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宮驚變(一)
東宮驚變(一)
七月初,立秋剛過,暑氣依然難消。
樹上蟬聲如沸,發出無休無止的鼓噪。
宮人們端着器皿經過昭德宮門前時,卻放輕腳步,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前幾日,太子年滿二十加冠,貴妃選了八名司寝宮女送去東宮,教導太子房中之事。
沒想到,兩名司寝宮女争寵,吵鬧中不慎打翻火燭,引得側殿起火。
太子不喜,不讓人去救,兩名宮女被活生生燒死在了側殿裏。
當夜準備侍寝的宮女聽聞此事,吓得失禁,在太子面前失儀,被拖出去挨了幾板子,丢了性命。
其他五名司寝宮女,吓病了四個,瘋了一個。
瘋的那個被丢到冷宮,自生自滅,病了的,太子再也沒有傳召過。
貴妃娘娘送去的人,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貴妃心裏不舒服,面上自然沒有好臉色,宮人們這幾日都不敢大聲說話。
衛昭幹完一天的活,回到宮女所,就聽到紫鵑在繪聲繪色地描述。
“這宮裏啊,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小命給丢咯。”
一群剛進宮的小宮女圍在她身邊,被她吓得臉色慘白。
紫鵑眼尖,看到衛昭進門,把圍在身邊的小宮女轟走,湊到衛昭身邊與她打趣道:“昭昭你倒是心大,一天就知道傻笑,你生的如此好看,還好是在冷宮做雜掃宮女,荒僻無人,若是被派去東宮做了司寝宮女,啧啧啧,只怕也小命難保。”
衛昭繞過她默默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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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鵑連忙跟在她身後,繼續說道:“聽說那個瘋了的司寝宮女現在就住在長信宮,剛好是你負責雜掃的那片,你可得小心一點……”
衛昭一個轉彎,紫鵑沒剎住車,差點撞到牆上,她摸了摸鼻子,看着衛昭無動于衷的模樣,奇道:“昭昭,難道你不害怕嗎?”
衛昭不欲與她讨論這些宮廷內帏的私密之事,坐在桌前,就着微弱的燭火縫補起了破損的衣物。
紫鵑看她不理自己,頓時沒了興趣,坐在她對面,雙手托腮。
“聽說太子殿下已經年過二十,都行了加冠大典了,卻還是不近女色。你說,他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呀?”
衛昭擡頭看了紫鵑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卻是什麽都沒說,只低頭專心整理自己的衣物。
紫鵑卻不放過她,非要拉着她一起讨論。
“昭昭你說,那兩個司寝宮女,是不是發現了太子殿下的什麽秘密,所以才被活生生地燒死的呀?”
話音剛落,房門便從外面被人推開,一道嚴厲的聲音響起:“你好大的膽子,私底下便是這般編排主子的?”
一位年長的嬷嬷從門外跨入房內,穿着暗色繡着深綠色花邊的對襟坎肩,面容莊重,嘴角下垂,可見平日裏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紫鵑一見到她,便驚呼一聲:“文鴛姑姑!”
吓得從凳子上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文鴛是宮女所的掌教姑姑,平日裏對着小宮女們耳提面命,最是注重上下尊卑,如今聽到紫鵑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哪裏還能忍得住?
“滾出去,自己領十個板子,再有下次,我可不會保你的賤命。”
“是。”紫鵑垂頭喪氣地從地上爬起來,灰溜溜地出去領罰了。
“文鴛姑姑。”衛昭乖巧地站起身來,眼觀鼻鼻觀心,安靜的像一只小兔子。
文鴛看着她,難得語氣平和了些,“衛昭,你以後少與紫鵑在一同說話。”
衛昭乖巧地點了點頭,“好的,姑姑。”
文鴛走近些,就着暈黃的燭光,細看了她幾眼。
“你也快要滿十六了吧?”
衛昭點了點頭,回答道:“下個月就滿十六了。”
“真快呀。”文鴛感慨道:“你進宮都快十年了,想來明年你便可以出宮去了。”
衛昭露出一抹天真爛漫的笑來,“出宮了,我還是會給姑姑捎吃的回來的。”
文鴛看她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樣,面色稍緩,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道:“知道你念着姑姑,是個好孩子,但是不必了,在這宮中,還是少生事端為好,否則不知道哪件事情做得不對,便能要了你我的性命。”
昭昭乖乖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姑姑。”
文鴛看着她這樣聽話懂事,眉間卻浮現出一絲憂愁。
衛昭六歲入宮,那時還未長開,卻也能看出嬌憨可愛的模樣,如今快十年過去,身量漸長,亭亭玉立,便越發顯得嬌俏動人起來。
只是這樣一幅樣貌,在這深宮中,不知是喜還是憂?
她把自己的擔憂藏住心底,拉着衛昭坐在桌前,開口說道:“你在宮中十年,難得還能保持赤子之心,出宮後,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個大胖小子,日子總會好過起來的。”
衛昭歪着頭看她,問道:“姑姑當年為什麽不出宮?”
文鴛低頭笑了笑,笑容裏卻似有苦澀。
“姑姑年輕時,被選作了皇子的司寝宮女,可惜一夜之後,未能有個什麽名份,便被遣返回了宮女所。”
文鴛撥了撥燭臺裏的燈芯,好讓它照得更亮一些,繼續說道:“我這樣的身子,出去也不過是為奴為婢,還要遭夫家嫌棄,不如就留在這皇宮,起碼每年還能有銀子寄給爹娘,讓他們日子也好過些。”
“去年我八弟也讨到了媳婦,我爹娘來信,一家人都感念我的恩德,我也總算,還有一點慰藉吧。”
衛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了眼文鴛神情低落,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來。
“姑姑,吃糖嗎?”
