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耶非耶

是耶非耶

裁春主人說要金盆洗手,終老古寺,并非作僞。夕山寺中除了他,只住了他從街上找來的一個流浪兒,負責每日掃灑,采買做飯。他本人已經兩天足不出戶,或許正反思着自己前半生的罪孽。

此夜無月。寺門沒有落鎖,尓巳也不敲門,徑自推門走了進去。上一次,他在此與元飛月生離,這一次,已成了死別。這只是座不入流的小廟,卻死了太多的人。夜風吹過廟中那株楓樹時,沙沙好似鬼哭。

寺廟庭院中,也燃着一星鬼火似的蠟燭,照亮一位靜坐的中年人,尓巳一踏進來,他倆就看見了彼此,顯然這人正等着尓巳來拜訪,或說自投羅網。中年人身量高瘦,面白無須,難以辨別具體的年歲,但左右沒有別人,想來他就是裁春主人。他的吐納極輕、極長,見到尓巳也不作一息之變,顯見他擁有深厚的內力與冷靜的頭腦。

尓巳在門邊站定,問此人:“你是裁春主人?”

中年人從石凳上站了起來,回答:“世上已沒有裁春主人。但你若要找報仇的人,我便是了。”

中年人的神情肅穆而僵硬。話音落後,他們都短暫地靜默了一會,似乎在等待。

一枚銀針自中年人身後飛來,擦過他的臉頰,釘入尓巳身邊的院牆。夜色極黑,風聲不止,中年人一時沒有發覺,銀針擦破了他的面皮,他竟沒有痛呼,在破皮處,也并沒有血液流下。還是尓巳端詳他的臉,他才似有所察,擡手在臉上摸索,摸到了那處傷口。

在中年人身後,石榴從院牆上跳下來,手中握着一支吹管,正是她剛才吹出銀針。她走過中年人身邊,直走到尓巳身後停住,厲聲喝問:“元飛荷,到了這個地步,還不以真面目見人嗎!”

中年人笑了,笑聲中不帶一點窘迫與譏嘲,乍一聽來,簡直像元飛月的笑聲。他說:“你們是第一個認出我的。這面皮還不夠完美嗎?”他一邊說,一邊撕下自己的臉,露出另一張與元飛月相差無幾的面容。有一瞬間,石榴差點以為是死人還了魂。

可他絕不是元飛月,因為元飛月的眼睛絕不會那麽冷。

尓巳說:“只有我們見過挽溪,知道她師承金離離,是個易容高手,曾和你在一起,你又來了華山。不過我們只是懷疑,現在才确信。”

元飛荷神色微動:“哦,你見過挽溪了。她死了嗎?”

尓巳說:“她走了,已經走得很遠。”

元飛荷的笑聲中浮現一絲嘲弄:“我以為你是個殺手呢。”

尓巳平靜道:“我确實是,現在就是來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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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飛荷聽他語氣平淡,不禁評價:“小弟向我提起過你,确實是條忠心的狗。”

“胡說八道,”石榴反駁,“元公子才不會這麽說別人!”

元飛荷這才正眼瞧她,問她:“你這麽着急做什麽?他已決心為小弟殺人,還在乎小弟怎麽說他嗎?不過,小弟确實沒這麽說過。他眼裏一向只有朋友,現在的朋友和未來的朋友。我們兄弟的區別,就是一個無情,一個多情,一個活着,一個死了。”

石榴冷笑:“你如果無情,為什麽幾次三番來到夕山寺?你是為了自己回來,還是為了金離離回來?”

從露出真容起,元飛荷臉上一直挂着平和的微笑,仿佛他的第二張面具。此時,這張面具也裂開一條縫。他朝石榴柔聲說:“小姑娘,你該走了。不然等我殺你時,想走就太遲了。”

尓巳突然打斷他的恐吓,問他:“你一直以來,都有什麽計劃?”

元飛荷看向他,哂笑道:“将死之人,何必多此一問?”

“你既然篤定我會死,還怕我死得明白嗎?難道你并沒有十分把握能殺我?”

