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壬寅宮變(七)

壬寅宮變(七)

太子帶着初秋的涼意回到了東宮,一進宮門,就讓人把衛昭叫到書房來。

衛昭來時還不明所以,一進門,便看到太子将手中卷宗一摔,質問道:“你到孤的身邊來,究竟是什麽目的?”

衛昭心中一跳,立馬跪倒在地上,卻不知太子為何會突然這樣發問?

她一開始來東宮确實是受貴妃娘娘指派,帶了某些不為人知的目的,但那個時候她是逼不得已,因為鄧衷告訴她不來東宮就只有死路一條。

後來經過獵宮事件,與太子朝夕相處,她對太子的感情便不一般了。

現在她留在東宮不僅僅是貴妃的命令,更重要的是,她真心想留在太子身邊,一輩子關心他,照顧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實現千古明君的理想。

可她不敢将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太子。

太子殿下如皚皚雪山,是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他身邊的愛慕者如此之多,每一個都比她好,她不過是一卑賤的宮女,又如何有資格能奢望永遠陪伴太子殿下左右呢?

她只要遠遠看着太子殿下就好了。

衛昭心中思慮萬千,對面太子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孤不知,一個這樣的問題居然要想這麽久?”

太子的聲音如一盆冷水潑醒了她,衛昭心中左右為難,只得咬咬牙道:“是貴妃娘娘派奴婢過來照顧殿下的。”

話音落下,室內一片死寂的沉默。

過了良久,衛昭忍不住偷偷擡起頭,看到太子臉上駭人的神色,是她從未看到過的冷峻。

“出去。”太子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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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冷漠,再沒有從前說話的溫和,仿佛又變回了以前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儲君。

衛昭直覺她可能說錯了什麽,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什麽,卻發現沒有什麽好辯解的。

她的回答,一字一句,都是事實,又何來辯解一說?

“奴婢遵命。”她閉上眼,向太子磕了個頭。

她想抓住什麽,到頭來卻發現什麽也沒抓住。

身份卑賤之人,本就只是這世間的一抹浮萍,連根都沒有,又如何能抓住飛在天空中的鶴呢?

她無聲無息地退出了書房,就好似她從未來過。

衛昭走後,太子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裏,窗外的夕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有一種說不出疲憊。

他想,不該找衛昭問話的。

他明明已經從貴妃處得知了衛昭來東宮的目的并不單純,卻還是匆匆趕回來,只想親口聽她解釋。

他從來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卻獨獨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太子回想。

大概是從獵宮回來之後吧,不知不覺,他就變得不像自己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衛昭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開始牽動他的心。

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願意聆聽。

期待衛昭對他解釋的那一瞬間,他不再是堂堂大魏皇朝的太子,只是一個面對心愛之人忐忑不安的普通男子。

他甚至在慶幸,慶幸衛昭說了真話,否則随便編個什麽理由,不管多離譜,恐怕他也會相信。

多麽可悲,他自幼受大儒教導,習帝王心術,從未想到,有一天,會為了一個身份低微的宮女,放下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更可悲的是,如今這個宮女,連騙都不願意騙他了。

空曠的書房裏,太子獨自一人坐着,從日落坐到天黑,直到趙佗進來,吃了一驚。

“殿下,你怎麽不讓人點燈?”

他一邊嚷嚷,一邊将燭火點亮,“衛昭怎麽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火光驅散了黑暗,将太子的影子投在紙窗上,形成一個空洞洞的人影。

太子撐住額頭,問道:“何事?”

趙佗感受到太子似乎有些疲憊,斟酌着開口道:“殿下前些日子不是讓屬下打探謝家的事情嘛,還真讓屬下打聽到了一些驚人的內幕,這個事關未來太子妃,屬下不敢怠慢,只得深夜前來打擾殿下。”

太子睜開眼,“說。”

趙佗低頭,恭敬道:“屬下打聽到,謝家小娘子之所以沒來參加春日宮宴,并不是因為她生病了,而是被謝家關了禁閉,而關禁閉的原因……”他停頓了一下,偷偷瞄了瞄太子的臉色,這才低聲說道:“是她妄圖與一庶族男子私奔,事情敗露,被謝家抓了回去,因此關了禁閉。”

天知道,趙佗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有多震驚。

當場就把嘴裏的茶噴了出去。

他知道這些世家貴女不簡單,全身上下長了八百個心眼子,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謝家小娘子居然敢與人私奔!

