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川路杳杳

山川路杳杳

陳念南真的在淩晨三點的時候起來了,而且是一連幾天。

段安北那幾聲“疼”是真的喊到了他的心裏——

夜不熬了,架不打了,高空作業不往中間跑了,連撸貓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貓撓着自己,狂犬病疫苗的針很疼。

而大榆樹下的貓罐頭也越來越多,陳念南知道這是段安北塞的,卻從不跟段安北提這件事,這種兩個人心照不宣養着同一只貓的感覺實在太好,沒法兒叫人硬着心腸打破。

陳念南已經很久沒有過過這樣風平浪靜的日子了,除了讀書就是讀書,連辯論賽讨論時不得不扮演段安北去找立論點的痛苦都不算什麽了。

以至于他看見校門口的橫幅時甚至恍惚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他還是泥裏的草,爛命一條。

他捏緊了手裏剛買回來的糯米飯——

這是他剛剛經過段安北位置時,聽見他對董力說想吃這個。

陳念南繞過橫幅,把糯米飯放到保安室,才緩緩走到舉着橫幅的女人面前:“王翠。”

王翠瞪着他:“你終于出現了?”

陳念南笑了,瞥了眼橫幅,一字一句地念出來:“陳南念——”

他念得不疾不徐,好像在讀一篇稀松尋常的課文,但語氣裏的嘲諷和不屑怎麽都蓋不住,漫到眼底成了壓抑的瘋狂:“不忠,不孝,罔顧恩情,使撫養其十三年的福利院院長含恨而終,死不瞑目。”

陳念南眨眨眼:“王翠,你寫的啊?”

王翠咽了口口水,哪怕已經過去四年,陳念南身上的偏執一點兒沒變,笑容、聲音都令人畏懼。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王翠梗着脖子,“王院長生前最後的遺願就是你能去送送他!”

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陳念南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淡:“我今天不打人,你自己滾。”

橫幅被另兩個年輕男子用兩根木杆子撐着舉着,王翠一手指着他,一手捂心髒:“你狼心狗肺!”

陳念南聽見這話,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又看向旁邊的男人:“你們自己放手,還是我來扯?”

他的手掌依舊自然垂在褲縫邊兒,但手背上的青筋已經根根暴起,壓抑程度可見一斑。

男人哆嗦兩下,沒松手。

陳念南沒再多廢話,伸手就要扯掉橫幅。

橫幅的兩端是打了死結纏在兩邊的木杆子上的,陳念南看見兩人搭在木杆子上的手,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伸手彈了彈:“這個木棍子打下去,手會斷嗎?”

木杆子歪了,那兩個男人下意識松了松手。

他歪頭一笑:“怕什麽,我不随便斷人手的。”

話音一出口,木杆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橫幅迎風飛了一會兒,又鼓着風落下,罩在王翠兩千的帆布鞋上。

“打人啦!”王翠突然大喊,“殺人啦!清杭二中的學生要殺人啦!”

陳念南目光徹底沉了下來,手裏的拳頭剛要揮出去,餘光就瞥見個人影朝他飛奔過來,沖得比聞聲趕來的學校保安還快。

“陳念南!”段安北邊喊邊跑。

這段是個下坡路,段安北越跑越快即将剎不住車,陳念南下意識轉身伸手想攔一攔,卻又極力避免段安北撞進他懷裏,腳下的步伐左移右移,可段安北也跟着左移右移,最後還是像炮彈一樣撞進了陳念南的懷裏。

陳念南愣住了,段安北也愣住了。

陳念南下意識收了收手臂,抱了兩秒,忽的回過神,猛地松開手:“抱歉。”

他方才那些游刃有餘和病态嗜血的樣子蕩然無存,耳尖紅的能滴血,眼神四處飄散卻不敢看段安北。

“受傷了麽?”段安北問他。

陳念南剛要說話,後面的保安就沖了上來。

不得不說,王翠是會挑地兒的。清杭二中地基高,在坡上,而他們在坡下舉橫幅,這既是所有學生來來往往的必經之地,也是學校保安的視野盲區。

即使如現在一樣,因為人潮聚集而把保安招過來,導致鬧事中止,可王翠想宣傳這件事兒的目的也達到了。

三人見着保安,木杆子也不要了,橫幅也大喇喇攤地上,拔腿就跑。

段安北緊張兮兮地拉着陳念南:“你要追麽?”

“不追。”陳念南垂眼看他,剛剛抱着段安北的那點兒勁還沒緩過來,陳念南沒工夫搭理他們。

段安北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他蹲下去去卷橫幅,陳念南拉住他:“沒必要。”

“有的。”段安北說,“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陳念南愣了下,笑了,很簡單的一個笑:“你怎麽知道是造謠?”