油紙包打開,裏面藏着幾塊酥糖。
衛昭雙眼亮晶晶地盯着酥糖,偷偷咽了口唾沫。
文鴛哪裏看不出她的心思,笑着搖了搖頭,道:“姑姑不要,你自己吃吧。”
衛昭仿佛接到了聖旨一般,迫不及待捧起酥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了起來。
文鴛看着她小饞貓一樣的吃相,用手拂去她嘴角旁的糖渣,笑罵道:“你呀,我還真沒見過你這麽喜歡吃糖的,吃這麽多糖,小心把牙給吃壞了。”
“沒關系的姑姑。”衛昭沖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心裏苦的時候,吃點糖就不覺得那麽苦了。”
她掰下酥糖的一角,遞到文鴛嘴邊,“姑姑,吃。”
文鴛一愣,仔細盯着衛昭,似乎想要從對方臉上找出一絲對深宮歲月的怨怠,卻發現對面的人只是淺淺地笑着,仍是一副不知苦楚的模樣。
她接過衛昭遞來的酥糖放入口中,甜膩的味道瞬間散開,似乎真的沖散了心中的苦澀。
她從心底嘆了口氣,摸了摸衛昭的頭,道:“想吃就吃吧,只是這些話以後不要在外面再說了。”
***
第二天,衛昭照常去長信宮當差。
長信宮門前,幾個雜掃宮女正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東宮送過來的那個司寝宮女,聽說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瘋了。”
“披頭散發的,什麽都不認得了,夜裏還會亂叫,怪吓人的。”
“她不會是中邪了吧?我好害怕啊。”
“你害怕什麽,我才慘呢,那個瘋宮女剛好就住在我負責的那片區域,我還是夜班,你們有誰願意跟我換嗎?”
長信宮是冷宮,宮殿荒僻無人,平日裏白天都鮮少有人踏足,更別提晚上了。
現下住了個瘋宮女進來,冷不丁地在你耳邊嚎一嗓子,想想都要吓死人了。
其他宮女都默契地不出聲了。
有人看到衛昭過來換班,跟她叮囑道:“衛昭,早點掃完早點走,晚上千萬不要靠近西殿。”
那瘋了的宮女就被安置在西殿裏。
衛昭點了點頭。
等打掃完庭院,天已經快黑了,她擦了擦額頭的汗,伸了個懶腰,準備回宮女所,突然又想起什麽,看向西殿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為難的表情。
白日裏有人叮囑過她不要靠近西殿那邊,但是她今日好不容易才留了點吃剩的點心,若是不過去,只怕明日便放壞了。
她在原地糾結了一會,眼看太陽已經落山,再過一會天就要完全黑了,終于下定決心,輕手輕腳朝着西殿的方向走去。
月亮悄悄爬上天空,長信宮西殿一片靜悄悄。
早上抱怨的那個宮女正守在西殿門口,看到衛昭過來,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是你啊,吓死我了,天都黑了,你還過來幹什麽?”
衛昭對着她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
那宮女眼珠一轉,突然捂住肚子,“哎喲,我肚子疼,我要去茅廁,你幫我在這守一會。”
還不等衛昭答應,她就飛快地起身,逃之夭夭了。
衛昭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會,不見那宮女回來,便從兜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放在地上攤開,裏面裝着的是一些點心殘渣。
她學着貓咪的聲音,低聲“喵~喵~”地叫了兩聲,過了不一會,草叢裏便鑽出了幾只貍花貓,圍着她的腿轉了幾圈,聞着味湊到油紙包面前吃了起來。
衛昭坐在西殿門口,守着貓咪們吃完了點心,直到月上眉梢,也不見那宮女回來。
她嘆了口氣,抱住躺在她腳邊的一只花貓,舉到自己眼前道:“小花,看來今天晚上,你們得陪着我啦。”
剛說完,貍花貓就從她手中掙脫了出去,咻的一下,全跑光了。
衛昭:……
才剛喂完吃的,這群貓主子就翻臉不認人了。
也太絕情了吧!
她還沒來得及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下一秒,西殿的門突然從裏面打開,跑出來一個披頭散發、衣衫淩亂的宮女。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火,好大的火!救命啊!”
她一邊亂叫,一邊抱着頭沖了出去。
衛昭被她吓了一跳,阻攔不及,眼睜睜看着她跑走了。
待到看清她跑去的方向,突然“哎呀”一聲,猛地從臺階上站了起來。
“你別亂跑啊,那邊是荷花池!”
眼看對方跑得快沒影了,她一跺腳,也跟着追了過去。
荷花池邊,衛昭終于追上了瘋宮女,一把将對方抱住。
瘋宮女受了驚吓,頓時劇烈地掙紮起來。
衛昭有點控制不住她,焦急地說道:“你別再亂跑了,這裏的池水很深的,這麽晚了也沒有人過來,掉下去你就死定了!”
瘋宮女被她緊緊抱住,動也動不了,就着月光,果然在前方一片漆黑中看到了池水反射的銀光。
剛剛衛昭若是沒有拉住她,這會她多半已經掉進池子裏了。
她終于停止掙紮,心中一陣後怕,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原來這瘋宮女聽得懂別人說的話呀。
衛昭見她不再掙紮,松開手,又看了看她臉上的神情,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沒瘋啊。”
聽她這麽一說,宮女碧茶臉上頓時浮現出驚慌的神色,“我、我……”
她突然跪在了衛昭身前。
“我求求你,不要告訴別人,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不想再回東宮了,我不要回去,那裏太可怕了,太子殿下會殺了我的,太子殿下一定會殺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