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梁謝之變(九)
梁謝之變(九)
這一夜,宮裏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太子妃意欲謀害太子,幸得尚鸾臺及時發現,将太子妃抓捕于宮門前,随行同黨被萬箭穿心身亡。
皇帝得知後,大怒,命尚鸾臺查清幕後主使。
謝氏滿門锒铛下獄,一時間,整個洛陽城一片風聲鶴唳。
二是東宮的衛良媛被太醫診斷出已經懷了兩月身孕,只是胎像不穩,又加上意外受了驚吓,導致流血不止,隐隐有先兆流産的征兆。
皇帝和貴妃聽聞消息後大喜,源源不斷的補品送往東宮。
太子更是将所有的事都放到了一旁,整夜守在衛昭床邊,下令太醫院無論用何種手段,必須要保住這個胎兒。
經過一夜的搶救,總算是穩住了胎像。
可衛昭清醒後,卻仿佛失了神智一般,不吃不喝,一動不動。
太子急得發瘋,扯着茍太醫出了寝殿,壓着聲音問道:“怎麽回事?不是說已經無大礙了嗎?你告訴孤,這像無大礙的樣子嗎?”
茍太醫摸了摸額頭的冷汗,搖了搖頭道:“殿下容禀,胎兒雖是暫時穩住了,可衛良媛心中郁結,似是有死志一般,這可對保胎大大的不利啊。要知道,若是母親不想讓這個孩子順利降生,那是有千百種方法殺死腹中胎兒,我們防不勝防。所以,要保住胎兒,還是得從衛良媛着手。”
他說的委婉,太子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要保住這個孩子,需得打消衛昭心中郁結,讓她心甘情願才行。
“孤明白了。”太子揮了揮手,讓太醫退下了。
他重整心情,踏入寝殿,站在衛昭床前看了她良久,緩緩開口道:“孤會為你和你肚子裏的孩子請封,你想要什麽賞賜,孤都可以給你。”
衛昭躺在床上,依舊木木地看着天花板,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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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叫人把紫鵑帶上來。
紫鵑看到衛昭的模樣,撲到她的床邊,聲淚俱下,“良媛,是我,紫鵑,我還活着,良媛你看看我啊,我是紫鵑……”
衛昭聽到紫鵑的聲音,終于有了反應。
她轉過頭,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流下,瞬間滴落在枕頭上。
太子見衛昭有了反應,心中稍定,示意紫鵑接過藥碗,喂衛昭吃藥。
可衛昭卻再次将頭轉了回去,不管紫鵑怎麽勸她,還是不肯吃東西。
太子心中的煩悶越來越盛,他在屋內不停地踱步,終于忍不住沖到衛昭床前,死死地盯着她道:“你到底要孤怎麽樣?你說啊!你到底要孤怎麽樣?”
紫鵑吓得跪在了地上。
衛昭卻看也不看太子,恍若未聞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太子實在忍無可忍,咬牙切齒道:“好,你不說話是不是?來人,把紫鵑拖出去,給孤砍了丢出去喂狗!”
趙佗從門外進來,遲疑地看了下衛昭,見她并無反應,只得拉起紫鵑往外走去。
紫鵑瘋狂掙紮,涕泗橫流,大聲叫喊道:“太子饒命、太子饒命啊!良媛、良媛救我!我不想死!良媛救我!”
就在紫鵑即将被拖出門的那一刻,衛昭終于有了反應。
“住手。”她從床上掙紮着爬起,看着太子,開口道:“太子殿下,住手吧。”
趙佗停下腳步,看向太子。
太子握緊的拳頭又松開,終于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紫鵑劫後餘生,整個人癱軟在趙佗身上,不住發抖。
兩人出去後,衛昭靠在床頭,閉了閉眼,語氣滿是悲涼:“殿下何苦逼我至此?”
太子眉頭緊鎖,“孤不過想要你解開心結,保住這個孩子。”
衛昭苦笑一聲,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小腹。
半晌,開口道:“好,那便請殿下許我,最後再見太子妃一面。”
***
在地牢裏,衛昭終于見到了謝映真。
此刻的她形容慘淡,衣着狼狽,再也沒有昔日謝氏女郎的光彩奪目。
看到衛昭出現,謝映真先是一愣,突然淚流不止。
兩人隔着欄杆,雙手緊緊相握,皆是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謝映真擦幹淨眼淚,對着衛昭笑道:“妹妹,我這輩子跟命運抗争過,雖然失敗了,但我不後悔。梁大哥死前與我說,他這輩子做的最快意的一件事,便是與我私奔,即便後來被送入宮做了太監,他也不悔。現在他走了,我也自知時日無多,沒想到死前還能再見妹妹,我此生已再無遺憾了。”
“映真姐姐,對不起,對不起……”衛昭哭得泣不成聲。
謝映真擦幹淨她臉上的淚,柔聲安慰她道:“妹妹,不要為我難過,人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那跟死了又有什麽兩樣?與其茍且偷生,不如轟轟烈烈地殉情而死。我雖然死了,但我的精神長存。”
只是,她有些擔心衛昭。
她不知自己的事情會不會牽連到衛昭,叮囑她道:“我走以後,你要好好地跟太子殿下過日子。我看得出,太子心裏有你,只要你把自己的孩子養大,以後的日子總會好過起來的。”
衛昭低聲啜泣:“姐姐,太子殿下他早就知道了我們的計劃,卻還看着你我一步步走向陷阱中,我只要看到他,就會想起是他害死了你和梁大哥,我、我……我真不知以後要如何面對他……”
謝映真卻搖了搖頭道:“我與梁大哥的愛情悲劇不應該責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沒有錯,他不過是盡了他作為儲君應盡的職責。錯的是這個世道,是高門對寒門的偏見,注定我們兩人相愛得不到好下場。”
她垂下眼,輕聲道:“我只希望下輩子能生在一個人人自由平等的時代,即便我家財萬貫,他一貧如洗,我們仍然能夠在一起一輩子。”
巨大的悲傷瞬間席卷而來,壓得衛昭喘不過氣來。
她愣愣地看着謝映真,顫抖地開口道:“那樣的時代真的會有嗎?”