元飛荷那副微笑的面具又完好無缺了,擾亂他心的插曲已經過去,談話又回到他熟悉且得意的領域。他氣定神閑地說:“你不必激将,我告訴你就是。等明天再論劍時,我會以元飛荷的身份再奪魁。‘天下第一劍元飛荷’,這個消息傳到夕山寺後,裁春主人就會羞愧難當,縱火自盡。”

“裁春主人恐怕早被你和金離離殺了,你要燒死誰?”

“不過是具焦屍,燒死誰都行。”

“‘天下第一劍’……為了‘第一劍’,裁春主人滅了金家,滅了元家。事到如今,你也要撿起這個名頭?”

“不錯!我也要撿起來,看看這名頭有什麽魔力。如果這名頭果然迷人,我就一直當下去。”

“要當天下第一,總要殺死許多個天下第二。”

“你我殺的人還少嗎?你根本是個殺手,殺人如屠豬狗,說起話來,卻越來越像小弟。”

“他生前也問過這些?你又是如何回答他的?”

“小弟在金離離死後也追查不放,最後找到了我。我比他大些,被滅門時記得的多些,許多他以為是噩夢的,我覺得是真的。遇見金離離後,我想,師父既然能滅金家,當然也能滅元家,就替金離離做內應,查出了真相。小弟找來時,我先告訴他真相,他又問我今後有什麽打算。那時,我第一次想這個問題。元家是為‘第一劍’犧牲的,那‘第一劍’,豈不正是我的補償嗎?想到這兒,我就告訴小弟說,裁春主人的死是天道輪回,我要當第一劍,也是天道輪回。如果為此殺人,當然還是天道輪回了。他聽後說,如果到華山論劍時我仍然想做天下第一,他就要與我一決生死。所以,我們就相約在了夕山寺。”

“你殺了他。”

“他不喜歡殺人。殺死陌生人對他來說比殺死自己還難,何況殺死我?既然要決生死,只有我殺死他了。”

尓巳沉默。過了半晌,他才說:“我現在知道,元飛月與你決戰,絕不是為了替師父報仇。”

元飛荷玩味地問:“哦,那是為了什麽?”

“為了不出現第二個裁春主人。”尓巳篤定地回答。

元飛荷側過頭思忖一會,同意道:“你比我這個做大哥的還了解他了。難怪他下不了手,卻要請你來做這件苦差事。我這個小弟活得太辛苦,與他走得太近的人,往往也過不好。”

“他殺不了你,又必須去見你,因為你是他的大哥,他不能殺死、不忍殺死、卻不得不殺死。為了你,他說對不起我。他活得辛苦,全因為有你這種人!”

尓巳終于憤怒,拔劍直指元飛荷。劍尖映着燭光,在黑暗中刺出一點橙紅。元飛荷面對劍芒,淡淡道:“終于見到你的劍,我幾乎以為你是來與我舌戰的了。”

“拿你的劍來。”尓巳勒令。

元飛荷當然有劍。他的劍比元飛月的更細、更長、更冷,護手處雕着兩彎纏綿金蛇。他望着自己的劍時,才現出憐愛之情,不禁說:“這已是天下第一劍,你又如何戰勝它呢?”

“我并不一定戰勝你,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時此地,一定殺你。”

元飛荷的眉眼從劍身後露出來,表情中顯然覺得尓巳說得滑稽可笑。不過他們都不再說話,凝神靜氣,聽風吹落葉,劍身嗡鳴,聽死亡的腳步,聽破綻,聽金鐵交擊的剎那。

尓巳右手持劍,劍尖垂直指地。元飛荷亦是右手持劍,劍身橫攔身前。

兩人不動,石榴簡直分不清是他們不動,還是時間已然靜止。

恰逢此時,明月來到。雲中照下一線清光,受月光感召,一枚極紅的楓葉飄離枝頭,飄落二人中間。

在它飄過的瞬間,元飛荷驟然出手!那柄細長、冰冷的劍變橫為刺,刺破楓葉,刺破夜色,直刺尓巳!

