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宮驚變(二)
東宮驚變(二)
衛昭沒想到碧茶居然會是這樣一副反應,直覺她可能得知了一個大秘密,本不欲卷入其中,卻看對方哭得實在可憐,還是忍不住蹲下身子,伸出手抱住了她。
“沒事的,沒事的,我不會跟別人說的,沒有人會把你再送回東宮,你不要害怕,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
她輕輕拍着碧茶的後背,将食指靠近嘴唇,比了個“噓”的動作。
在她的安撫下,碧茶終于慢慢平靜下來。
兩人互相攙扶着,又返回了西殿。
到了門口,碧茶拉住衛昭,目露哀求道:“你再陪我一會好不好?”
衛昭跟着她一起進了房間,屋內年久失修,蛛網密布,腳踩進去一腳一個鞋印子。
這地方居然還能住人?她心裏頓時浮出了一絲對碧茶的憐憫。
碧茶在沒有送入東宮之前,在貴妃宮中也是有品級的宮女,過得比其他普通宮女不知道好到哪裏去,沒想到短短幾日,人生大起大落,活得比她這種冷宮雜掃宮女還不如。
衛昭點點頭,扶着碧茶上床,坐在床邊幫她蓋好被子,看着她不安地閉上眼睛。
夜已深,房間裏一片靜谧。
衛昭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一聲尖叫。
“我什麽都不知道,太子殿下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啊!”
她瞬間驚醒,轉頭看去。
原來是碧茶夢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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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伸手将她搖醒,看着她抱着被子縮在床角,臉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東宮經歷了什麽,居然這麽害怕?
窗外一聲驚雷響起,随後下起瓢潑大雨。
雨滴透過開着的窗戶,擊打在房間的地上。
衛昭只得暫且離開床邊,走到窗前,将窗戶仔細關好。
紙窗将雨水攔在房外,房間裏一下顯得安靜了下來。
她松了一口氣,轉過身,這才發現碧茶不知何時下了床,走到了她身後。
她心中一跳,忍不住後退一步,卻被一雙冰冷的手牢牢抓住。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将面前人的臉映得青白一片。
對方抓住她,就像落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秘密吐出。
“太子、太子殿下他不舉啊!”
***
大雨淅瀝瀝地下了一整晚。
早朝過後,皇帝在禦書房召見太子朱煜。
考校完畢,在場的大儒均對太子贊不絕口。
太傅謝平更是摸着長須贊嘆道:“太子殿下每日寅時就起身,子時才熄燈,數十年如一日,從未懈怠過,這份毅力,連老夫都自嘆不如。”
坐在高位上的帝王眼中卻沒有喜色,也沒有一句誇獎,反而問道:“聽說前幾日東宮走水,燒死了兩名宮女?”
禦書房裏頓時一靜。
太子不慌不忙站起身來,“啓禀父皇,确有此事。”
他表情淡漠,語氣平常,仿佛談論的不是燒死的兩名宮人,而是今日的天氣。
皇帝皺眉道:“為何不救火?”
“兒臣以為,天意如此。”年輕的儲君站在禦座下方,直視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舊宮燒了,可以再造一座新宮,燒死的宮人,命人厚葬即是。”
皇帝身體陡然前傾,還待再開口問話。
太子卻不等他張口,搶先一步道:“兒臣還有其他政務要處理,父皇若無要事,請容兒臣告退。”
說罷,也不等皇帝回答,轉身退出了禦書房。
乾清宮門口,太子侍衛趙佗看到太子出來,連忙上前,為他撐傘。
太子冷着臉與身後的衆位大儒一一行禮,而後轉身離去。
大儒們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行走在雨幕中,如同一只孤傲的鶴,忍不住面面相觑。
太傅謝平更是搖頭輕嘆一聲:“陛下一向溫和,對太子殿下是不是過于嚴苛了些?”
