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別

夜別

五月南方的天,風裏卷過一絲甜絲絲的花香,跟方才那位小姐身上的有些許相似,陳四想着之前的買賣滅掉爐火。天色徹底黑了,正要關後院的木門,聞到那股槐洋花的味道似乎更加濃郁,回頭一瞧,果然見淩小姐換了一身純黑的夜行裝,身背行李,行色匆匆穿過後院的甬道,似乎要出遠門。

陳四心裏不由犯起嘀咕。

一陣足音傳來,只見小俏手捧一只紙傘,氣喘籲籲跑出來向萬春追了過去。陳四沒忍住好奇,走到籬笆下聽起壁角。

“小俏見小姐沒有帶傘,害怕小姐以後下雨天會淋到,出太陽的天會曬到。”是小姑娘怯怯的聲音。

“傻瓜。”夜風裏少女的聲音帶着嫩意的嬌脆,“我有銀子可以買。拿回去,你娘知道你偷拿店裏的傘,會生氣的。”

“不會的,這是用祖母偷偷給我的零花錢買的。”

陳四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萬春的聲音,卻聽見小俏怯怯地又道:“我把錢放在收錢的罐子裏了,娘她不會知道的。”

小姑娘的聲音委委屈屈,連陳四聽着都有些不忍。

萬春還是沒有出聲。陳四不由着急,這位大小姐這會兒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小姐!”小俏的聲音裏帶出了一絲哭腔。

“好,我收了下。”少女終于應了聲,“謝謝小俏,我會好好珍惜。”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四踮腳,巷道的大柳樹下只剩小俏小小一個人兒孤零零地站着,邊抹淚邊目送夜風裏淩小姐的背影遠去。

“小姐,你一定要回來接小俏!小俏等着你!”小俏忽然喊道。

陳四一驚,以為那位小姐會回頭,萬春卻加快了步子,頭也沒回地大步消失在巷口。

陳四不由心中嘆道,這位小姐年紀不大,心腸倒是比他一個大老爺們還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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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家淩小姐出手闊綽,這把原以為賣不出去要砸在手裏的劍,反倒讓他賺了不少。

陳四轉念又想,咿呀,差點忘了正事——這會兒慶慶全家都不在,這夜行衣都穿上了,又買了劍……

陳四心頭發急,轉身回屋翻出一本書往懷裏一揣,跟店裏幫忙的鐵匠急急打了聲招呼,朝萬春離開的方向追出去。

那鐵匠緊随陳四其後,扔了手裏的活兒,也立即朝镖局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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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沒有星星的晚上,或許要下雨了,原本暖暖的天氣這會起了涼風。萬春身上的夜行衣單薄,風吹得腰間的佩環叮叮作響,她又特意避過人群走暗處,冷不丁瞧着倒像嬌小的花精妖魅在世間潛行。

好歹到了城門口,城垛子底下果真站了一個人。

她大步迎上去,問:“馬呢?”

“就在城門外那棵樹下面系着呢。我都打聽好了,最近不知哪來了一群夜賊十分猖狂,今晚的宵禁時辰果然會提前。您這出去,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城門也就關了。”那漢子道。

萬春點頭,“前面帶路。”

那漢子帶萬春出了城門,兩人一手交錢一手交馬,只是一錘子的買賣,漢子也不多做糾纏,見萬春應該呆在家裏繡花的年紀,又形影單只一人,只道:“聽說去北邊的路上最近瘟疫,死了不少人,您如果真要去,還是小心為上。”說完轉身便鑽進了林子裏。

“謝了。”萬春點頭翻身上馬,正要催馬走缰繩卻被人拽住了。

萬春一驚,便要拔劍。等看清來人,聲音鎮定下來,“何事陳四叔?”

“淩小姐別誤會,陳某沒有惡意,方才小姐買了陳某的劍,陳某卻忘了送小姐一樣東西。”陳四掏出懷裏的書雙手遞給萬春。

萬春手往下一推,“不用了,謝謝。”

“淩小姐可知道我宋國現今的強敵是誰?”

萬春見陳四問的問題莫名,知他有意拖延,心中便有幾分着急只想快點打發他走,快言快語道:“聽先生說過,是北邊的魏國,只是這跟這本書有何關系?”

“淩小姐有所不知,這本便是我宋國朝廷近期下發的修仙實錄,裏面記錄了修仙的基礎心法,為的就是對抗魏國的修仙熱潮。魏國人多但貧窮,我宋國雖富裕卻人少,如果魏國真有人修煉成仙,再由此全國推廣,我宋國可就危險了。再說……”

“好的,我收下了。多謝。”萬春打斷,接過那本修仙實錄塞入包袱,邊催馬走邊問道:“這世上……真有神仙?”