尓巳動作稍遲,右手伸出,手中卻沒有劍。

沒人知道尓巳右臂已廢,僅僅握緊那柄垂下的劍,都在微不可查地顫抖。但他閑居農家時,日夜想回到元飛月身邊,因此日夜勤練。

左手劍。他的左手劍已比右手劍更快。元飛荷出手時,他的劍已換在左手,因此動作慢了半拍。而他的右手毫不閃避,徑直迎向寒光映照的劍尖。

吹毛立斷的寶劍刺穿手掌,仍然向前,刺進肺腑,穿胸而出,劍身染血,紅勝楓葉。元飛荷一擊得手,卻大驚失色,立刻想要拔劍後撤,但他的劍卻紋絲不動!尓巳的骨骼肌肉卡住了這柄天下第一的劍,他甚至握緊右手,鋒銳的劍身在創口中橫絞,好像聽見掌骨間酸倒牙床的摩擦。

元飛荷當機立斷,就要棄劍而去,但他到底被攔阻了一剎那。萬事都可發生在一剎那間,生如此: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只在剎那,死亦如此:尓巳的左手劍後發而至,自下而上,洞穿元飛荷的脖頸!

要問鼎華山,需要摘星十四式,而要殺人,只需要一剎那中的一劍,封喉的一劍。

元飛荷向後仰倒,尓巳向前跪倒,一片土地被血浸染,被月色照成一灘發亮、猩紅、潮濕的灘塗。元飛荷躺在這片死亡的灘塗中,不知是看見了月亮還是尓巳,雙目大睜,說:“嗬……嗬……”

血沫混着氣流在他喉管中出入,他說不出任何話,遺言只有兩聲嗬嗬的氣音。天下第一劍元飛荷死了,就連這個名號,他都還沒有正式地接任。

這也是天道的輪回?

尓巳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出血,咳出內髒的碎片。咳嗽中的每次呼吸都劇痛難忍,他寧願自己徹底失去五髒六腑,變成空心的來解脫。但他還是緩慢而堅決地拔出元飛荷的劍,又完整地遭受一遍穿刺的酷刑。他雖然活得已很難看,卻樸素地希望死得體面些,畢竟不知道死後是否有魂靈,如果有,他盼着能體面、輕松地見到元飛月。

石榴跪坐在他身邊,只是攙了他一把,手指立刻全被染成血紅。她的身體顫抖着,這次卻忍住了哭聲。爾巳想勸她哭出來,眼淚總是要尋到出路的,要麽落在地上,要麽落在心裏。再多的眼淚和今晚的厮殺比起來,都不算失态,落在這血泊中,都不過是漾起小小的漣漪。

可他說不出一個字。不止痛苦,還有深沉的疲憊席卷着他,好像一朵大浪,要将他打進奔流的冥河中。

人之将死時,一生的所見所為會飛快地掠過他們腦海,他們就能從自己的一生中,選出最珍貴的留作遺言。

這亦是他們最後一次機會,重見人生中快樂的時日。

尓巳正經歷着這樣的時刻。劍、屍體、血味、石榴、夕山寺,都遠遠地離他而去。他逐漸陷入黑暗,耳畔鼓蕩起濤聲,溫柔、恒定,夾着海鷗的啼鳴。他的身體與心靈,都随着濤聲起伏而緩緩地搖蕩。

尓巳說:“出海時我問過珠民,他們采珠前要祭祀海神,生吃海味,采珠時,卻只是捆上繩子就帶着采珠籃潛下去,全憑谙熟水性,不怕死而已。”

元飛月說:“這實在很危險。”

聽見元飛月的聲音後,尓巳的視野立刻變得明亮。他見到元飛月嚴肅地看着自己,顯然與自己産生了不同的意見,自己卻說:“我并不是每件事都聽你勸的。”

元飛月沒法堅持,無奈地說:“好吧,但你不能貪多,找到一只珍貝也好,找不到也好,一定記得及時扯動繩子,我立刻拉你上來。千萬別犯險。”

