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壬寅宮變(九)
壬寅宮變(九)
太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的東宮。
進了寝殿,還被門檻絆住,狼狽地差點摔到地上。
幸好一雙手及時扶住了他。
他擡起頭,看到衛昭擔憂的面容。
“太子殿下,你沒事吧?”
禦書房中的一幕幕在太子腦海中回放,他下意識推開了衛昭。
“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是殿下讓我過來伺候的麽?”
太子腳步虛浮地走到紫檀花梨雕木方桌旁,拿起桌上的茶水,一口灌下。
“孤什麽時候說過?”
一杯茶水下肚,頭腦暫時清醒了一點,不多時,卻有一股邪火順着小腹蔓延而上。
他看着手中茶杯,突然厲聲喝道:“你在水裏放了什麽?”
“啊?”衛昭一臉驚慌,“奴婢什麽也沒放。”
但她的慌亂落到太子眼裏,就成了欲蓋彌彰。
“催情香。”太子捏緊茶杯,閉上眼,一字一句道:“連你也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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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撲到桌前,拿起茶壺裏的水一嘗,神色大變。
茶水裏怎麽會有催情香呢?
“殿下,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啪”的一聲,太子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飛濺的瓷片彈起,在他臉頰上留下一道細微的傷口。
衛昭倒吸一口涼氣,“殿下,你受傷了!”來不及上前,就被對方掐住了脖子。
太子從禦書房中便一直強忍的怒氣,在這一刻終于爆發。
他死死地盯着衛昭,腦中有一團火在燒,腹中也有一團火在燒。
“不愧是從貴妃宮裏出來的人,這下作的手段,還真是如出一轍。”他用大拇指壓住衛昭的唇,重重地撫過,“你們的這張嘴,是不是天生就會騙人?”
衛昭拼命地搖頭,喉嚨卻發不出一句聲來。
太子掐着她的脖子一步步往後退,直到退到牆角,退無可退。
他靠近衛昭,近到兩人的鼻尖快要抵到一處,“你就這麽想爬上孤的床麽?”
聲音輕柔,眼裏卻是藏不住的厭惡。
“爬上了孤的床,然後呢?一步一步當上貴妃,生下一個跟你一樣,帶有卑賤血脈的孩子麽?”
衛昭愣住了,她看着太子的眼睛,兩行清淚突然流了下來。
眼淚一滴一滴落到太子的手上,他仿佛被燙到一般,下意識松開了手。
衛昭沒有了桎梏,腿一軟,再也站不住腳,順着牆壁滑倒在地上。
她用雙手環抱住自己,如同一只受驚的小貓一樣,發出微弱的哽咽聲,眼淚浸濕了她的大半張臉,她卻不敢放聲大哭。
太子看着她這副模樣,腦中的火一下子熄滅了,腹中的火卻更猛烈地燃燒起來。
他站在衛昭面前,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克制不去碰她。
然後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冷冷開口道:“你以為,孤中了催情香,就會碰你麽?孤告訴你,孤永遠不會讓一個低賤的宮婢生下孤的孩子。”
衛昭擡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向太子。
太子卻移開了眼,強忍下腹的腫脹,沙啞着聲音道:“滾出去!”
衛昭不敢再說什麽,匆匆抹幹淨臉上的淚珠,退出了寝殿。
剛出門,就撞上了從外面匆匆趕來的趙佗。
趙佗神色匆忙,看見衛昭雙眼紅腫,有些驚訝,卻來不及詢問,先上前敲了敲門。
下一秒,一只茶盞被扔了出來,瓷片碎裂的聲音伴随着怒喝聲響起:“滾!”
衛昭的臉一下變得雪白。
趙佗也被吓了一跳,問衛昭道:“這是怎麽了?”
衛昭卻一言不發,只是搖頭。
看來太子殿下現在正在氣頭上,趙佗急得團團轉,與衛昭比劃了個手勢,示意她先行離開,然後深呼吸,硬着頭皮上前又敲了敲門。
“殿下,是我,趙佗。”
這次沒有東西扔出來了,但裏面太子的怒氣顯然還未消退,“何事!”
趙佗低下頭,啞聲回禀道:“殿下,長江決堤了。”
寝殿內安靜了一瞬。
然後沒過多久,殿門被從裏面被人拉開,太子站在門口,已經恢複了往日裏冷靜自持的模樣。
“通知大司徒、司農、水部郎中等人,即刻入宮觐見。”
“喏!”
夜已深,一條條的政令卻從東宮有條不紊地傳遞出去。
***
第二天,衛昭還未起身,外面就有宮女來傳話,說是奉了太子的命令,送她去浣衣局。
浣衣局,那可是最低等的宮女勞作之處。
衛昭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傳話宮女看着她不動身,不耐煩地催促道:“想什麽呢,還不快些收拾東西走人,李嬷嬷還等着我回去複命呢。”
衛昭回過神來,一言不發地走進房中。
待她收拾好東西,背着包袱出來,看到傳話宮女一臉驚奇地望向她。
“你就這麽點東西?”
