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獵宮風雲（十五）
獵宮風雲（十五）
衛昭從昏迷中醒來，意識還處于一片朦胧，只覺得頭疼欲裂，肩膀上也疼。
口中幹渴異常，她不禁發出小貓般細微的呼喊，“水……”
沒過多久，她的頭被人溫柔地擡起，一股清冽的甘泉濕潤了整個口腔。
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到解了心中那股渴意，這才搖搖頭，示意自己不要了。
來人将茶盞拿開，又小心地把她的頭放置在枕頭上。
衛昭這才完全睜開眼，待看清楚眼前給她喂水的人之後，心中一驚，猛地一個起身。
“嘶——”傷口被扯動，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太子按住她，“不必多禮。”
衛昭又重新躺了回去，腦子清醒過來以後，這才發現所處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對勁，“殿下，我這是在哪裏？
“……對了，還有叛軍、叛軍現在怎麽樣了？”
太子安撫她道：“這裏是幽蘭軒，叛亂已經平息了，你受了重傷，是孤讓人将你放置在此處照料的。”
衛昭聞言松了一口氣，“那太好了。”
太子看了她一眼，又道：“此次獵宮戰役，你立了大功，可要什麽賞賜？”
衛昭忍着痛撐起身子。
“謝太子殿下，金銀珠寶乃身外之物，奴婢想求殿下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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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上前扶起她，幫她靠坐在床頭。
不要身外之物？
太子問道：“那你想要什麽？”
衛昭充滿希翼地看着太子，“王家小娘子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想懇請太子殿下饒她一命。”
太子目光幽暗，在衛昭臉上流連而過，半晌，開口道：“你可知王家乃是謀逆，論罪當誅九族。”
“奴婢知道。”
衛昭眼見太子面無表情，不由得心裏一沉，咬牙繼續說道：“但奴婢也知道，殿下賞罰分明，絕不是濫殺無辜之人，王妩并沒有參與此次叛亂，還為殿下通風報信，她的是非功過，殿下心中必定早有決斷。”
這番話說出口已經是有些僭越了，太子卻沒有責怪她，只是淡淡道：“孤從前不知，你膽子倒挺大。”
衛昭心中一跳，不知道太子說這話是何意，還沒來得及請罪，太子已經轉身離去。
只留下一句：“夜深了，早點安歇吧。”
太子出了幽蘭軒，一眼便看到等在外面的趙佗。
“何事？”
趙佗焦急道：“殿下，王家小娘子快要不行了。”
王妩服毒自盡，被看守的士兵發現時已為時過晚，毒入肺腑，已無力回天。
太子趕到關押王妩的地方時，她已經面如金紙，氣息奄奄。
之所以強撐着一口氣，不過是想再見太子一面罷了。
“太子殿下，你終于來了。”
王妩靠坐在床頭，睜開眼，看到太子到來，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回光返照的精神。
太子看着她這副模樣，垂下眼，半晌，開口問道：“為何服毒？”
王妩苦笑一聲：“我父親和兄長做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實在無顏再面對殿下，在我生命的最後，殿下能夠陪在我身邊，我死而無憾了。”
太子緩緩道：“你有功無過，你父親和兄長所做的事與你無關，你不需要替他們贖罪。”
王妩：“那殿下可否饒了其他王氏族人一條性命？”
太子沉默不語。
王妩眼裏的光漸漸熄滅，她早知道，太子殿下心如磐石，不會為她所動。
她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悲涼，她願意為了太子去死，可是太子卻永遠也不會正眼瞧她一眼。
太子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的帝王，卻不會是一個好的良人。
喉間突然一陣發癢，王妩咳嗽幾聲，手帕拿開，上面是黑紅的血塊。
她知道自己大概命不久矣了，于是對着太子提出最後一個請求。
“殿下，最後可以為我彈奏一曲《破陣子》嗎？”
六歲那年，她随母親一起進宮，第一次遇見太子，便是聽到他在水榭中彈奏了一曲《破陣子》。
年少時遇見了太過驚豔的人，從此以後，天下其他男子便再入不了她的眼。
