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月催人

明月催人

元飛月對尓巳說:“我們認識快一年了。”

說這話時,他們正一起待在老君山中。

武林中有清風劍派,人如其名,門派上下兩袖清風,只有開山祖師傳下一尊玉雕龍,是鎮派之寶。月餘前,這尊玉雕被“空空兒”侯輕盜走,清風劍派苦尋不得,便來求助于元飛月。左右無事,尓巳陪他一起追查。

輪到元飛月出馬後,侯輕留下的蹤跡就好找得多了,他們一路追着進了老君山。這裏曾是道教參悟之地,碧樹遮天,溪流不絕,一花一葉都有靜美之姿。

侯輕是個高瘦的青年,身形像一張薄紙,能吹進任何寶庫的門縫中。找到她時,她在樹間結了張吊床,枕着雙臂午睡,聽見二人的動靜,眼也不睜向元飛月抱怨:“來得好慢!”簡直像這座山的主人。

元飛月似乎和她很熟稔,不怕她設埋伏,也不怕她跑了,站得稍遠些問她:“清風劍派廉正清苦,只有這尊玉雕龍,既是寶物,又供門人寄情懷祖,你偷了去,不是為難人家嗎?”

侯輕翻身下地,終于正眼瞧過來。她不知從哪兒捧出那尊玉雕,雕得龍身舒展,确實美麗非凡。侯輕愛不釋手地再摸兩下,抛還給了元飛月,趁元飛月匆忙接住時,她反駁道:“少來說教我,我知道清風派的作風,又沒給他們變賣了。元公子,你看這地方怎麽樣?”

元飛月拿穩玉雕,打量一圈周遭風景,贊嘆道:“山勢秀美,林風清潤,比起皇家避暑之地也不差。”

雖然不知道侯輕為什麽問,但要他回答,他就好聲好氣地回答,引得侯輕大笑:“不錯,我也喜歡這兒!清風劍派什麽都好,就是不知變通,我寫了拜帖想觀瞧玉雕,掌門不準,我幹脆偷來一次瞧個夠。知道是你來追我,我又留下許多線索,請你來此游玩一番。一件事中,我飽了眼福,你小休一假,帶回玉雕還博得俠名,是一箭三雕的好事。我為人大度,就不用你謝謝了。”

元飛月搖頭笑道:“要說世上有不見血的武器,只有你這張嘴了。”

他們唱和之間,尓巳成了外人。雖然元飛月交游廣泛,盜賊變作朋友也不稀奇,但在這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像只有他一個不高興的人。他不禁冷笑:“做賊就做賊了,還有許多狡辯。”

話未說完他已經後悔,自己莫名生氣,為什麽要掃元飛月的興?然而侯輕誇張地環視一圈,驚訝道:“奇怪,我好像聽見木頭在說話。”

元飛月按住尓巳的肩膀,另一只手朝侯輕擺了擺,讓她別再逗趣。侯輕功夫粗淺,單靠輕功冠絕天下,她第一眼看見尓巳時,就看出他是個慣會殺人的,此時她不知道尓巳的後悔,怕他真拔出劍來,就扮個鬼臉,倏忽間飄然遠去了,剩下聲音遠遠地傳來與元飛月說:“我在山裏真有座避暑的小屋,你要喜歡就住着。便宜那木頭了!”

等她徹底不見了,元飛月的手才放下。尓巳的視線追着他的手落下去,低聲道:“抱歉。”

元飛月也朝他擺手,安慰他:“侯輕說話,菩薩也不一定聽得下去。但她心卻是好的,留了這座山給我倆。你要在這兒道歉,就是辜負青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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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說來,尓巳心中才輕松,才頭一次感到這座山的可愛。元飛月談話間已走出幾步,他也緊跟着追上,和元飛月并肩走了。

侯輕是個富有生活意趣的竊賊,在山中伐了一座木屋出來,推開門,牆邊挂了一列竹簫,都是她閑時自己做的。元飛月瞧見了,一時興起,就要教尓巳吹簫。他先示範了一首樵歌給尓巳聽,通常來說,是應該琴簫合奏作漁樵問答的,但元飛月單單吹簫,也沒讓人聽出樂聲有哪裏殘缺,一來他吹得好,聲韻連貫悠長,多作變調,二來聽者是尓巳,那是萬萬聽不出元飛月的錯的。