謝映真朝她苦澀一笑,點頭道:“我相信一定會有的。”
探視時間已過,紫鵑從不遠處匆匆過來,見衛昭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勸她道:“良媛,地牢潮濕,不宜久待,我們還是快走吧。”
衛昭依依不舍地松開了謝映真的手,在她的目送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地牢。
走出去好遠,她說的那些話,仿佛還在耳邊,鳴響不斷。
回到東宮後,衛昭求見太子,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求殿下留太子妃全屍,将其移出皇譜,讓她得以與愛人一同合葬。”
太子身形一頓,擡眸看向衛昭,似乎有些驚訝她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謝氏可是犯了謀逆之罪,論罪,謝映真該處以極刑,死後抛屍荒郊野嶺,不立墓碑,不得祭奠。你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有多大膽嗎?”
“你走吧,孤就當你今日從未來過。”
衛昭卻不肯走,反而直視太子的雙眼,堅定地說道:“妾發誓,以後一定會好好護住腹中孩兒,直至他平安降臨。”
太子挑眉道:“你這是在用孩子威脅孤?”
“妾不敢。”衛昭低下頭,柔順地趴伏在地上,“妾不過是請求殿下,看着妾腹中孩兒的份上,讓妾的良心也好受一些。”
太子面色放緩了一些,垂下眼,沉吟片刻,半晌,開口道:“好,孤答應你。”
衛昭走出興龍殿,紫鵑立馬上前扶住她。
走出去好遠,心中還有些後怕,“良媛,你膽子怎麽變得這麽大,萬一惹惱了太子殿下,那我們可就完蛋了。”
“不會的,太子殿下他不會生我的氣的。”
衛昭篤定地搖了搖頭,摸着自己的肚子,擡頭看向遠處的藍天。
碧空如洗,不染塵埃。
這是她能為謝映真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一月之後,轟轟烈烈的謝氏謀逆一案終于拉下帷幕。
聖旨下發的那日,太子親自去給謝映真送最後一程。
曾經的夫妻兩個隔着囚牢相對而立,一人還是天潢貴胄,一人已經淪為了階下囚。
太子開口問道:“後悔嗎?”
謝映真卻嗤笑一聲:“後悔?愛就愛了,有什麽可後悔?倒是太子你,真是個膽小鬼,明明喜歡衛昭,卻不敢承認。你難道不知道,你對她的愛意,根本也掩飾不住嗎?”
太子被人挑釁卻并不惱怒,只是将聖旨丢給謝映真,語氣平淡道:“廢太子妃意圖謀害儲君,廢除封號,移出皇譜,賜鸩酒一杯。謝氏謀逆,移三族,男丁流放塞北邊疆,女眷充入官妓。謝映真,接旨吧。”
謀逆,怎麽會是謀逆?
謝映真顫抖着手撿起聖旨,打開看後,沖着太子尖聲質問:“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我謝氏一族有何關系?”
話音未落,便已反應了過來。
“原來太子殿下從始至終想對付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後整個謝氏一族!古往今來,沒有比謀逆更好的罪名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果真下得一手好棋。只可惜我阿父未能看破此局,不然也不會将我送入東宮,引來如此滔天大禍。”
太子擡起眼,有些驚嘆她的聰慧,卻也感嘆她生錯了地方。
“若你是個男兒身,又不出生在謝氏一族,必定能有一番作為。”
謝映真卻冷哼一聲,似乎對他的這番言論嗤之以鼻,“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誰說女子不如男?若是謝氏郎君個個都比我強,我阿父又何須将我強行嫁入東宮,靠我這個女兒保住謝氏滿門清貴?”
可惜了她一身孤膽,卻用錯了地方,太子搖頭道:“為了你們所謂的愛情,連累了整個謝家滿門,你不後悔嗎?”
謝映真冷笑一聲,反問道:“如今我後不後悔還重要嗎?即便沒有梁仲翼,太子難道就會放過我謝家嗎?”
自然是不會的。
太子看了她一眼,與她再無話可說,擡腳準備轉身離開。
謝映真卻突然抓住牢門,急聲道:“太子殿下!衛昭她是無辜的,是我蒙騙了她,你不要遷怒于她。”
太子卻仿佛沒聽到一般,頭也不回,一路向前。
身後傳來謝映真的高聲叫喊:“衛昭本來是打算跟我們一起出宮的,但是為了孩子,為了太子殿下你,她甘願冒着被懲罰的風險,回到了你的身邊。她這般愛你,你千萬不要辜負了她對你的愛意!”
牢門被打開,獄卒進入牢房,抓住謝映真,強逼她灌下鸩酒。
太子聽着後方混亂的聲音,腳步一刻不停,終于踏上地面的那一瞬間,身後傳來酒杯摔地的清脆響聲。
整個地牢靜默片刻,随即響起一聲凄厲的尖叫,似乎要沖破整個牢籠,去往人間。
“我不後悔,不悔!我們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界!”
聲音停留在最高亢的那個音度,戛然而止。
太子身形一頓,然後神色如常,迎着陽光走出了地牢。
再見,謝映真,來世千萬莫要生錯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