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恩錢兩清

第36章 恩錢兩清

薛浥剛醒, 安安靜靜地躺在床榻上,任由徐太醫給他針灸,眼皮也沒擡一下。

裴子渠跨入房門, 見徐太醫在針灸便想轉身回去。

“公主。”薛浥見着裴子渠, 急忙出聲喊她。他受了內傷, 聲音比平日裏輕, 裴子渠自然沒聽着。

薛浥急了,也顧不得自己是不是在針灸,掀開被子便要去追她,沒想身子虛軟, 剛走兩步便摔在了地上。

“驸馬!”徐太醫失聲。

裴子渠聽得聲音回過頭來, 見薛浥摔在地上不由皺起了柳眉,對着兩側的侍女道:“去扶他。”

“是。”

侍女應聲上前攙扶薛浥,薛浥沉着臉推開她們, 冷聲道:“走開。”

徐太醫一臉明了,蹲身将薛浥扶到了床榻上,順手拔出他肩頭的銀針,“幸好沒壓着穴道, 公主,驸馬,老臣先走了,明日再過來施針。”

随後, 他收拾好藥箱離開。

裴子渠面無表情地看着薛浥, 不解他為何不讓侍女們攙扶,“你有什麽重要說的事同本宮說。”

薛浥看了屋內的侍者一眼, 小聲道:“能不能讓他們都出去,我想, 有些話,公主興許不想讓他們聽着。”

裴子渠思索片刻,揮手道:“你們都下去。”

“是。”折己略帶深意地望了望兩人,領人退出卧房,順道關上了房門。

裴子渠在屋子裏随意踱步,負手在後,頗有幾分高高在上的意味,“快點兒說,本宮沒時間在這裏跟你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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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她的自稱,薛浥免不得在心裏感慨。以前,裴子渠在他面前都是自稱“我”,他在她面前自稱“臣”,如今,他改口了,她也改口了。

“嗯?”裴子渠停住步子,偏頭打量靜默的薛浥。他身上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亵衣,臉色蒼白,眸中似有水光,隐約透着一股脆弱之感。

薛浥低頭從懷中取出休書,虛弱道:“這是你之前寫給我的休書。”說着,他用兩手捏住休書,費力地撕開。

“滋啦”一聲,休書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

起先,他撕得很慢,然而撕到最後,他卻又像是發瘋一般,将休書胡亂扯碎,揚手往上一扔。

碎裂的紙片從半空中落下,洋洋灑灑,仿佛下了一場細碎的雪,兩人的目光穿過碎紙相遇。

裴子渠眨着眼,略微驚訝。在她的印象中,薛浥一直是優雅的公子,難得動怒,即便動怒,也不會破壞那股子清冷的氣質,可方才,他并不優雅,甚至有點癫狂。

等碎裂的紙張悉數落下,薛浥才張開口,“錦靈,我不想跟你合離。”

這句話,他又說了一遍。每一字,他都說得極為用力。

頭一回聽薛浥這麽喊自己,裴子渠有些不知所措,不自在道:“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是我已經打定主意了。即便你撕了休書,我也可以再寫。”

聞言,薛浥眸中的光彩黯淡了一半,“我……”他掙紮着從床榻上坐起,剛一落地便摔了。

裴子渠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上前扶他,“有話就說,動什麽動。”

“錦靈。”薛浥趁機一把抓住裴子渠的手腕,直直盯着她。

“你幹嘛?”裴子渠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當即甩手,奈何薛浥抓得緊,她怎麽也甩不開。她擡臉瞪他,氣呼呼道:“還不放開本宮!”

“不放。”薛浥硬聲道,他語氣雖虛,說出來的字倒是不虛。

裴子渠頓覺不痛快,使勁掙紮起來,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推薛浥,“你放肆!本宮早便把你休了,你是什麽東西,再不放手,本宮就……”

沒等她說完,薛浥單手扣住裴子渠的腦袋,俯身便堵住了她後頭的話。

這一下猝不及防,裴子渠懵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唇上的觸感分外清晰,柔軟,卻又帶着一絲涼意。

反應過來後,裴子渠奮力推開薛浥,揮手一巴掌打了上去,“啪”,巴掌聲清晰響亮。

“放肆!”

