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買劍

買劍

槐洋縣位處宋國西南,比較偏僻,縣城不大,就幾條街道,半個時辰便能逛完。慶慶的媳婦在城西開了一家炊餅店,還搭配着賣油桐漆出來的紙傘。

慶慶一家就窩在店後面兩進的房子裏。萬春進了屋,只覺地方小,到處都是灰塵,根本沒地方落腳,一看就是長久沒收拾了。

隔壁打鐵鋪的打鐵聲響個不停,慶慶兩個孩子,小點的手裏抓個饅頭坐在地上大哭。大的在院子裏給爐子扇火,說是娘讓她給萬春和奶煮茶,扇得滿臉烏漆麻黑的,完全看不出來這是個小姑娘。

“作孽呀,作孽!慶慶你媳婦整天忙些什麽?這麽顧前不顧後的?”于嬷嬷最是愛幹淨,既心疼孫女,又擔心萬春在這遭罪,壓低聲音劈頭蓋臉沖慶慶罵道。

“娘,娘,您快消消氣。您進來時不是看到了嗎?您媳婦的手藝好,餅店的生意好得很,哪有時間照顧他們姐弟。”慶慶左手提起地上的孩子,右手拎過一張椅子,面上讪讪的,也不敢多看萬春,只道:“小姐您坐,媳婦一會兒就來招待您。”

“去吧去吧,抱遠點,嚎得我耳朵難受。”于嬷嬷奪過椅子,尋了塊幹淨點的布,仔仔細細地擦起來。

“哎,那兒子去集市割些腿肉,再買只雞。”慶慶抱着兒子識趣地溜去了前面。

于嬷嬷擦好椅子,正要搬給萬春,見萬春已經走到院中蹲下,拿出顏色嬌嫩的帕子,笨拙地給臉上髒兮兮的孫女小俏擦起臉來。

小俏愣愣的,不好意思地任由她擦着。

“扇火呢,應該這麽扇,把柴不要放得密不透風,要有空隙。”萬春笑眯眯地對小俏柔聲說。

小俏只管癡癡望着她,過了一會兒,慢慢漲紅了臉重重地點了頭。

風吹動院裏的槐洋花枝,落下的花影子罩在兩人臉上、身上,一大一小就這麽對看着,“這些花,好香呀。”萬春忽然道。

小俏把頭一歪,點頭。

萬春垂眸看着她,打開繡着蜻蜓和花朵的荷包,捏了一顆蜜餞海棠送到小俏面前,“請你吃蜜餞好嗎?”

小俏雙眸發亮,望着她咧嘴笑了。萬春一笑,拿開小姑娘手裏的扇子,将整只荷包挂在了小姑娘的小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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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嬷嬷看着春光裏的她們,不知道怎麽的想到了遣散所有人,賣掉鄉間大屋的頭一天晚上,萬春坐在空蕩蕩的廊下,看着後園裏的花木們,也是回頭對她說了這麽一句,“這些花,好香呀。”

想到那晚人去樓空,萬春孤零單單的樣子,于嬷嬷鼻子一酸,竟險些落淚。

-

于嬷嬷是個爽利人,雖然腿腳不好,卻裏裏外外收拾了一個下午,又整出一頓好飯菜,吃得慶慶的媳婦也是贊不絕口。

“娘,您要能留下來幫幫媳婦多好呀,這飯菜,我再過二十年也做不出來呀!你看我這每天忙裏忙外的,連孩子都顧不上,愁死我了!”慶慶媳婦嘴甜,邊說這話,邊給萬春碗裏夾了一塊雞肉,“小姐別客氣,多吃點。”

萬春微笑點頭。

慶慶媳婦又給于嬷嬷夾炖得爛爛的五花肉,笑道:“夾塊嫩的給娘好嚼得動。”回頭見小俏也夾了一塊肉,一筷子便打過去,斥道:“這麽不懂事?有客人呢。平時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穿了?就饞成這幅德行了!”

“懂不懂規矩?小姐在這裏,打孩子罵孩子都出去整弄!”于嬷嬷氣道。

滿桌子的人都下意識地看向萬春。“啊,媳婦脾氣急,一時沒留意,小姐不要怪我。”慶慶媳婦賠笑說。

萬春看了她一眼,睫毛一垂,将碗裏的雞肉,轉身夾給了旁邊一直只顧扒飯不聲不響的小俏。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于嬷嬷打破衆人的沉默道:“慶慶媳婦,我看你還是請個人,孩子總不能沒人照顧吧?”

“哎呦,娘啊,您是不知道現在城裏的人工有多貴哇。”慶慶媳婦嘆氣,“我這店吧,自己照顧還略有盈餘,真請了人,那賺頭也就沒幾個子了。”說完,她笑着看了萬春一眼,“小姐您吃,千萬別跟我們客氣。”

于嬷嬷白她一眼,“等我從京都回來再說吧。”又堆笑安撫萬春,“小姐您別理她,她就是這麽個脾氣,實際是勸人,倒又像要趕人下桌似的。”

慶慶媳婦紅了臉,“娘,我可絕不敢有這個意思。這店,還是借小姐的錢開的呢,媳婦絕不敢忘恩。”

一直不說話的慶慶也忙道:“娘,三娘絕不是這樣的人。”

萬春自小習慣了一個人吃飯,有分食的習慣,現在只覺得被王三娘鬧得頭疼,想到要補充體力,按捺住心裏的火笑了笑,充耳不聞又連吃了幾大口飯。

見她這麽秀氣的一個人,這會兒吃起飯來卻風卷殘雲,像要馬上行軍打仗似的,連于嬷嬷也不由看愣住了。

轉瞬已到黃昏,于嬷嬷去河邊給孫子洗澡,慶慶夫妻一個去镖局聘人,一個去糧店買烙餅用的面。小院裏靜悄悄的,只有初燃的油燈在搖曳,萬春領着小俏站在角門這邊,偷看隔壁店的漢子打鐵。