夜傍時分,皇帝處理完政務,擺駕昭德宮。
貴妃聽聞太子從禦書房出來臉色不好,笑問道:“可是白日功課考校不盡人意?”
皇帝搖了搖頭,道:“太子天生聰穎,過目不忘,帝王心性,他已學了十成。”
貴妃一邊為皇帝更衣,一邊奇道:“那陛下為何憂慮?”
換上常服後,皇帝拉着貴妃的手坐在軟榻上,“梓童,朕有時候會想,若是攔在太子前方的人是朕,太子是否也會毫不留情地将朕鏟除?”
貴妃心中一驚,“這……陛下多慮了。”
皇帝搖頭嘆道:“太子目标明确,追求權利、霸道、成為天底下最強的人,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帝王之道從來不只是權謀巧詐,也不是武力治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朕希望他心中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懂得王者仁心、憐憫和慈悲之心。”
他看着貴妃,目光幽深,“梓童,帝王之位何其冰冷,若是心中沒有火源,坐在上面,只會慢慢變成一堆灰燼。”
貴妃用手蓋住皇帝的手,寬慰道:“陛下,太子還年輕,慢慢來,他必然不負陛下所望的。”
皇帝将她擁入懷中,看着窗外的夜色,半晌,低聲道:“但願如此吧。”
翌日,服侍皇帝上朝後,貴妃坐在梳妝鏡前,神情松愣。
尚鸾臺大督公鄧衷進來給她請安時,看到她眼下泛青,面帶憂慮,于是揮退左右。
“娘娘昨夜可是沒睡好?”
他靠近貴妃身後,為她松開頭發,拿起梳子,一下下地按摩頭皮。
貴妃看着鏡中的自己,嘆道:“這些年,白發長了不少。”
鄧衷一貫冷肅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娘娘說笑了,誰不知娘娘童顏永駐,怎麽會老呢?”
“就你會哄本宮開心。”貴妃笑罵一聲,轉頭看他,回憶道:“你是新朝十三年入宮的吧,那個時候你才五歲,看到本宮還會哭鼻子,轉眼間十年過去,你已是權傾朝野的大督公了。”
鄧衷露出感激的神色,“鄧衷只是個閹人,若無娘娘提攜,又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鄧衷的命都是娘娘給的,娘娘但有吩咐,鄧衷莫敢不從。”
聽到他如此表忠心的話,貴妃卻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本宮知道你是個好的。”過了許久,又開口問道:“你說,太子他為何不碰本宮送去的司寝宮女?”
鄧衷聞言面露難色,“這……太子殿下天皇冑貴,許是看不上這些宮女?”
“若真是如此,本宮倒是可以為他另選良家女子,可……”貴妃皺起眉頭。
鄧衷察言觀色,立馬開口道:“娘娘有什麽煩心事?臣願為娘娘分憂。”
貴妃從鏡中看了他一眼,“你的心意本宮明白,可有些事,你也使不上力呀。”
她起身走到暖榻旁坐下,以手撐着額頭,似乎有些頭痛,過了半晌,這才開口道:“鄧衷,你說太子他是不是真的不舉?”
鄧衷一下跪倒在地上,頭緊緊貼在地面,不敢回話。
貴妃看也不看他,繼續說道:“現在所有人都以為是本宮送去的司寝宮女害得太子不舉,你早就知道這些傳言,卻還瞞着本宮,對不對?”
鄧衷趴得更低了,“臣不敢。”
貴妃幽幽道:“陛下命你掌管尚鸾臺,對內執掌內廷,對外監察百官,事無巨細都要報到你這裏來,你又如何不知,那些個司寝宮女侍奉太子時發生的事情?”
鄧衷猛地擡起頭,“娘娘……”
“本宮知道,你是怕本宮擔心,所以才将那兩名宮女滅口,本宮不怪你。可這麽大的事,若是太子他真的……那可如何得了?”