眨眼的功夫,薛浥面上便浮現出了五道纖細的指印,他并沒生氣,只是用目光牢牢地鎖住了裴子渠,“你明白我的心意了麽?我心悅你,不想與你合離,與錢無關,與權勢地位無關,與其他任何東西都無關。”

裴子渠急急忙忙站起身,甚至往後退了幾步,正準備擡手擦嘴巴,聽得薛浥說的話時,右手一頓。

“你,當真心悅我?”她定定地瞧着薛浥,妄圖在他面上瞧出個真假。“說實話。”

“是。”薛浥緩慢而笨拙地點了點頭,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裴子渠,“其實,我早便心悅你了,只是自己一直不敢承認罷了。你待我那麽好,我又不是石頭,以前,我以為自己是紀忱的替身,每回對你心動都會提醒自己,你是因着我長得像紀忱才待我好,并非真心實意。其次,你曾經那樣羞辱過我,我的自尊也不允許自己輕易對你動心。”他啞聲說着,“那些糾結的日子裏,我過得并不好受。”

他像是在剖析自己,呼吸深沉,言語中含着諸多情緒。

裴子渠不安地捏着衣角,心頭微微慌亂。她看得出來,薛浥沒有說謊,他說的是真心話。

然後呢?她問自己。

“我不信。”最後,她揚起下巴吐出三個字。

薛浥仰頭看她,面容苦澀,停了許久才說:“有一次,你醉酒,硬要說我喜歡才女,不喜歡你這樣的,許久之前,我也這麽以為,直到遇上你,我才發覺,我喜歡的,只會是自己心動的。”

“我還是不信。”裴子渠越聽越覺得煩躁,她轉過臉,制止道:“好了,別再說了,薛浥,我已經把你休了。”

說罷,她打開房門跑了出去。

薛浥失落地耷下雙肩,仿佛失了渾身力氣。他閉上眼,靠着床板低聲嘆息。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下人來報,“前驸馬,薛府的官家來了,說是老夫人想不開要尋短見,還請您趕緊回去一趟。”

薛府。

薛浥一進大門便聽得張氏在哭鬧,劉金嬌在小聲勸她。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我怎麽就生了這麽三個兒子,一個早死,一個好賭,一個不孝……”張氏哭得聲淚俱下,眼看便要去撞牆,被劉金嬌死命攔了下來。

阮素問則低頭站于一旁,不發一語。

餘光瞥着薛浥進門,張氏哭得更為厲害,“造孽啊,我的命怎麽這麽苦,讓我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說着,她推開劉金嬌又要去撞牆。

劉金嬌身子重,被張氏一推差點摔在地上。

張氏以為薛浥會同以前一樣過來拉她,對她妥協,但這一次,薛浥沒拉她,她直接撲到了牆上,演都演了,她只能咬牙用頭撞牆。

阮素問好笑地看着張氏,眸中盡是譏诮之色。

薛浥走入前廳,冷冷地瞥了眼張氏,矮身在主位上坐下。

“小叔。”見薛浥面色蒼白,阮素問擔憂道:“你是不是病了?可有看過大夫?”

“娘。”劉金嬌站穩身子,再次撲過去拉張氏,勸道:“三弟已經回來了,你為何還要這樣,有什麽事是過去不去的,好死不如賴活着啊。”

張氏順勢跌坐在地上,哭着道:“他回來有什麽用,他已經不認我這個當娘的了,想當初,我們一家子是掏心掏肺地待他,他呢,如今又是怎麽待我們的?他現在是當官了,翅膀硬了,良心也沒了。”

薛浥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自嘲地哼了聲。他之前妥協是不曉得真相,看不得家人難過。結果他們并非他的家人,養他也是有目的的,根本不是真心待他好,既然他們先算計他,一次又一次問他讨錢,那他還講什麽情面,何況他這些年已經給了太多太多的銀子。

劉金嬌轉頭看向主位上的薛浥,軟言懇求道:“三弟,你就來勸勸娘吧,她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萬一出個好歹怎麽辦。”

終于,薛浥扭過頭來,像是看戲一般地看着張氏。

張氏抹着淚,偷偷瞄了眼薛浥,對上他漠然的模樣,心底暗暗發涼。她以為自己多少是了解這個小兒子的,以為他最心軟最好說話,然而今日,她又不大确定了。

今日的薛浥叫她覺得陌生,以前,她只要一哭二鬧三上吊,薛浥便會給銀子,但這一次,他就那麽坐在主位上,目光裏充滿了嘲弄。

薛浥看不下去了,涼涼道:“母親做戲做夠了麽?若是不夠,可以繼續。”

“你……”張氏顫了一顫,不敢置信地望着薛浥,“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何時做戲了?老三,哪怕你不是我親生的,你在我們薛家也待了二十年,你就是我們薛家人啊。”

“呵。”薛浥沒說話,面上神情也沒變化一絲一毫。

阮素問偷偷瞧着薛浥,幾日不見,她竟覺得他陌生不少。之前,他雖然性子冷,但好歹是能說話的,現在倒真像是要拒人于千裏之外了。

“是啊,三弟,不管怎麽說,你都是薛家的人。”劉金嬌不解薛浥為何會如此對待張氏,“一家人弄得這麽生分做什麽,而且,娘是我們的長輩啊。”

