬春,見她睡着,便出來坐在了幹兒子身邊。

“兒啊,小姐就我這一個親人了,我不陪着,誰陪着她?”于嬷嬷長嘆了一口氣,捶着半麻的膝蓋道:“雖說不是自己生的,也是看着長大的,只有見到她嫁了人,有了好去處,我這心啊,才能徹底地放下喏。”

“娘,您看您為她操勞的,年紀還沒隔壁三嬸大,頭發就都白了。我呀,就是……”慶慶欲言又止。于嬷嬷年紀大了,京城路又遠,如果路上有個風寒感冒的,能不能撐過去還是未知呀。

“有什麽話就直說,你別蟄蟄刺刺。”于嬷嬷心裏不痛快,語氣有些不耐煩。

“娘,”慶慶吞了一口唾沫,壓低嗓子,“別怪兒子說實話,小姐也忒任性了。上一回兒子去看您,還見她沖娘您嚷嚷發脾氣,哪有做大小姐的樣兒!”

“你這話娘就不愛聽了!沒有小姐,哪有今天的你?你學得了手藝,娶得上那麽能幹的媳婦?養得起一對兒女?”于嬷嬷啪嗒給了慶慶一下,慶慶胳膊一抖,馬車立刻颠簸了一下。

慶慶一張醬紫色的臉漲得通紅,好歹制住了缰頭,道:“話雖沒錯,小姐實在也是不聽娘的話。塗家都說派人來接了,她倒好,糟踏娘的身子骨,非得要自己上京去!”

于嬷嬷橫他一眼,呸了一聲,“兒你糊塗哇!我一個管事,小姐要聽我哪門子的話?”

“您剛才還說,您是小姐的親人。”慶慶梗着脖子嘟哝嘴強辯。

“反正你什麽也別說了!慶慶啊,人啊,不能看表面。小姐把我當親人,所以才沖我嚷嚷,你見她什麽時候沖別人嚷嚷過?但小姐仁義,我們不能趕着臉子上,就擺弄起她來!小姐年紀雖小,書卻讀得不少,也不是個笨的呀!兒。”于嬷嬷苦口婆心。

“我這不就是不想您去京都麽,實在是太遠了。聽說,那邊的氣候也不好,冷天凍死人是常有的事。”慶慶嘟嘟哝哝道。“娘,家裏現在什麽都有,我又不是不能養活您,您媳婦要照顧店裏,二小子也需要您照顧。”

“快別說了。老婆子又不是不回來,過個兩年一年的,我不就回來了麽?”

慶慶還要再勸,馬車裏有了動靜,萬春鹂鳥般清清脆脆的聲音傳至耳邊:“慶慶哥哥,還沒到麽?”

“呃……到了到了,馬、馬上就看見城門了!”慶慶與于嬷嬷對望一眼,瞬間汗流浃背,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

慶慶雖然敢背後跟于嬷嬷分析利弊,真到了小姐眼前,卻也是一個字不敢多說的。

萬春這姑娘,人兒雖小,一雙眼晴卻生得水生生的,黑白分明又嗔亮,整個人帶着驕縱感的清甜與倔強,這是慶慶這種鄉下漢子絕不敢惹的類型,說話聲音粗了一點,也生怕玷污了人家嬌嬌小姐的耳朵。

于嬷嬷示意慶慶停車,鑽入車內笑問道:“小姐,是不是累了?要喝水嗎?”

馬車裏光線略暗,萬春望過來的眼神嬌倦黯怠,一副将睡未醒的可憐模樣,招手:“嬷嬷,您過來……”

“哎,小姐做惡夢了?”于嬷嬷不敢挨她坐得太近,萬春從小便不喜歡別人觸碰她。

“沒呢。”萬春這次卻主動偎依過來,頭靠在于嬷嬷肩上,就這麽過了好大一會兒,在于嬷嬷都以為萬春又睡着了過去,卻又聽到她軟軟的聲音問道:“嬷嬷,你說子衡哥哥會對我好嗎?”

子衡,是塗斐的表字。

于嬷嬷愣了一下,笑道:“塗二公子十三歲起,就給小姐寫信,每月一封。今年塗二公子二十歲,給小姐寫信寫了七年,不越界,卻又事事關心,小姐覺得呢?”

“我覺得,子衡哥哥大我七歲,信中總教導我做人的道理,更像叔叔。”

于嬷嬷有些驚訝,斟酌半響,問:“小姐喜歡什麽樣的夫君呢?”

萬春輕輕搖頭,腦袋從于嬷嬷肩上滑下來,枕在于嬷嬷的胳膊上,輕柔地道:“嬷嬷,天地這麽大,我卻什麽人都還沒見識過呢。”

“上京都以後呀,什麽樣的人我們都能見到,小姐你不要着急。就算像叔叔,叔叔也有叔叔的好處,叔叔就會事事謙讓着小姐,不會讓小姐受委屈。”于嬷嬷笑着勸道,心裏只覺小姑娘實在可憐,試探着摸了摸萬春烏鴉鴉的頭發和圓潤的手臂。

萬春身子僵硬了一下,立即又放松下來,“嗯。”聲音軟綿綿的,少見地露出了十二分的柔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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