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壬寅宮變(八)
壬寅宮變(八)
衛昭從太子的書房退出來後,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呆呆地坐在房裏,從日落坐到天黑,直到外面傳來敲門聲,才恍然驚醒,摸出火折子,将桌上的燭火點亮。
衛昭打開門,看到外面站在一個小宮女,對着她行了個禮道:“衛昭姐姐,剛剛李嬷嬷讓我來傳話,說是太子殿下召你去寝殿伺候。”
什麽?衛昭一愣,“太子召我去寝殿?”
可她不是剛剛才從太子殿下的書房出來麽?
看太子殿下當時的樣子,應當是在氣頭上的,又怎麽會突然喚她侍奉呢?
衛昭再三确認,那宮女點頭肯定道:“是李嬷嬷親自跟我這麽說的,應當是沒錯的,姐姐還是快些随我去吧,不然太子殿下怪罪下來,奴婢也擔當不起。”
看她神色焦急不似作假,衛昭只得壓下心中的疑惑,跟着她匆匆踏入太子的寝殿。
太子此刻卻不在寝殿中。
夜已深,衛昭等了又等,還是見不到太子的人。
她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蹊跷,卻又說不上來哪裏奇怪。
門口守夜的小太監說太子殿下從書房出來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看樣子好像是往乾清宮的方向去的。
可這麽晚了,還下着雨,太子這個時候去乾清宮,莫不是有什麽大事發生?
既然有大事發生,又為何會喚她來寝殿呢?
衛昭突然有些心悸,她推開窗,呼吸了幾口外面的空氣,好受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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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事情,她向來不懂,但也知道必定是有對太子殿下很重要的事發生,所以他顧不得其他,深夜去乾清宮面見聖上。
至于要她來侍奉的事情,李嬷嬷是太子身邊的老人了,她傳的話,應當是不會有錯的。
太子殿下或許是忘了喚她過來的事情,又或者,他是故意晾着她,因為不喜她是貴妃派來的人。
雨點落在窗沿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衛昭看着外面的雨勢,強壓下心中的不安。
“罷了,等殿下回來,一切就都明了了。”
***
梅雨時節,雨水仿佛永遠落不盡一般,深夜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
乾清宮門口,守夜的小太監打了個呵欠,再一睜眼,看到有兩道人影急急地往這邊而來。
雨勢太大,他揉了揉眼睛,等到來人走近了,才看清居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腳步太急,雖有趙佗追在身後為他撐傘,但這傘打了也好像沒打一般,一大半的雨點全落在他的身上,以至于到了宮門前,太子身上已濕了大半,裙擺也泥濘不堪。
小太監連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深夜來此,不知……”
太子臉色難看到吓人,張口便道:“孤要見父皇。”
小太監做不了主,匆匆進去傳話,大內總管梁金從殿內出來,看到太子的模樣,心中吃了一驚,連忙上前道:“殿下,陛下已經歇息了,殿下要不先去偏殿換一身衣服?”
太子直視眼前的乾清宮門,一字一句道:“孤要見父皇。”
梁金心知必是有大事發生,不敢再多耽擱,匆忙進殿中請示皇帝。
過了一會,殿內燭火明亮了起來,梁金從殿內出來,恭敬道:“殿下,請移步禦書房,稍坐片刻。”
太子看也不看他一眼,擡腳跨過了門檻,徑直往禦書房的方向而去。
太子在禦書房站了一會,皇帝才過來。
他穿着寝衣,顯然是從睡夢中被人喚醒,此時還有些不悅。
“太子究竟有何急事,非要深夜來禀奏?”
太子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皇帝端坐在禦座上,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擡起頭,與太子四目相對,從太子眼中看到了從未有過的悲痛和震驚。
皇帝一下子直起身子,再次問道:“究竟怎麽回事?太子,你為何深夜來找朕?”
太子握緊拳頭,緩緩道:“父皇,兒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皇帝皺起眉頭,“有何事不能直說的?”
太子聞言慘然一笑,“兒臣找到了當年為先皇後接生過的穩婆,她說先皇後當年生下的是一名死嬰,是嗎?”
“死嬰”二字,太子特意加重了語氣。
此言一出,窗外閃過一道驚雷,一如皇帝此刻的內心。
太子不稱母後,改稱先皇後,看來他是知道了什麽。
皇帝與他隔着禦案對峙,半晌,語氣平淡道:“看來你都知道了。”
太子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諷刺一笑道:“是啊,兒臣都知道了,原來兒臣的親生母親不是先皇後,而是一個洗腳婢出身的宮女。”
皇帝聞言皺眉道:“你怎麽能如此說你的母親?”
太子立刻反問:“兒臣說錯了什麽?貴妃娘娘她難道不是洗腳婢出身?”
皇帝再也忍不住呵斥一聲:“住嘴!”
太子卻絲毫不讓,反而與皇帝針鋒相對道:“你讓我住嘴?我的父皇,你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衆口嗎?”
皇帝的态度讓太子心中的憤恨終于沖出了胸腔,他再也忍不住,将心中的質問發洩出來。
“為什麽當年要納一個洗腳婢為妃?”
“為什麽要讓她生下皇家子嗣?”
“為什麽那個人要是我!”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母不是高門貴女,而是一個洗腳婢出身的宮女!
為什麽父皇要讓一個洗腳婢生下他,讓他從一出生就帶着這麽卑賤的血統?
既然已經有了如此卑賤的血統,又為什麽不把他養在貴妃名下,而是放入皇後名下?
