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8)
第二天我照舊照顧林逸聞,從上到下從內到外,他依舊寫書,像是趕命一樣。可我勸不了他,這是他生命最後的時光,想想就覺得沮喪。他要離開我了,無論愛與不愛,他都一直存在着,而這個存在就快要消失了,我惶恐難過,胸口像是要裂開了。
後來,林逸聞病情惡化,實在是不能寫作了,他就想口述,讓我一天幫他寫一點。
可醫生沒同意,要他少說話,多休息。
林逸聞也就妥協了。怕是真的力不從心。
半夜他會忽然跟我說話,他問我,小維,我還有幾天了?
我怎麽回答他這種問題,于是說,醫生說你好好的。
好不好我心裏沒有數嗎,你過來。
我過去,他掙紮着牽我的手,喃喃自語,我靠近也聽不清楚他喉嚨裏滾出的幾個音節。
我意識到,他真的不行了。
我逃出房間大哭,不知道醫院是否隔音。我不想他聽見我的哭聲。
後來他就睡過去了,我去查看儀器上的數據是否正常。看起來都很好,可是又很不好。我蹲在地上,再次嗚嗚的哭了出來。
我知道林逸聞還是想活下去的,他沒有那麽恬淡,這個世界還是有許多讓他牽挂的東西。我多麽希望他牽挂的東西裏包括我。
我想多少有一點的吧……
我一廂情願的這麽理解着,心裏卻更加難受了。
但無論如何挽留,乞求遍所有的神明也沒有用,林逸聞還是走了,他早上呼吸急促,我按鈴叫了醫生,醫生準備搶救,病房裏很亂。我遠遠的看着一切,腦子裏的那根弦已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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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不知道的是,林逸聞死的時候想着的是什麽,是我還是張尉遲,他愛的人愛他的人,想說的話,這一切,我都什麽也不知道。
他走了,并不算平靜但也沒有留下只字片語。
我終于拿到了他的筆記本電腦,很久很久以前密碼是張尉遲的生日,但現在不是了。
我試着用了他自己的生日,他女兒的生日,都不是。我甚至惡俗的想,總不會是我的生日吧。我小心翼翼的再輸入自己的生日也不對,換了好幾種輸入的方式都不對,最終我放棄了。
我問了林逸聞的助理。助理在得到律師同意後告訴我密碼是121904,我想不出這是什麽特別的日子。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九日?
我忘記了,那一天是我在Andy家裏吸笑氣暈過去睡着在他們家浴缸的日子。
出版社整理了他的稿件,編輯又畫蛇添足的進行了潤色。
我用了一整天去看林逸聞得自傳。
本來以為他會寫一生的商海沉浮,戰無不勝,結果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是寫了自己十四歲喪父以後的感情故事。
他最開始喜歡的人也不是張尉遲,他喜歡自己的游泳課老師,一個漂亮的法國男人。
後來他遇到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好有壞,而張尉遲的故事,開頭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旖旎。
張尉遲是個金礦小老板的兒子,礦上遇到一點糾紛,他被人綁架,金礦又出了事。張尉遲被救出來之後無家可歸,在福利院等待領養,最後他被林逸聞的母親帶回了家。所以他們不僅僅是青梅竹馬,他還是他的哥哥,他的愛人,他的依靠。他們之間從來不是簡單的愛情。
書到一半,林逸聞寫到我了。他寫了他第一眼看我的感覺。他說,那個孩子眼睛很亮,即使知道他有些不好的習慣,可是看到那雙眼睛,就覺得一切都可以原諒。我被他誘惑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定力很好,可是那天只有本能讓我過去,把他拉出浴缸。那雙眼睛讓我迷失。
十幾年前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真的,我忘記了當時那個浴室什麽樣,也忘記了當時林逸聞的表情。
那個時候的我們,不過是彼此的一夜慰藉。
後來林逸聞又寫他做夢夢見我,那時候我才十八九歲,青春煥發,他說我的背脊上有一條疤,讓他着迷。那是我在阿B的修車廠時留下的,我一直覺得醜陋。
林逸聞的生活因為我的出現而發生了變化,他忘記了尉遲的生日,會早上在我身邊懶床,會把秘書的名字叫錯,開始喜歡吃中餐,他甚至為了見我沒有找司機而自己開車超速拿到了罰單。那是他唯一一次對法官說,I’m guilty.
