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算了吧
第2章 算了吧
來海城的第一個夜晚,我淩晨三點多才睡着。
不到八點就又醒了。
之後的記憶都是匮乏,空白,混沌的。那一天真正開始,是從陳嘉奕晚上拎着宵夜回來。
我撥弄着面前的米線,兜了個比米線還要長長繞繞的圈子:“你們今晚,沒去聚會嗎?”
“沒事瞎聚什麽啊,下班就該躺平。”陳總監暴躁嗦粉,“昨天那是為了穩定軍心。”
“你們團建一般幹什麽啊?”
“那群小孩嘛,都社牛人來瘋。”陳嘉奕抽過一張紙巾,“喜歡蹦迪喜歡喝酒。”
來了來了。
“那你們經常去昨天哪家酒吧麽?”我神色如常,“你跟裏面的人熟嗎?”
陳嘉奕擦嘴的動作頓住,眼睛慢慢盯住我。狐疑的,嗅到八卦的。
如果她有貓耳朵的話,現在已經在頭頂豎起來了。
“你,老實交代啊——”她語氣嚴肅,嘴角已經笑開了,“昨兒是不是碰上什麽人了?”
飄忽一天的心有種被狠狠戳中的酸爽感——我其實很盼望能夠和人聊起他,談論他。
“就是……”開口即語塞,我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語言描述他。
該怎麽去形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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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個個子很高,身材很好,力氣也很大,我雖然沒看見臉,但直覺很帥的男人?
“就是有個……在吧臺邊上搬東西的人。”對上陳嘉奕困惑的表情,我又補充,“穿了個黑坎肩。”
“奧——”她立刻了然,“他啊——”
“潮老板。”
我愣了下,腦中晃過酒吧門口的霓虹燈:“那個酒吧是叫‘潮’吧?”
“對,是‘潮’。老板也姓潮。”
我驚訝:“有這個姓?”
陳嘉奕夾起一筷子粉進嘴,拿出手機摁了幾下,遞到我眼前。
“這個cháo。”
我探頭,看清對話框中的字:晁。
“好罕見的姓。”
“是啊。”陳嘉奕應道,“他好像是叫——”
她在手機上給我看:
晁晟。
不知道是不是同音字的緣故,默念出聲時,我的心口也抽-動一瞬——類似“朝聖”的震顫。
“哎呀呀。”陳嘉奕笑得像狐貍,“真看上啦?”
我睫毛動了動,伸手摸耳尖。
真是稀奇。
我倆動不動就飙上高速,互飛苦茶子。在這個我早都抛掉羞恥心的女人面前,我居然,也會不好意思。
“你和他熟麽?”我問,“覺得他人咋樣?”
“不太熟,每次也就打個招呼。對了,我應該有他微信,不過貌似沒說過話。”陳嘉奕點開微信,快速劃動屏幕。
“晁老板吧,看着就挺……”她唇邊浮起一絲模糊又暧昧的笑意。
“帶感的。”
帶感。
我還是第一次聽陳嘉奕用這樣的詞形容一個男人。
從她尖銳苛刻的嘴裏出來,應該是個挺高的評價。
“沒想到呀小喬喬。”陳嘉奕打量着我,一副重新審視的意味,“你居然好這口?”
我睫毛抖得更厲害了。
“你不覺得,他挺有型的麽?”
“是很有型。”陳嘉奕點頭贊同,“但我覺着,他是一般女人都hold不住的款。反正我hold不住。”
“感覺晁老板就是那種,你哭到嗓子啞他都不會停,還會掐住你脖子叫你更……你懂我的意思吧?”
“……”
懂啊。
我可太懂了。
明明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明明連一面之緣都算不上,我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認識了這個男人。
他絕不是我會經常打交道的那類人。于我而言,他邊緣,也神秘。
他一定不精致,皮膚被日光打磨成麥色,下巴上有胡茬,渾身都有種不加修飾的原生态,像某種壓抑着攻擊性的夜行動物。
他應該話不多,時常沉默。力氣大,動手能力很強,會修車。
也會修理女人。
我摁下腦中翻滾的暗湧,繼續問陳嘉奕:“他是單身嗎?”