這二十年來,他被世人所景仰,高高在上,不染塵埃。
他也以為,自己是一朵飄在天上的雲,沒曾想,一朝摔入塵土裏,連泥都不如。
太子質問完後,眼眶發熱,死死盯着禦座上的皇帝,想從他口中尋求一個答案。
皇帝卻沉默不語。
兩人目光相對,太子心裏一寸寸的變冷。
他露出凄慘一笑。
活了二十年,從小到大遭受的所有經歷,無一不在告訴他一件事:在這個世上,想要變強大,便不能相信別人,只能相信自己。
他是有多天真,事到如今,竟還會對別人有所期待?
太子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
随後挺直了背脊,整理好衣冠,又恢複成往日孤傲如鶴的模樣。
他對着一言不發的皇帝端正行禮,儀态毫無挑剔地完美。
“兒臣一時沖動,叨擾了父皇,還望父皇恕罪,兒臣這就告退。”
不等回答,他轉身就要走,卻被禦座上的皇帝開口叫住。
“太子,當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皇帝從禦座上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當年皇後與貴妃一同懷孕,卻生下死胎,于是便想出了換嬰這樣的鬼魅伎倆,她将貴妃的兒子與自己的死胎調換,我們都被蒙在鼓裏。後來事情敗露,皇後又想毒殺貴妃,淹死你,陰謀未果,為了不牽扯王氏,這才自缢身亡。”
太子終于知道為何當年王皇後一定要淹死自己了,原來他從來就不是被她期待的孩子。
心中一片悲涼,太子閉上雙眼,試圖将眼裏的情緒收攏,身側緊握成拳的雙手卻出賣了他的內心。
“父皇将這些事情告訴我,是想讓我如何?去昭德宮,跪在貴妃的腳下,與她母子相認麽?然後公布天下,我大魏皇朝的太子,不過一洗腳婢所生的庶子罷了。”
“你!冥頑不靈!”皇帝指着他,怒不可遏道:“什麽洗腳婢,那是你的生母!”
太子情緒上頭,不管不顧質問道:“我的生母難道不是一洗腳婢出身嗎?”
聽到他言語中對貴妃的輕視,皇帝氣極,再也忍耐不住,高高揚起右手,就要揮下,卻被突然闖入禦書房的貴妃攔住。
“陛下,不要啊!”
貴妃發髻淩亂,形容憔悴,一看便是從睡夢中被人叫醒,慌張地連儀容都來不及整理,便匆忙趕了過來。
“太子一時不能接受也是情有可原,陛下你又何必與他生氣呢?”貴妃拉着皇帝的手,勸解道。
皇帝卻仍是心有不滿,“朕如何能不生氣,你是他的生母,他口中對你可有一丁點的尊重?”
貴妃頓時悲從中來,掩面垂淚道:“陛下,終歸是臣妾的出身拖累了太子。”
“你胡說什麽!”皇帝皺眉道:“你乃堂堂大魏皇朝的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對他有什麽好拖累的?”
貴妃只是垂淚不語。
皇帝看着太子,面色不虞道:“還不快與你母妃謝罪。”
“母妃?”太子聞言低低笑了兩聲,擡起頭,看向貴妃。
“貴妃娘娘,你想讓孤喚你一聲母妃嗎?”
貴妃頓時止住了哭聲,露出期望的眼神。
太子緩緩走到她的身前,低下頭,凝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吐露出最殘忍的話語——
“你想都別想,孤不可能會有一個洗腳婢出身的母親。”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巨響,太子的臉被皇帝扇到了一邊。
太子踉跄幾步,不可置信地回首看去。
從他出生起,從未有人打過他,如今皇帝卻為了貴妃打了他的臉!
皇帝臉上露出罕見的殺氣。
天子一怒,浮屍百裏,流血千裏。
這些年皇帝修身養性,已經很久沒有動過怒了,這讓人有時候會忘了,他曾經也是踏着親兄弟的屍體坐上皇位的帝王。
皇帝指着太子的鼻子道:“朱煜,你的太子之位,朕給得起,也收得回!你以為你憑什麽當上這個太子?是因為先皇後家世顯赫,朕不得不立皇後之子為儲君麽?亦或是你天資聰穎,早早顯露出了帝王之相,朕認可你的才能才将你立為儲君麽?”
“朕告訴你,都不是!”
太子如遭重擊,倒退一步,擡起一張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皇帝。
貴妃撲到皇帝身前,“陛下,不要再說了!”
卻已經攔不住皇帝的話語:“朕立你為太子,不過是因為你是朕心愛之人所生的兒子,愛屋及烏罷了。如若沒有貴妃這個生母,你在朕的眼裏,什麽也不是!”
此話一出,便是将父子之間最後一絲溫情扯下。
貴妃眼看着父子決裂,哭倒在皇帝懷中,泣不成聲,“陛下,不要……”
皇帝扶着貴妃,厲聲道:“朕就是要罵醒他,讓他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太子站在原地,站成了一尊雕塑。
他以為是先皇後外家顯赫,結果是皇帝愛屋及烏。
多麽諷刺。
多麽可笑!
“你讓我做太子,左丞相為太子少師,右丞相為太子少傅、禦史中丞為兼善大夫……幾乎把半個朝廷都納入東宮,給我莫大的權勢,只是因為……我是她的兒子?”
太子聲音虛浮,如同飄在半空中。
皇帝一句話将他狠狠拽下神壇。
“不錯。”
簡單兩個字,就讓太子心中的信念徹底崩塌。
他最看不起的洗腳婢出身的貴妃,竟然是他太子身份穩固的立身之本。
那他這個太子,又算什麽?
這麽多年,他所做的一切,又算什麽!
寒冬臘月的苦讀,身先士卒的沖鋒,甚至為了推行新政去娶一個自己壓根就不愛的女人……
這麽多年,所有的一切,全部成了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