薛浥放下按在身前的手,直言道:“母親若是想要錢便直說,不必來這一套,我已經看膩了。”

這話一出,張氏頓覺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她慢慢收了眼中的淚,痛心道:“老大欠錢太多,債主都找到家裏了,你也知道,我身邊根本沒幾個錢,金嬌又懷着孕,素問一個女子,也掙不了多少錢,叫我們拿什麽錢給老大還債。”

薛浥冷冷地聽着,等張氏說完了才道:“我之前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的确對我有養育之恩,也有送我去念書的恩情,我有今日确實少不得你們,但你們也別指着恩情要挾我一輩子,若是真要算的話,我便仔仔細細跟你們算一算,一日的飯錢要多少,住宿要多少,念書要多少,這十幾年下來,怕是超不過我給大哥還的賭債錢。”

他冷靜地分析着,仿佛要徹底劃清界限。

“這,你……”張氏心慌極了,渾身發顫。

期間,阮素問一直在留意薛浥的神情,內裏心思湧動。她忽然覺得,薛浥這是要跟張氏徹底劃清界限。

這一想,她是又怕又慌。

張氏久不說話,薛浥再次問了一聲,“母親還有什麽話要說?”

“你說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你以後便不管我和老大了麽?”張氏咬着牙,大聲指責道:“倘若當初不是我與夫君救你,你說不定早就死了,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在你眼裏天大的恩情就值這點錢?”

這話她說得多少有點底氣不足,強撐着聲音。

薛浥挑着眉,冷言道:“那母親究竟想要多少,不如說個數,我一并給了,從此我與你們薛家兩清,再無瓜葛,至于贍養的事,便讓大哥大嫂盡職吧。”

他都将話說到這份上了 ,也不再将自己當成薛家人,張氏心中更慌。

“三弟,你怎能說出這般絕情的話。”劉金嬌不可思議地搖着頭。

張氏低頭遲疑,面色慘白。

“原本我念着母親的救命之恩不想計較太多,也打算留母親在府裏頤養天年,可母親自個兒要算恩情,那便算得清楚一些,別說我少了你們的,日後再來糾纏。到時,錢恩兩清,白紙黑字寫明去府衙公證。之後,還請母親搬去大哥大嫂那兒。”薛浥站起身,再沒看張氏一眼,“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他按着心口走出前廳。

阮素問默了片刻,擡腳追了上去。

“薛浥!”

薛浥剛要踏出門檻,聽得阮素問的聲音旋即停住身形。以前,他對她确實有點愧疚之情,而今,是什麽都沒了,甚至有些反感。

阮素問慢慢停下步子,怔怔地看着薛浥,他站在明媚的日光裏,白衣翩然,依舊是以前的模樣,卻不再是她記憶裏的薛浥。

“你瞧着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怎麽,二嫂也想與我算算恩情麽?”薛浥背對着阮素問,嘲諷道。

阮素問心頭一疼,瞬間紅了眼眶,委屈道:“我做那一切是因為太在乎你了。喜歡一個人有什麽錯,公主可以喜歡你,我為何不能喜歡你。”

薛浥不悅地蹙起眉梢,反問道:“我與公主是夫妻,你是什麽?”

“我……”阮素問讷讷地張着口,想說又覺得自己答不上這句話,她垂下面龐,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當初,若不是你母親從中作梗,本就該是我嫁給你,怪只怪,我福薄,命太苦。以後,我若是有事,還能去找你麽?”

薛浥嗤笑一聲,轉過身道:“二嫂心思缜密,足智多謀,用得着我幫麽?”

“你為何要這樣說我。”他語氣中嘲諷比刀子還利,阮素問頓覺心頭生生地疼,哭得愈發傷心。“我爹待你親如父子,你都忘了麽。”

“我沒忘記老師的恩情,但老師對我的恩情與你有何幹系。”薛浥低頭看她,心想,既然張氏都要走了,她還留在府裏做什麽。一個個,都喜歡拿着恩情說事,今日一并算了也好。“當日我進京趕考,老師給了我二十兩銀子作為盤纏,加之他多次幫我,我給你一百兩,算是還了老師的恩情,之後,你也搬出薛府吧,至于是去大哥那兒照顧母親還是另擇一處地方落腳,都随你。”

“你,你要我搬出薛府?”如同受了什麽刺激,阮素問面色大變,她擡起滿是淚水的面龐,急切道:“阿耀死的那日,你答應過他,會照顧我的,怎麽能說話不算話。”

“二哥并沒要我親自照顧你,何況我不是給你錢了麽?你拿着錢去買個丫鬟,她自會将你照顧好。”不願與阮素問多說,薛浥轉身跨出門檻。

“薛浥……”阮素問抽泣着,怎麽也不信方才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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