陳四不着痕跡地攔到她的馬前道:“神不神仙難說,但強身健體是真的,”他壓低聲音,“我聽那位找我鑄劍的公子說,學了之後,學透以後,除了自保,還能禦劍乘風殺人于百丈外取戰将的首級……”

“好了,陳四叔,城門馬上要關了。”萬春提醒。

陳四回頭,負責看守大門的兵卒果然在提醒路人城門即将關閉。“淩小姐,我與慶慶兄弟關系不錯,于嬷嬷也送過我媳婦一些珠花,您這……”

“我要走是我自己的決定。”萬春聲音冷靜,“您攔不住我的。”

“你,你這小姑娘!”陳四吃癟,跺腳斥道:“你的心怎麽這樣狠哇,你也不怕于嬷嬷傷心?”

萬春不發一言,一甩鞭子,繞過陳四,一人一馬飛馳而去。

“現在的小姑娘,怎麽這副德性!”陳四朝萬春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

這邊于嬷嬷得到消息,急得抹眼淚,逼着慶慶托人疏通關系要出城去追。無奈盜匪猖狂竟疏通不了,氣得于嬷嬷連兒媳婦也罵了起來。

慶慶媳婦這會兒也覺得自己之前甩臉子不對,但心裏自認占着理,便強自辯道:“娘您罵媳婦,媳婦也認了,可您仔細想一想,您都照顧她多少年了?小姐又給過您啥?這回賣房産賣田地,您得到過她一個子嗎?連一般的看家護院都不如,遣散那個教了她四年的先生,她還給了五十兩銀子呢。瞧瞧,人家多大的手筆!”

“你說什麽呢?往年朝你們這拿的還少嗎?這,這心都被狗吃了?”于嬷嬷氣得顫抖。

慶慶怕氣壞了于嬷嬷,忙将媳婦扯到一邊,“你少說兩句。”

慶慶媳婦見丈夫幫着于嬷嬷,火更大了,委委屈屈地嚎哭道:“娘,現在什麽年月?還跟以前一樣,講什麽主仆道義麽?媳婦今晚聽面店的老板說,那去北方的路上,不是瘟疫就是水災,賣兒賣女的,誰知道什麽時候輪到我們這?現在這世道,連十歲的小孩子都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娘,您是我們家的人,這麽大年紀了,自己家還管不過來,為她一個沒背景的小丫頭瞎折騰個什麽勁!”

于嬷嬷拿過手邊的擀面杖,作勢就要打慶慶媳婦,“小姐就是小姐,你再嘴裏不幹不淨,今天老婆子就打了你讓你知道什麽叫尊卑!要人家東西時,怎麽舔着臉哄着叫人家小姐的?現在,你跟我講天誅地滅!我自己帶大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什麽脾性麽?”說到這裏,她滾滾落下淚來,“這孩子她出生起就無依無靠的,沒人管過她,想跟人熱乎也找不到熱乎的法子,她跟誰也不熱乎不起來,她只有老婆子我一個,你們知不知道!”

就這樣鬧了半宿,等到好歹開了城門,慶慶雇人騎快馬去追。于嬷嬷一宿沒睡,坐在窗下發呆,想到萬春從未出過遠門,性子倔強,涉世未深,人情世故都是一竅不通,便急得又抹起眼淚。

這時,孫女從枕頭下拿出一封鼓鼓的信,怯怯地挨了過來,遞給于嬷嬷,“奶,這是萬春小姐讓我交給你的。”

于嬷嬷如夢初醒,一把搶過信,撕開了卻有幾張紙掉在了地上。小俏撿起遞過來。于嬷嬷一看,心窩處又是一揪一揪的疼——信紙間竟夾了一張地契和一張蓋了官印的鋪子的契書,想來這是萬春背着她偷偷托人為她買下養老的,這筆錢算分去萬春一半的積蓄還要多了。

“你看看,你自己睜大眼看一看!”于嬷嬷将契書摔過去沖媳婦吼道,捶着腿大哭,“小姐啊小姐,我的小姐啊,怎麽這麽傻?你給老婆子這麽多,您從小嬌生慣養的,以後可怎麽辦哪?”

慶慶媳婦呆立着,捧着兩筆飛降而來的橫財,心中既喜又愧,面上不禁露出了幾分悔色。

追了一天一夜,慶慶總算回來,被媳婦截住說了萬春信中的內容和地契鋪子契書的事,便去見于嬷嬷。

于嬷嬷見兒子空手而歸,臉色發白還沒說話,慶慶便搖搖頭,關了門,扯着媳婦齊齊跪在了她面前,咬牙道:“娘,您忘了她吧,兒子聽镖局的人說,去北方的路上,正鬧饑荒和瘟疫,上面都瞞得死緊,已經是人吃人了。淩家這是暫時不可能聯系得上了,小姐、小姐這一去只怕兇多吉少,以後……以後,娘,就讓兒子和媳婦伺候您養老吧!”說完磕頭不止。

于嬷嬷擺擺手,雙目流着淚,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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