私奔吶,這是多大的醜事。

更何況謝家小娘子私奔的對象還是個寒門之子。

大魏皇朝,士庶之別,實有天隔。

虧得謝家手眼通天,生生把這事捂了下來,不然東窗事發,整個謝家将淪為洛陽城的笑柄。

事關重大,趙佗得知後,不敢怠慢,于是趕緊過來求見太子。

等他彙報完畢,太子卻沒做聲。

以趙佗的腦子,實在想不出遇上這樣的事情該怎麽處置?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地等在原地,聽候太子的命令。

可左等右等,也等不來太子開口,他實在忍不住,擡頭瞄了一眼坐在雕花梨木座椅上的太子。

這一看才發現,原來太子殿下在出神。

難不成太子殿下也被驚到了?趙佗心想。

“殿下?”他提醒道:“謝家該怎麽處置?”

太子終于回過神來。

“處置?”他反問道:“為何要處置?”

趙佗愣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說來:“殿下,謝家未将私奔的事提前告知,還想将其嫁入東宮,這、這是犯了欺君之罪啊!”

太子卻壓根不在意,反而道:“孤還就怕他謝家不欺君。”

剛想整治謝家,謝家就親手把這麽大一個把柄送到了他手裏,還真是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那個與謝家女私奔的男子現在在何處?”

趙佗回道:“謝家想要殺了對方滅口,被屬下救下來了,等候殿下發落。”

太子想了想,“既如此,便讓他入宮吧?”

什麽?趙佗一愣,便聽太子繼續說道:“謝家女不是想與心上人在一起麽?孤便成全她。”

那一瞬間,趙佗對自家主子的敬佩程度簡直到了嘆為觀止的地步。

試問天底下有幾個男子,能夠忍受未婚妻未出閣前就與人私奔,還忍得住不殺她的情夫,反而要祝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呢?

太子殿下這份心志,日後必成大事啊。

趙佗忍不住感慨道:“這情之一事,還真是叫人失去理智。”

謝小娘子也是出身高門望族,卻放着太子妃的寶座不要,非要與一庶族私奔,而那名寒門出身的男子聽聞在當地也早有賢名,雖家世沒落,品行才能卻皆是上佳,已被推舉補了官缺,卻為了謝小娘子,連做官的機會都不要了,還差點丢了性命,這叫什麽事兒啊?

想到這裏,趙佗嘆道:“殿下你說這謝小娘子是不是豬油蒙了心,為了情愛什麽都不顧了。”

這平常的一句話聽在太子耳裏卻覺得無比刺耳。

謝家女郎是豬油蒙了心,那他呢?

他有什麽資格嘲笑對方,他今日的種種作為不也是豬油蒙了心麽?

太子心煩意亂,對着趙佗冷聲道:“此事以後不要再議。”

“是,殿下。”

趙佗低頭,忍不住同情起太子殿下。

不管太子殿下表現得有多不在乎謝小娘子,終究是被人給戴了頂綠帽子。

這樣的女郎,即便出生再高貴,娶進家門,天天看着,不也是給自己找氣受嘛。

這也太憋屈了。

太子殿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不愧是太子殿下。

趙佗佩服得五體投地,越發覺得自己的主子英明神武,以後必定能成為一代千古明君。

太子看着趙佗臉上神色變化了好幾次,也不知道他在腦補些什麽,面色不虞地敲了敲案面,道:“交代你的另一件事情怎麽樣了?”

趙佗回過神來,連忙回道:“殿下讓我尋找先皇後身邊的宮女,可當年壬寅宮變後,整個長信宮的宮人都被處死了,屬下多方打聽,終于在宮外找到了一個當年為先皇後接生過的穩婆,可惜她年紀大了,有些癡癡呆呆的,時而記得起事時而記不起事,殿下還要見嗎?”

太子放在案桌上的手指一頓,沉聲道:“帶她過來。”

“喏。”

趙佗去提人,太子靠在雕花大椅上,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随着當年長信宮的大清洗,壬寅宮變的真相,早已掩埋在歷史的長河中,但他卻一直忘不了王達臨死前對他說的話。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樣的真相,讓對方不惜孤注一擲,也要取他的性命?

書房的門再次被人推開,趙佗帶着穩婆進來,又無聲地告退出去。

太子看着眼前頭發花白,眼神渾濁的老人,緩緩開始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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