衛昭不欲與她多說話,低着頭默默往外走。
傳話宮女看着她的背影,努了努嘴,跟上去幸災樂禍道:“什麽嘛,還以為太子殿下有多喜歡你呢,都說你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了。看來傳言也不可全信,我就說太子殿下這麽矝貴高傲的人,怎麽可能會看上一個宮女呢?你看看,最後還不是觸怒殿下,被趕出東宮了,啧啧啧。”
衛昭充耳不聞,只悶頭往前走。
到了宮門處,她擡頭看着門上寫着的“長樂宮”三個大字,回想起自己剛剛被送入東宮時的情景,恍如隔世。
來時是一個小包袱,走的時候也是一個小包袱。
東西沒多什麽,心裏卻好像空了一塊。
衛昭強忍住心頭酸楚,回首望了一眼遠處興龍殿的方向,擡起腳,踏出了宮門。
***
衛昭被貶到浣衣局,這下連雜掃宮女都不如,浣衣局的宮女們每天陰陽怪氣地嘲諷她。
“喲,太子殿下的貼身宮女怎麽也到浣衣局來了?還真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
“你說錯了吧,她哪裏是只鳳凰,本就連只野雞都不如。”
“所以說,人吶,還是要有自知之明,什麽高枝都想攀,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重,莫要高枝攀不成,噗通一聲摔到地上,摔得更慘喲。”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某些人不要仗着自己立過功,就覺得跟我們這些奴才不一樣了。奴才,終究還是奴才,無論你立多少功勞,都是做不了主子的。有些人生來是鳳凰,而有些人生來連山雞都不如,好好洗衣服吧,說不定某一天你也能洗上太子殿下的衣服呢,嘻嘻。”
最後說話的那名宮女一邊嘲笑衛昭,一邊還不忘将自己的衣服丢到她的盆裏。
衛昭被濺了一身的水,深呼吸一口氣,看着那名宮女的眼睛,說道:“把你的衣服拿回去。”
那宮女眉毛一橫,道:“喲,你還有脾氣了?什麽我的衣服?在你的盆裏,自然就是你要洗的衣服了,怎麽,新來的這麽不懂規矩啊,你想打架是不是?”
說罷,也不等衛昭開口,就伸手一推,将她推倒在地上。
衛昭一時不察,被人推到了水坑裏,全身都濕了個遍。
那名推她的宮女看着她狼狽的模樣,還哈哈大笑道:“你們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像不像一只落湯雞?”
話音剛落,地上的洗衣盆被人一腳踢翻,水潑了她一身。
那宮女尖叫一聲,就要發怒,卻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腿腳發軟,跌倒在地上。
“大、大督公,你怎麽來了?”
鄧衷踢開眼前的洗衣盆,快步走到衛昭身前,扶起她來,“昭姐姐,你沒事吧?”
衛昭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鄧衷看着她滿身污漬,眼裏有殺氣閃過。
他拿過一旁水桶,走到那名宮女面前,将水桶裏的水盡數倒在她的頭上。
對着一旁的宮人問道:“你們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像不像一只落湯雞?”
旁邊的宮人擠做一團,慌不疊地點頭,谄媚道:“是是是,大督公說的是,像極了一只落湯雞。”
“可不就是一只落湯雞嘛。”
那名宮女渾身發抖,低下頭,敢怒不敢言。
鄧衷笑了笑,環視周圍一圈,将手搭在佩刀上,漫不經心道:“衛昭是我罩着的人,你們以後誰敢動她,先問下我的刀答不答應,滾吧。”
宮人們都不敢招惹這尊大殺神,聞言一哄而散。
地上的那名宮女也想趁機開溜,鄧衷看也沒看她一眼,抽出腰間的佩刀,随手一甩,刀鋒擦着她的臉過去,直插入牆壁。
那名宮女吓得臉色慘白,再也不敢多走一步,跪倒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求饒。
“督公、督公饒命!”
鄧衷慢吞吞地走上前,拔出牆上的佩刀,轉過身道:“誰讓你停了,繼續磕啊。”
那宮女磕頭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磕得額頭鮮紅一片,也不敢再停下來。
鄧衷收刀回鞘,走回衛昭身邊。
衛昭拉了拉他的衣袖,對着他搖了搖頭。
鄧衷這才輕哼了一聲,喝道:“滾吧。”
那名宮女如聞天籁,連忙爬起身來,轉身就跑,出門的時候還跌了一跤,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鄧衷看着她離開,才轉頭對着衛昭道:“昭姐姐,你就是心太軟,對付這種落井下石的小人,就要整得她再也不敢招惹你才好。”
衛昭默默地将自己的洗衣盆扶起,将散落一地的衣物重新裝入盆中,“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她說的也沒錯,都是奴才,又何苦相互為難對方。”
鄧衷看着她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心中一痛。
他不知道衛昭到底在東宮發生了什麽才被貶到浣衣局來,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很傷心,非常的傷心。
那個往日裏看到他會明媚微笑的衛昭不見了,只留下一個行屍走肉的人,仿佛明珠蒙塵,失去了她原有的光彩。
鄧衷搶過她手中的盆,看着她的手指被水泡的發白,為她心疼,卻無能為力。
他只能開口道:“你身上都濕透了,先回房間把衣服換了吧。”
回到房間門口,鄧衷看着她進門,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
“昭姐姐。”他喚道:“我們跟太子,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你懂嗎?”
衛昭轉過身來,目光空洞地看着他。
鄧衷捏緊了雙拳,想要勸她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得移開目光,開口道:“沒事,你早點休息吧。”
衛昭點點頭,看着他離去後,默默關上了門。
門一關,她就跌坐在地上,雙目失神。
鄧衷說的話,她不是不懂,只是不願意去懂。
她知道,她在太子心中,一直是一個卑賤之人,無論她做再多,也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過往種種,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罷了。
那些曾經的溫情脈脈,就像一張大網網住她,令她難以呼吸。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與太子之間,隔着一道天塹,一道她終其一生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以為憑努力就可以跟太子在一起,可是她錯了,努力不能改變她的出身,不能讓天下沒有戰亂,不能讓門閥将土地分給窮人,不能改變他是太子,而她是宮婢的事實。
心口傳來一陣陣的鈍痛,讓她痛不欲生。
痛到無法呼吸,痛到無法說話,痛到不能自已。
她想,或許,她的夢也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