所以林逸聞寫,他那時候很害怕,很怕我的一切侵蝕他原來的堅持。
我心中悲喜交加,因為這些是我從未走近的過往。
林逸聞和張尉遲因為李濟鳴的事情争吵、打架,張尉遲離開了他。後來張尉遲又愛上了其他人,還獻出了自己的腎髒和生命。他想管住張尉遲,卻永遠沒有成功。
張尉遲只為自己活着。
後來林逸聞還是後悔了,但是張尉遲已經走完了他一生,那麽早,那麽好看的時候便死了。
林逸聞的內心,有許多我沒有看到過的部分,和他不為人知的掙紮。
他說他愛我不是敷衍。他說他喜歡我也不是自我麻痹。
他那些猶豫不決的細碎折磨不過是不想承認而已。
如今看到了、知道了,為時已晚。
我知道自己身體裏的某個部分死去了。
李濟鳴陪同我去參加林逸聞的葬禮,他選擇了和張尉遲合葬,也許這是他最後的心願,終于達成。他在遺囑裏說,如果将來我和我愛的人要合葬,他希望我替我選一塊臨近的墓地。
我讀到這一句的時候,終于崩潰。
我這一生,除了他,不會再有愛人了。即使他以為漫長的歲月可能改變這一切。
在林逸聞的自傳裏,他沒有寫結局,甚至沒寫到自己癌症病發,他最後的一段話是:女兒長大得很快,在Andy身上我沒有這種感覺,只覺得Andy從來都是個大孩子。我漸漸覺得打理生意像是個機械的陀螺,很沒意思,忽然想起尉遲和小維為了我争風吃醋的日子,簡直像過了一個世紀,他們都是我最愛的人、最愛我的人。我常常做夢,夢見他們倆都二十出頭,輕聲的叫問我愛不愛他們。我很煩躁,不想回答。我不知道我愛誰,于是揮揮手趕走他們。他們就那樣消失在了我的夢裏,怎麽喊也找不見。
我想,如果他死之前我看到這段話,我會告訴他,我沒有走,沒有消失,只要他喊我,我永遠都在。
我不是張尉遲。
葬禮結束在陰雨天,雨和風都不算大。就像我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的心情。
律師是最忙碌的人,他掌握着林逸聞全部的秘密和心願。
別人都圍着他轉,我卻不想見到他。
林逸聞把大部分的私産留給了我,把公司的股份分給了私生子Andy和婚生女兒Julia,又讓前妻代持一部分。他還囑托了很多細節,那份遺囑才像是他一生的寫照——照顧好了所有人,事無巨細。
我有些絕望的簽下字。
仿佛結婚都沒有這麽痛苦過。
林逸聞沒有放過我,他要我深愛他至死,他要我繼續痛苦。如果他什麽都不留給我,我才能真的解脫。
李濟鳴等一切都結束了才對我說,我要結婚了。
你也要和女人在一起了?結束你浪漫又炫目的同性戀生涯?
蘇維,我要和一個男人結婚了。
我不想知道是誰,也不想知道他們的故事,我煩躁的抽煙,不再和李濟鳴說話。無論他要做什麽,都與我無關。他最好不要告訴我更多的細節。
次日早晨起床,我訂了回紐約的機票,李濟鳴和我一起回去。我一路上整理郵件,想着要結束我在紐約的生活了。在這裏,我亦經歷了很多對我來說改變一生的事。
我還是喜歡自己曾經的工作的。
在我當年被父母趕出家門,沒有選擇讀書的時候,我是想不到自己還有這樣的工作經歷和成就。
我那時候以為修車廠是我的歸宿,我最後能變成阿B那樣,就已經算是成功。
我在紐約還有一些朋友,和性無關的朋友。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有時候和他們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可以呼吸。
現在我也要和這些人,這些歲月說再見了。
還有我賬戶裏的股票,我的公寓,我一直沒有換的那輛林逸聞買給我的寶馬。
生活就是這樣,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留下了太多抹不去的痕跡。
處理林逸聞留給我的遺産也用了很長時間,手續繁雜。我不知道林逸聞原來這麽多的産業,他有錢,卻沒有想到這麽的有錢,很多秘密是我在接手了遺産之後才知道的。但是這些漸漸在我的生活裏變得不那麽重要了,他走了,我的故事仿佛也結束了。
我不再為了他怔怔流淚,只會難過,偶爾的,像是遠處的驚雷。
李濟鳴的婚禮辦得很盛大,現在和十年前不一樣了,現在大家都會掩飾好自己對異類群體的厭惡和不理解,做出一副文明的樣子。
他原本就是個喜歡出風頭的性格,如今更是誰也不在乎。
郵箱裏有婚慶公司為他制作的電子請柬,我沒打算去現場。但是我還是好奇的點開看了他的愛人是什麽模樣。
他要和一個金發碧眼的中年男人結婚,對方看起來與他同齡。
他是混血,十分好看。對方在白人中只算普通,不過氣質很好。
不得不承認,如果不知道李濟鳴的過去,我會覺得他們很相配。
我甚至惡毒的揣測,他也會跟他的愛人提起張尉遲嗎?
當然,也可能一切只是我心裏的偏見。
婚禮,對我來說真是一件遙遠的事。我這輩子從未參加過一次婚禮,也沒有自己的婚禮。
我是不是也應該對李濟鳴說一句Congratulations?或者中式一點,百年好合?
後來李濟鳴在ins上發布了婚禮的視頻,他笑得很真誠,和他當初在酒吧遇到我時那種玩世不恭不一樣。我感到害怕,總覺得自己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
張尉遲死了,林逸聞也死了。
這些人他們都有了自己的結局。那我呢?我的愛呢?我碌碌無為的一生在哪裏才是盡頭?
閉眼睛的時候,我只覺得累。沒人虧欠我什麽,我也沒虧欠人什麽。一輩子,就這麽渾渾噩噩。愛與不愛,也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林逸聞送過我那麽多禮物,唯獨沒有戒指,也沒有婚姻。
張尉遲也是在這個年紀離開的吧?卻有那麽多人念念不忘。
而我呢?到最後甚至不能和自己用生命去追求去愛的那個人躺進同一塊墓地。
算了吧,我沒那種命。
End 2009年1月28日星期五 15:58 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