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此心不移

此心不移

尓巳與石榴啓程時,離論劍之日不遠,路上秋雨下成了災,江河漫溢沖毀官道,等他們趕到華山,論劍已論出了一二。

往常來說,論劍的輸家子弟會垂頭喪氣,贏家門派上下也免不得喜笑顏開,乃至耀武揚威,總之山下行人,悲喜之色是十分分明的。然而他們走過整條長街坐進酒樓裏,卻覺得路上見到的人個個都面目凝重,倒像論劍之事還沒定論似的。

石榴難免好奇,招來小二打聽今年誰拔了頭籌。小二聽見這個問題,臉色也怪異起來,似乎想笑,又覺得笑出來喪良心,苦苦憋住了。他們身邊坐滿了人,說不準哪桌是哪派,小二只有壓低聲音,悄悄給石榴說:“四山八派十六宗,全被一個裁春主人打趴下!聽說他已蟬聯兩屆。但是他自己有個梅香塢,三年前被人滅了門,說不定因此走火入魔,今年贏了之後,竟然當着全武林的面說起一些喪天良的醜事……唉,聽得多少前輩後生坐立難安,恨不得自己是個聾的!”

石榴大驚,她先想失蹤了三年的裁春主人怎麽會出現在這兒,元飛荷去了哪裏?又聽小二極盡誇張地感嘆“喪天良的醜事”,便多塞了一點碎銀給他,催他講:“什麽醜事?”

小二得了酬勞,恨不得變成個說書的,更繪聲繪色地往下說:“他先說,自己十年之前為了問鼎天下,請金家鑄了一柄碧環劍,後來他怕金家為別人鑄出更好的劍,就把金家趕盡殺絕了!大家都知道金家一夜覆滅,誰知道是他幹的!更可怕的還有呢,他又說,自己劍術獨步天下,也有兩個天賦卓絕的傳人,就是元家兩兄弟。之前,人們說那是他從餓殍堆裏救回來的,這次他卻直說自己路過元家莊時,察覺兄弟倆是萬裏挑一的好料子,想要收徒,卻只想要無牽無挂,無根無系的孩子當徒弟。這倆小孩父母俱在,但是小得記不住事,所以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們父母……哦不,把整個元家莊!全燒殺殆盡了!”

“什麽!”石榴不禁叫道,拍桌子喝問小二:“你說的都是真的?別編些故事來騙我!你——你發誓!”

尓巳本來不動聲色,邊聽邊倒茶,聽到最後一句,驚愕中沒收住力,一下捏碎了茶盞,茶水迸濺。他手中被瓷片劃出血痕,卻恍若未覺,只是看緊了小二,眼神和石榴一個意思:除非小二賭咒發誓自己所言不虛,否則他就要大難臨頭了。

小二開始只是多嘴,後來只為了賺點外快,此刻被他倆兇惡地盯着,吓得差點跪下去,真的舉起手大喊起誓:“天地良心,剛才有一句假話我被雷劈死!裁春主人确、确實說了這麽兩件畜生事!他還說晚年心境變化,自覺有愧于世,這個第一劍的名頭也不要了,大家如果有意,可以三日後再行比試,選個新的第一劍出來!他已決定不再過問塵世,要終老在華山腳下夕山寺中!說完這些他真走了,大夥也散了,這都是兩天前的事了,他們就等着明天真的重新比一輪呢!大哥,大姐,您兩位明鑒,開恩,這都是我聽別人說的,全華山都知道啊!沒編一個字!”

石榴聽呆了,她知道元飛月不滿五歲被師父帶回梅香塢,如果小二說的是真的,豈不是說他認賊作父二十餘年?她想起元飛月最後的時日,他不但預知了自己的死,還坦然地接受了,甚至言辭中隐隐有解脫之感,難道他……那時就已知曉……

她腦海裏思緒紛擾,一時頭都痛了,想不到還有什麽能問。尓巳倒想起他們追到此地的目的,問小二:“那元飛荷呢?他在哪裏?”

“這……誰知道?如果他真來了,怕是師徒反目,收不了場了!”

小二知道的也不過這兩天傳遍華山的轶聞并上一點編排,尓巳索性揮退了他,倒讓他松了口氣。只剩他倆相對靜坐,最後石榴啞聲道:“這,我從未想過……公子他,他……”

她說不下去。當初來華山時,她覺得一切都尚有轉機,不管是多麽棘手的事,就算元飛月不能解決,憑他的人緣也能找來各方才俊作幫手,所以她一直不解,何以元飛月就那麽心甘情願地去死了?此時知道了其中的隐情,她卻寧願永遠想不明白這件事。

可這件事,所謂識人不清、認賊作父,已經遍傳天下了,此後人們如果知道元飛月死了,就要覺得這是尴尬、冤枉、不值得的死。

與他傳信相約夕山寺的是裁春主人嗎?他是否在追查梅香塢一案時知曉真相被滅了口?他死得那樣輕易,難道就為了忠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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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的心高高地搖擺着。她知曉了一件事,卻又有了千萬件想不出的事,許多答案已随着元飛月掩埋。就連元飛月,也變得不可知、難揣測起來。他為什麽不告訴自己呢,誠然這是一樁難言的密辛,但自己亦是他親密的人……他有許多親密的人,卻沒有一個訴苦的人。

或許自己與他相處時,所見所感只是月亮的餘光,真正的月亮孤懸于天,只有他能照亮,他便寂寞地照亮。

尓巳打斷了她飄蕩的思緒,站起身,沉聲道:“我們去夕山寺。”

石榴仰起頭,怔怔地望着他,看得太久了,雙眼差點滾出淚珠。她問:“元公子為什麽這麽做?”

她沒有解釋元公子如何做,也沒希望尓巳回答。她知道唯一能回答的人永遠也不會開口了。

然而尓巳回答了她。他既輕,又堅決地說:“我們去夕山寺。無論怎樣做,元飛月都是元飛月,我要做的事,始終也只有一件——”

當他繼續說時,石榴亦反應過來,與他同時喃喃道:

“——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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