貴妃無力地扶住胸口,急促地喘息起來。
鄧衷膝行到貴妃腳旁,将手放在她的腿上,“娘娘莫急,臣已經找到辦法了?”
貴妃睜開眼睛看向他。
鄧衷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玉瓷瓶,獻到貴妃眼前,“好叫娘娘知道,臣不是刻意隐瞞娘娘,只是想找到解決辦法,再來一齊禀告娘娘。這是太醫院秘制的鹿血酒,喝下去,不僅對身體沒有一絲損害,還能起到補腎壯陽的功效。”
“哦?”貴妃玉手接過瓷瓶,細細查看。
鄧衷捏着貴妃的小腿,壓低聲音道:“太醫叮囑了,此酒還有催情的功效,萬不可貪杯。”
“不能貪杯,喝多少才好?”
“一杯足以。”
“一杯就行?”貴妃摩擦着白玉瓷瓶,思慮半晌,終于開口道:“你可能保證,此酒對身體确實無害?”
鄧衷指天發誓,“臣已經細細盤問過太醫,絕不敢有所隐瞞。”
貴妃聞言再無顧慮,将大宮女竹蘭叫進來,吩咐道:“本宮已經好幾日未見太子,你去東宮請他過來一敘。”
“奴婢遵命。”
竹蘭走後,鄧衷眼中寒光一閃,輕聲問道:“娘娘,東宮剩下的那幾名司寝宮女,可要?”
他用手做了個‘斬首’的動作。
貴妃閉上眼,“太子一向不喜旁人插手東宮事務,若是她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那便算了。”
“喏。”
鄧衷從昭德宮出來,沒回尚鸾臺,反而先繞道去了宮女所。
宮女所的門一開,十五歲的少年便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昭姐姐。”
衛昭接過他手中的食盒,将他迎進屋子。
食盒裏果然放着她最喜歡的桂花酥,她給鄧衷倒了一碗茶後,便迫不及待拿起一塊,咬了一口,露出滿足地神色。
“桂花酥怎麽這麽好吃呀。”
鄧衷低眉一笑,語氣裏滿是寵溺,“是呀,你都吃不膩的。”
他看着衛昭如小倉鼠一般,哼哧哼哧便吃完了一塊桂花酥,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瓷圓盒,放在桌上。
“這是我從太醫院要來的的金創藥,讓我猜猜,又是紫娟那丫頭惹禍了吧。”
衛昭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接過藥膏道:“不好意思啊小鄧子,每次都要麻煩你。”
鄧衷笑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說完,又正色提醒道:“倒是紫娟,她雖與你是同鄉,可你也不能護她一輩子。”
衛昭沖他一笑,“沒事的,我這次故意沒攔着她,她口無遮攔,受了這麽大的教訓,以後應當不會再亂說話了。”
鄧衷垂眸,“我看未必。”說罷,貌似随口問道:“對了,下個月就是你生辰,想要什麽生辰禮嗎?”
衛昭連忙擺手道:“不用啦,也不是什麽大事,平日裏你就夠忙的了,哪還能讓你費心去準備什麽生辰禮。”
“你的生辰,我自然是要費心的。”鄧衷目光定定地看了衛昭一眼。
衛昭有些不自在,躲開了他。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小鄧子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她有些心慌,匆忙站起身來,“天色不早了,我、我還要去看紫娟。”
鄧衷聞言也随之站起身來,将桌上食盒蓋好,道:“我也要回尚鸾臺去了。”
兩人一同出了門,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告別之際,鄧衷突然開口叫住衛昭:“對了昭姐姐,聽說上次宮宴上貴妃娘娘發了話,說是要放一批宮人出宮,你……會選擇出宮嗎?”
“應當會吧。”衛昭點點頭。
鄧衷再無疑問,微笑着與她告別,看着她的背影遠去,目光逐漸變得晦暗不明。
也是,能有機會出宮與家人團圓,誰會不願呢?
他一個殘破之身,也給不了衛昭想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