他教尓巳吹簫,自然是手握着手。尓巳能一劍封喉,卻無論如何按不明白竹簫上這六個孔。他或許并不是缺少天賦,只是這一雙殘酷冷血的手挨着了元飛月,實在是燙得要融化了。

他越學越錯,錯得越多,元飛月的手指越來糾正他。最後他差點把竹簫捏得粉碎,只能違心說自己要單獨摸索一陣。他不敢讓元飛月瞧出自己的分心,硬着頭皮嗚嗚咽咽地吹下去,元飛月聽着他冤鬼泣訴似的簫聲,也不煩惱,反而微微笑了。

尓巳要自行摸索,元飛月就閑下來。他走到桌前鋪紙研墨,拿玉雕龍當鎮紙,臨起《避暑帖》。桌案擺在窗前,窗外鳴鳥啁啾,枝繁葉茂,一窗濃綠襯着他挺拔的身影,為他作着裝裱。他既運筆如飛,自己也如寫出的字一般,金鈎玉劃,骨氣洞達。

尓巳漸漸吹不下去了。他瞧着元飛月,瞧見元飛月頸後有幾绺微長的碎發,彎進了衣領裏去。

這夏天還是太熱了。

元飛月臨到最後一句,聽見身後的尓巳沒了聲響,便接話說:“我們認識快一年了。”

尓巳不明所以,點頭說是。

元飛月把筆擱下,轉身說:“和見面時相比,你反而現在看着年輕些。”

這不是什麽浪漫的話,卻叫尓巳徹底燃燒起來,心如擂鼓,呼吸得喉嚨都痛了。他思前想後,最後輕聲說:“人快樂時,總是看着年輕些。”

元飛月眼裏笑意盈盈的。他似乎有許多話想說,溫柔地贊同道:“不錯,是這個道理。”

當天晚上,尓巳像發起高燒,混沌地夢見了元飛月。他夢見元飛月坐在窗沿上,窗外挂着一輪碩大的圓月。明月朗照,照得人發了瘋。他起身走去元飛月跟前,開口前眼淚先落下來,啞聲向這個虛幻的夢影問道:“人快樂時,也會痛苦嗎?”

元飛月仍然溫柔地望着他。“你為什麽會痛苦?”他問。

“我已是你的朋友,可是并不滿足。我從未這麽、這麽……這麽貪心。”

“人都會貪心的。遇見我後,你才有活着的心。”

夢影解開尓巳的衣帶,撫過他的胸口,引起一陣陣歡愉的戰栗和喘息。他問:“你仍然痛苦嗎?”

尓巳再也站不住,跪倒在元飛月腳下,泣不成聲。

夢就此醒了,尓巳一身冷汗像溺了水,呼吸卻是滾燙的。窗沿那兒自然沒有元飛月,卻飛來一只貓頭鷹,飛禽嵌在清白的月色中,圓睜的雙眼似乎看穿了尓巳的心。

然而真正的元飛月離他也只有一牆之隔。他掙紮起身,貼着一堵薄薄的木牆聽見了元飛月熟睡的呼吸。

“我是個知足的人。”他望着那只貓頭鷹如此自言自語,真的落下淚來。

年光匆匆,當尓巳與石榴趕去華山,住進客棧時,同一輪逼人的圓月又降臨窗前。夜色深深,燈火漸次熄滅,尓巳也準備睡下。他洗漱後打散束發,俯身熄燈時發絲散落身前,飄搖的燭火剎那間照亮其中縷縷白發。

人的心因什麽活了,也因什麽死。人快樂時便年輕,反之亦然。或許尓巳從未離開滿月的夜晚,他已永遠被這月亮糾纏住了。圓月催人,催促他一夜白頭,也耐心地等着為他收屍的日子。在春風莊,月亮籠住了兩個人的相遇,在老君山,月亮審視了一場渾噩的驚夢。在結局時,月亮一定也會高挂着,照耀着,冷眼觀瞧人走到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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