這是尓巳與元飛月出游南海的某日,他為元飛月采來珍珠那天。珍珠嚴禁民采,但屢禁不止,有謀財的采來走私,亦有情癡來贈送情人。

尓巳彌留的思緒為自己的一生作排序,已然把這天列作二十餘年來最好的一天。當天的每件事、每句話,都讓他事無巨細地回憶起來。

他躍進海中。

大海無邊無際。人一跳下甲板,就失去與世間的聯系,即使是巨人,也變得如嬰兒般渺小。越往下潛,越要消融在原始、蓬勃、寂靜的海水裏,漸漸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好像回到初生的那刻,甚至是出生之前。

但尓巳腰間還系着長繩,另一端緊緊握在元飛月手中。這繩子像根臍帶,随時準備經元飛月的手将尓巳帶回人世。事實上,由海底游回海面,也是由死寂游回喧嚣,由幽暗游回光亮,破水而出,仿佛再活一次。

他破水而出。

元飛月正等着他,他第一眼重見天光,也看到元飛月。如果真是再活一次,那在這次生命中,他倆就相遇在第一天,相見在新生的瞬間。

可惜他沒有辨別珍珠貝的經驗,雖然找了個最大的貝殼,撬出的珍珠顏色卻黯淡。不過元飛月将它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承諾回去後造頂金冠來做配。

尓巳脫力地躺在甲板上,呼吸還沒喘勻,聽見元飛月這麽說,不免微笑。元飛月在他身邊坐下,倆人一坐一躺,一齊受太陽和煦地烘烤。此時世上的一切都溫暖、搖擺、略帶鹹味,在這片海上,沒有任何要緊事。

可是在渺遠的天邊,隐隐有烏雲翻湧。雲行萬裏,不一會兒就要攜着風雨遮蓋到他們頭頂。尓巳忽然說:“回去後,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指的當然不是造金冠嵌珍珠這種事。

元飛月沒有責怪他忽然掃興,也沒有嘲笑他莫名的隐憂。心情再愉悅,人們都會沒來由地煩惱未來,江湖中不少生死,都源于這些隐憂,連元飛月自己也有許多不宣于口的心事。

他們總有直面這些煩惱的時候,但不是此刻。元飛月說:“我們駕船出海,不着天地,已把凡塵俗世遠遠抛下了,至少在這兒沒有過去的恩怨,也沒有未來的煩惱。這幾天,你不如當我們是海上的游魂,還等着投入人世,重新開始。”

尓巳枕着自己的雙臂,聽元飛月說話,悄悄地偏過頭去看他。平日裏元飛月素來像一尊堅毅的神像,這時側臉鍍着太陽的金輝,卻顯得柔軟。

他時時想起這一瞥。

那片烏雲果然在傍晚時吹來,太陽落入雲後,天黑了。尓巳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慌亂地坐起身,問身邊人:“你還在嗎?”

無人應答。

石榴已在尓巳身邊坐了一會,等他最後的話語。他比元飛荷幸運些,還保有語言的能力。突然間尓巳低語一句,石榴連忙俯下身,側耳聽仔細。

尓巳的聲音低如蚊鳴,夾雜着痛苦的喘息,每一個字卻都讓石榴聽清。她先聽尓巳不知向誰問一聲:“你還在嗎?”停頓一會兒後,自顧自接着說:“天光下,我第一眼見到你……希望就停在那時……在海上,只有你我……”

他見到了誰?石榴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有夜色。可她喃喃道:“元公子。”

一顆淚珠終于落在地上。

世有無情人,也有多情物。鴛鴦交枕,紅豆連枝,水不逆流,但落花可伴流水,鳥不飛返,但流雲可逐飛鳥。最後一句話,最後一次呼吸,從此後再沒有是非恩仇。只有海浪仍然輕拍船身,他們是海上的游魂,等着投入人世,在第一眼遇見彼此,一切從頭開始。

濤聲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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