“應該是吧。”陳嘉奕把手機湊到我眼前,“沒見他朋友圈發過女的。”
我垂眸,先看到微信頭像:一片黑色中拖曳出一抹霓虹藍,有點像他酒吧門口的燈牌。
朋友圈沒時間限制,也沒什麽實在內容,基本全是酒吧營業相關。
“這不會是工作微信吧,別還有個養魚專號。”陳嘉奕點開男人的頭像,“來,姐幫你打探下。”
我看着她點開對話框,快速敲出幾句話:【晁老板,我們想在你那兒搞個聯誼。我部帥哥太少了,你有空來充個門面呗?】
牛哇牛哇姐妹。
很快,對面回過來一條帶紅點的語音。
點開,男人被煙酒浸潤過的聲線淌出來,帶着了然的調笑:“陳總想給我介紹對象啊?”
我的呼吸一窒。
要死。
這個男人怎麽連聲音都這麽好聽。
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大概就是“磁性”,“低音炮”這樣的詞都被具象化了。
陳嘉奕摁住屏幕,同樣回複語音:“也可以啊——”
她看向我,笑眼盈盈:“晁老板喜歡什麽樣的?”
他的回複比剛才更快,也更簡略:
【漂亮就行】
“……”
是個實在又敷衍的回答。
再問就不禮貌了。陳嘉奕退出聊天頁面,另一個頭像。
“我記得小郝好像和他很熟,我問問啊。”
迫于總監的淫威,實習生知無不言。沒多久,情報如雪花般刷刷飛來。
陳嘉奕把收到的消息念給我聽:“晁老板是海城本地人,94年的。”
我愣了下:“他比我小啊?”
“嗯,小你三歲。無所謂啊,三歲以內不都同齡人。”
有些意外。也不意外。
他身上有種老成又年輕的氣質。
跟我在象牙塔中苦讀二十年不同,他應該很早就入社會了。
陳嘉奕接下來的話也證實了我的猜測:“他是武校畢業的,後來一直做生意,這家酒吧去年才接手。”
“小郝說,只聽他說起過他媽,應該是單親家庭。”
陳嘉奕皺起眉:“這條件……很一般啊。”
我垂低眼皮:“嗯。”
是我爹媽上吊也不會同意他進門的條件。
“他——”
陳嘉奕猛地停住,一臉被噎住的樣子。
“怎麽了?”我問。
她擡頭看我,張張嘴。
“他有個小孩。”
“……什麽?”
我失語幾秒,大腦纏作一團。
“你不說他94的嗎?26就有孩子了?”
“嗯。”陳嘉奕低頭确認屏幕上的信息,皺眉,“小郝說,前陣子他每天都帶個小姑娘去酒吧,四五歲的樣子,問說就是他家孩子。”
“……”
“…………”
我倆同時沉默。
飯桌上安靜了好一會,我擡眼看陳嘉奕——她也正好将目光投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我知道她想說什麽。
“喬喬,要不——”
“算了吧。”我截斷陳嘉奕的話。
“他不合适。”語氣是輕松的,不甚在意的。
陳嘉奕明顯松了口氣:“是吧,我也覺得。”
話題随即揭到上司今早找她談話上面去了。
我倆都有種點到為止的默契,有些話不用說就明白。
有些心也不該動太快。
又或者,成年人的心動不過如此——就像一場降解高溫的驟雨,不過心血來潮。
下過,便算了。
**
我發現自己好像算不了。
至少沒有嘴上說的那樣輕松。
接下來的一周,我仿佛一根埋進土的木頭,不出家門,不見天日。我将自己裹在空調房的被子裏,百無聊賴地撸貓,刷各種短視頻和論壇帖子。
無意識的,我越來越頻繁地點開以前從不關注的情感類主題,尤其是标題裏帶“對象家庭條件不好”,“crush有孩子”之類的字眼。
帖子裏的情況不盡相同,底下的評論卻基本一致:
姐妹快跑!