暖風陣陣,天色昏黃,硬鐵與大錘之間不斷挫出火花,一柄劍浸入水中便成了形。

“真是一把好劍,可惜了,可惜了!”打鐵的漢子持着劍道。

萬春想了想,轉身跑進屋戴上帷帽,跑出來推門到了隔壁院裏。

那漢子原還在往劍上潑水,突然見開得累累的繁花樹下來了一位鵝黃衣裳的少女,雖看不清容貌,身姿尚薄小卻亭亭嬌美,衣飾雖不算時興,材質也不凡的樣子,不由愣住了。

“陳四叔,這是我們家小姐。”少女身邊的小俏稚聲稚氣道。

慶慶家這個大姑娘小俏,雖然六七歲了,但平時是個不叫人的,今天能主動開口叫他四叔,也是奇了。陳四心裏有些猶疑,點頭,“聽說過,聽說過。塗小姐來看打鐵?”

“不。”萬春搖頭,“我想要這把劍。”

陳四一愣,“你怎麽知道這把劍适合女子用?”

“我不知道。但我喜歡它。”

陳四重新打量了萬春幾眼,“淩小姐學過武?槐洋縣這種小地方,沒有姑娘願意吃這個苦頭呀。”言下之意,嫁人才是正途。

“皮毛而已。”萬春一笑,“多少錢?”

陳四又打量萬春兩眼,道:“價錢倒是好商量。只是這劍……”

“這劍怎麽了?”

“這劍它原是一位過路的英俊公子,不知從哪尋得一塊難得的好鐵,便就地讓我鑄造,想下個月送給他的心上人做生辰禮物。只可惜,就前幾天吧,這位公子的心上人不幸……”

“被仇家殺死了?”

“姑娘怎麽這麽想?現在可是太平盛世,哪有那麽多仇殺。”陳四心想到底是鄉下長大的姑娘,沒見過什麽世面,不通曉世事,便有幾分看輕了萬春。“若不是朝廷這兩年鼓勵大家習武修煉,也沒幾個人真願意吃這種苦頭,練武多累呀,還沒回報,像我們打鐵雖累,好歹還能養活家人。”

萬春輕蹙着眉:“那,是兩人分了手?”

“聽說,是病死了。那公子也大方,托話讓我随便處理了這劍。我一個大老爺們,成天跟爐錘打交道,拿着它有何用處?還不如賣給識貨的姑娘小姐。”陳四搖頭笑道,笑完才意識到人命關天這麽笑不妥,一時表情僵在那裏,而萬春也沉默下來。

陳四臉上讪讪的,又猜想她大概覺得這劍觸黴頭,便不好再多說,旁邊随手揀了一把劍鞘,将那薄劍套了進去。

“我買下了。”萬春忽然道。

陳四一愣,心裏十分高興,忙道:“姑娘好眼光,我雖不是什麽高明的鑄劍師,這劍的鐵卻是我這二十多年來見過最好的。”

他雙手将劍遞上,“請姑娘試劍。”

萬春握住劍柄,哐一聲劍身出鞘,一道寒光閃過,身邊的花枝已是連枝斬落,無聲無息墜入她腳下的泥地。

“還不錯。”萬春抿嘴一笑,看着薄劍道:“我要叫它誅霜。”

“珠……霜?”

陳四想,到底是玩個新鮮的閨秀小姐,揮劍的姿勢花拳繡腿不說,這給劍取個名字也是花裏胡哨。

“嗯,誅霜。”

-

“小姐要一個人走了嗎?”小俏捧着誅霜劍緊跟着萬春,剛回到院裏便說。

萬春面露詫異,她還沒有拿行李,也從來沒有透露出半點今晚要走的意思,只是買了一柄劍,這小姑娘怎麽就看出來了?

“小姐不要為難,我不會去叫人的。娘和爹不想祖母跟小姐去京都,娘還不喜歡小姐,這些,我都知道。”小俏的口齒變得伶俐非常,她走到萬春身前仰頭道:“小姐,您別難過,我喜歡你。”

萬春有些難堪,慢慢紅了臉。

“小姐,您的劍。”

見萬春不接,小俏像要馬上哭出來了。

萬春看不下去了,蹲下身接過劍,“謝謝。”

她從懷裏掏出一封前幾日就寫好的封得嚴嚴實實的信,交到小俏的手裏,“收好,別弄丢了,替我明天早上給你祖母。”

“小姐可以不走嗎?可以和我玩兒嗎?”小俏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小手扯住萬春的一只袖子,撲閃着睫毛眼巴巴地問。

萬春輕輕搖頭,“嗯,不行。”

“那小姐可以帶小俏一起走嗎?”

萬春感到莫名,七歲的小丫頭今天才和她接觸,對自己哪有這麽深的依戀。“不行。小俏還太小,小俏的爹娘也不放心。”萬春不會哄人,語氣很不自然。

“爹和娘……他們,只喜歡弟弟。”小俏咬着唇道。

萬春眸底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些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她想了想,取下手腕上的銀镯子,放到小俏手上,柔聲道:“等我有了安身的地方,小俏也長大了,如果還想要跟我在一起,我再來接你。”

小俏的眼底瞬間有了神采,“不騙人?”

“不騙人。”萬春點頭。

“拉勾。我要做小姐的丫鬟!”小俏伸出小手指。

萬春神色微微的尴尬,勉為其難伸出指頭和她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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