王妩撫摸這身旁的古琴，臉上露出溫柔的神情，“這把琴，便是太子殿下當年送給我的，殿下你還記得嗎？”
太子看了一眼古琴，一言不發。
年少時随手賞給旁人的東西，不知凡幾，這把琴是什麽時候送出去的，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太子搖頭道：“歷來聖明君主均以德行治理天下，琴藝的精湛，對天下蒼生并無補益，孤自十歲起，便不再修習音律。”
王妩聞言一愣，“殿下十年前便不再修習音律了麽？”
可十年前驚鴻一瞥，她卻為太子整整苦練了十年的古琴，只盼望着某天與他共奏一曲，琴瑟和鳴。
太子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問道：“在王瑜軍中，你以琴聲示警，使計幫孤逃脫，如今你可後悔？”
她可後悔？
是後悔幫了太子，導致父親造反失敗，兄長慘死眼前？
亦或是後悔遇見太子，以致真心錯付，滿盤皆輸的結局？
若是再讓她重來一次，她還會毫不猶豫做出同樣的選擇嗎？
親情與道義，又孰輕孰重？
王妩的眼神逐漸渙散。
在生命的最後，她掙紮着抓住了太子的衣角，仿佛抓住了生命中唯一的光。
唯有一件事情，她無比地确定。
“愛上殿下，王妩不悔。”
黑色的鮮血從她的口中大股大股的湧出，這個十六歲的少女，終于在臨死前，将自己隐藏了十年的心意傳達了出去。
她的手從半空中垂下，生命的光，就此熄滅。
太子看着眼前死去的王妩，在她床前靜默片刻，然後拿起了她身旁的古琴。
琴聲幽幽，傳遍整個獵宮，失去同袍的戰士們聽到這一曲《破陣子》，紛紛走出營帳。
只解沙場為國死，馬革裹屍何須還。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衆人低頭默哀，為在這場獵宮戰役中失去生命的靈魂，虔誠祈福。
幽蘭軒中的衛昭一愣神，手中的藥碗滑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片。
她看了看地上破碎的瓷片，又轉頭看向窗外，一滴眼淚從眼眶滑落而下。
一曲完畢，死者得到安息，生者得到寬慰，所有人都從琴聲中獲得了巨大的能量。
太子将琴放回王妩身旁，靜默片刻，轉身離去。
***
臨華殿中。
皇帝端坐高臺之上，聽着外面傳來的幽幽琴聲，心中長嘆一聲。
他睜開眼，看向下方。
下方跪着的是剛剛從地牢提出來的王達。
王達披頭散發，形容憔悴，不複一代名臣往日的風範。
皇帝看着他如今的狼狽模樣，眼裏似有憐憫，開口道：“王達，你謀害太子，攻打獵宮，大逆不道，所犯的罪行樁樁件件罄竹難書，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王達擡起頭，直視皇帝的眼睛道：“臣自知罪孽深重，萬死莫贖，死之前只想問清楚陛下一件事情，那太子朱煜不過一宮婢之子，如何能夠繼承大統？”
此刻大殿之中除了兩人外，再無旁人，皇帝聽到他的質問，久久未能開口說話。
一時間，整個殿中只聽到紅燭燈芯燃燒的聲音，噼啪作響。
王達死死盯着禦座上的帝王，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麽，卻一無所獲。
他憤憤不平道：“當年齊王殿下與陛下争儲失敗，在府中服毒自盡，他的侍妾滿玉兒便入宮成了我妹妹宮中的一名洗腳婢，而後這賤婢爬上了陛下的龍床，搖身一變，成了如今的貴妃娘娘，哼，此等驚天奇聞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皇帝開口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王達冷笑一聲道：“陛下當然不想讓別人提起，畢竟我大魏皇朝的貴妃娘娘，出身竟然是一洗腳婢，說出去豈不令人笑掉大牙。”說完，他話鋒一轉，正色道：“可陛下不知道的是，此女不僅出身卑賤，還心腸歹毒，她不知道使了何種手段，竟然将先皇後的子嗣調包，臣不過不想再讓陛下蒙在鼓裏，方才出此下策，還請陛下廢了太子，另擇賢明。”
皇帝沉默半晌，開口道：“朕知道煜兒不是皇後的兒子。”
什麽？！陛下竟然知道！
王達怒火中燒，脫口而出道：“陛下既然知道，卻還是選擇包庇那毒婦麽？”
“我凰妹對你的心意你又何嘗不知，卻還是在迎娶她不到半年便冊封了那賤婢做貴妃，你将我王家、皇後的臉面至于何地？”
“一直以來，我念着太子身上流着我王家一半的血脈，這才隐忍至今，卻沒想到，你們下了一手好棋啊，我凰妹的兒子呢？我真正的外甥呢？他又在哪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