段安北把橫幅卷起來,扔進垃圾桶:“他們印錯了你的名字。”

陳念南沉默一瞬:“其實......”

“其實我好餓。”段安北說,“我想吃城西的糯米飯了,想了一早上了,午休時間還沒過,你陪我去買?”

-

兩人坐在攤邊的小馬紮上等飯團,段安北扭頭問他:“為什麽他們叫你陳南念?”

陳念南沉默下:“我當你不會問。”

“憋一路了。”段安北說,“字都怼我眼睛上了,再不問顯得我多裝啊。”

陳念南笑了聲:“那你猜猜?”

段安北覺得奇怪:“你心情很好?”

“有一點。”陳念南沒否認,抱着了段安北,這心情實在好的沒邊兒了,至于王翠,早知道是什麽人了,陳念南丁點兒不意外,但他還是找了個借口,“我就覺着我前兩天沒去是對的,都他媽狗改不了吃屎。”

陳念南難得爆粗口,說的挺痛快,但還是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段安北。

段安北用力點了兩下頭,振臂高呼:“都他媽狗改不了吃屎!”

段安北講髒話是很好玩的,很生硬,跟說百日誓師的誓詞一樣,字正腔圓,浩然正氣,完全沒陳念南這樣的痞氣。

陳念南樂了:“別跟我瞎學。”

陳念南心情好得實在太明顯,段安北膽子也大起來:“他們之前怎麽吃屎的?”

“......”陳念南實在想捂住他的嘴。

以前多好一孩子。

“我以前叫陳南念。”陳念南也不打啞謎,“十三歲從福利院逃出來的時候改了名。”

“沒區別啊。”段安北說,“哪有人改名就調個字兒的。”

區別大了去了,陳念南,段安北,那是對應着的,陳南念不是。

陳念南在十三歲那年第一次遇見段安北,知道了他的名字,跟着他的名字改了自己的名兒。

陳念南的視線逐漸轉移到段安北手心的那顆小疤上,當初在打破傷風的時候,段安北提過,這是被釘子刮的,這事兒陳念南早就知道。

十三歲,貓嫌狗不待見的年紀,陳念南從福利院逃出來,在天橋下跟人搶生意,杵着塊“15半天”的牌子,在一堆“100一天”裏顯得格格不入,且極其破壞市場價,被那些臨時工追着攆。

陳念南脾氣倔,人攆他,他偏不走,木牌往胸前一挂,人往土堆上一坐,吆喝:“15一天!啥活都幹!”

于是臨時工圍着他把他揍了一頓。

陳念南再怎麽不怕疼,打架兇,到底是個13歲的孩子,打一個還行,兩個勉強,三個夠嗆,多了就只能抱着頭蹲地上。

當時的段安北路過,以一種極其英雄的姿态攀上土堆頂峰,大喝一聲:“不準欺負人!”

混亂的打架場面停滞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了段安北,包括陳念南。

段安北見他們停手,再接再厲,舉起手腕上的電話手表:“再打我就報警啦!”

下一秒,段安北就被狠狠推倒在地,手心的虎口處正對着一枚斜插的釘子。

“陳念南?”段安北手在他面前揮了兩下,“好吧我不問了。”

陳念南垂下眼。

那天他見着段安北,心裏就一個想法:好傻,好可愛。

匆匆一瞥,他看見段安北胸牌上的名字,第二天就自己跑去改了名。

從此南轅北轍,遙相呼應,段安北還是那個安穩生活的少年,而陳念南念着盼着碰壁着,試圖給自己的生活破出點兒天光。

“涼風動萬裏,起念南與北。”陳念南喃喃,“山川路杳杳,車馬去不息。”

他拼了命的讀書,跨山踏海,以腳力對抗車馬,終于在清杭二中再次見到了段安北。

“什麽?”段安北沒聽清他的呢喃。

“我說——好聽啊。”陳念南說,“難念難念,影響我仕途。”

段安北樂了:“迷信!”

“還想問什麽?”陳念南拿了糯米飯回來遞給他。

一交一遞中,兩人指尖相觸,陳念南蜷縮了一下,垂下眼,不可遏制地又想起剛剛的擁抱。

“不問了。”段安北說,“答得不真誠。”

陳念南笑了聲:“換個人問這些都得被我掄地上。”

“那怎麽不掄我?”段安北下意識問,說完就後悔了,連忙低頭咬了口糯米飯。

陳念南的笑滞了一瞬:“你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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