不跑我開叉車叉你跑。
你以後會後悔的!
……
略過一邊倒的反對聲,我停在這樣一條回複上:你要真喜歡,就先搞清楚他之前的經歷怎麽回事吧。要是本身沒過錯,跟前任現在也沒什麽糾葛了,也不是不能考慮啊。
剛看完最後一個字,我的拇指就自動摁出個贊上去。
怔愣兩秒,我趕緊取消贊,退出帖子,卸載掉所有短視頻和論壇APP。
轉眼到了周六。
陳嘉奕也聞到了木頭腐敗的味道,開始搖我出門:“我下午送完合同就沒事了,小郝今兒生日說聚一下,你去不?還在上回那酒吧。”
我木然的神經給最後一句話刺出一個激靈。
腦中已經條件反射般跳出畫面:煙霧缭繞的吧臺旁,穿黑色坎肩的男人攏手點煙,雙肩寬而強勁,稍一動就拉扯出肌肉線條……
“不去。”我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陳嘉奕放下化妝的手,扭頭看我:“你是來我家坐月子的麽?”
我低頭劃手機不看她,編了個理由:“我們院晚上有個線上會。”
“哦,那算了。”陳嘉奕搖頭啧出一聲,“你們這大學暑假都不讓人消停的麽,忒可怕。”
化完妝,她收拾好包:“那我走啦,晚飯你自己解決哦夏老師。”
我悶悶應了聲,聽着玄關處的電子鎖開啓又關閉。
出神的眼緩慢聚焦,盯着地磚表面映出的人影,我遲鈍地複盤自己剛才的反應。
——我是想去的。
卻又不敢,或者說,自覺不該再見他。
我的基因在嗅到他訊息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地拉過情緒,奏出一支名為多巴胺的圓舞曲。
可頭腦緊跟其後亮起紅色的信號,聯合理智,大聲斥責我的失控,淺薄,與庸俗。
而我……
我他媽的想發瘋。
我走回卧室,将床上的貓抱出去,自己重新栽進軟綿綿的涼被裏。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再次從土裏被刨了出來。還沒來得及思考,人已經坐在一個卡座裏了。
身上還是那件呆板的藍色襯衫裙,頭頂淌過獨屬酒吧的燈色,我反應片刻,迫切地朝吧臺方向看——
又見面了。
他依舊穿着那身一點不講究,卻荷爾蒙四溢的坎肩工裝褲,身前站着蓄意的,大膽的,想要被雄性荷爾蒙裹挾的年輕女孩。
他照舊将手從兜裏拿出來,慢悠悠伸向女孩——
卻落在我的腰間。
我沒有反應,也沒有想法。腰肢與大腦都被這只大手扣出的力道震得酥麻。
我低頭,看見衣料被男人抓住褶痕,看他強而力的麥色手臂,還有手背上鼓漲的青筋。
“看我。”
男人低磁的嗓靠近我的耳廓,帶着電流,也帶來灼熱的潮氣。
“怎麽不看我。”
……
我睜開眼睛。
入目即是暗沉的暮色。
日光抽離,只留下一窗沿的滴滴答答,淅淅瀝瀝。
又下雨了。
夏季的雨反反複複,樂此不疲,卻怎麽都帶不走空氣中的潮熱。
——正如我身體裏這場退不掉的低燒。
夢中的那個身影,那只大手稍一攪動,低燒就變成一點即燃的火。
窗外的雨也全變成房內洶湧的潮。
濕濘不堪。
後腰緊繃成弓時,夏日的潮将我吞沒。
我的每個細胞都變得輕飄飄,就連靈魂也開始輕佻地叫:何必呢,何必認真。
快樂,快樂就好。
……
終于,我的理智潰不成軍,發出妥協的喟嘆:
好吧,好吧,那就游戲。
不必動心。
只要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