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好

第20章 好。

男人咬着牙的字音将落未落時, 舞臺上的鼓點震起。

我的心跳得比鼓點還要劇烈。

血液全部往頭上湧,大腦轟隆。

抽拿紙筒的手僵住,我仰面呆若木雞地看着他。

很難說是剛才那句直白到刺耳的葷話, 還是此刻他的眼神更讓我震動。

——我從來,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神:

刻意地試探,用力地挑釁, 惡劣地戲弄。

還有……

還有被激怒後的不忿, 或者說, 是被刺痛後的一種反撲……

他一向淡漠的眼中, 居然會出現這麽豐富的情緒。

在看着我。

全部,都湧向我……

“喂?您到了是麽?好好,您稍等下啊。喬喬——”

身後,周頌的聲音打斷我混亂的思緒,又讓我後知後覺的心悸:

晁晟剛才跟我說的話, 他都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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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神色如常, 握手機的手指向門外與我示意:“代駕到了, 咱們得快點。”

我讷讷“哦”出一聲,手上下意識抽了下報紙筒。

還是沒抽-動。

男人的手牢牢把控在另一頭, 粗長的手指将紙張攥出褶皺。

目光緩慢上移,我看到了。

——他的眼與手傳遞着同樣的信息:

他不想放。

紙筒是。

我也是……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麽?”周頌起疑出聲,代駕催促他的手機鈴聲也再次響起。

我抿住唇,吸了口氣。

“來了。”

無需我手上再用力,紙筒另一端的力道便松洩。

他最後很深地睨了我一眼。

不等我辨明那雙黑眸裏的意味, 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燈紅酒綠中。

屏息的一口氣纾解開來。

可為什麽, 心髒卻更加缺氧一般,一抽一抽的……

我轉過身。

“走吧。”

一路跟随周頌走到停車處, 沉默地看着他跟代駕簡短溝通,最後拉開後排車門護我上車。

黑色的奧迪平穩駛出酒吧一條街。路燈驟然明亮起來。

毫無來由的,我忽而想起那晚和男人坐在皮卡車裏向海邊開的場景。

那夜路上的燈很少,但我卻不覺得黑……

咔。

男醫生在旁邊解鎖手機。

“餓不餓?要不先看看菜單?”他扭頭問我。

“你愛吃辣,我們點一半麻辣一半十三香的好不好?”

我看向車窗外。

“都行。”

周頌劃動電子菜單的手指停下。

“那是什麽啊?”

我回過頭,發現他正盯着我手裏的東西——報紙筒已經被我握折。

“哦,這個——”我将紙筒小心撫平,輕描淡寫的語氣,“是……別人托晁老板給我的。”

翻開身側的鏈條包,我将手裏的東西試探性地放進去——不夠深。

紙筒拿出來重新握在手裏,包內似有微弱反光——

四四方方的軟金屬小包裝安靜地躺在包底。

——是我在意亂情迷時,從他襯衫口袋裏摸出來的那只。

他又是什麽時候,放進我包裏的呢?

“你跟那個酒吧老板,很熟麽?”周頌突然開口。

我心頭一跳,随即又有些恍惚。

我和他,很熟麽?

熟的吧。

一個為我下廚,和我分吃一碗面的男人。

一個把我摁到車座上吻到唇腫腿軟的男人。

一個輕易就能讓我蕩漾不已的男人。

怎麽能說不熟呢?

但我又切實地感受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感。

——兩條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軌跡,清晰地顯示不會相交。

那晚走進“潮”,更像我的導航失靈,誤打誤撞闖進一場不真實的幻境……

“還行吧。”我合上包口,語氣淡淡。

周頌氣音輕呵出一聲,含義模糊的。

我看向他:“怎麽了?”

他搖頭,不置可否:“就覺得挺稀奇的。你平時不怎麽好社交的,圈子小。”

他凝視我,金絲邊框後的目光好似在探尋什麽:“有點意外你會和這類……社會上的人打交道。”

“……”

我沒有接話,手指撫過身側挎包的扣頭。

“快到海大了。”周頌轉開話題,視線朝車窗外示意,“我記得你上大學那會兒,老來這兒找好朋友玩。”

“這附近有什麽想吃想喝的嗎?我們可以順道買上。”

“沒什麽想吃的。”我回答,目光在略過大學偏門的瞬間頓住。

出了那道門往裏拐,順着小道走到頭,就是那家韓料小店了……

周頌也恰好擡手指向偏門。

——旁邊的一家奶茶店。

“要不買杯奶茶帶過——”

“抱歉。”

我閉了下眼:“我有點不舒服。”

他的胳膊僵了下,緩慢落回膝蓋。

睫毛顫了顫,我轉向周頌:“我們改天再一塊兒吃宵夜,可以嗎?”

男醫生沉默地看我片刻,開口時語氣關切:“哪裏不舒服啊?要不去醫院看下?”

我搖頭,目光閃爍:“沒事兒。就最近熱,冰的吃多了。”

“那是不好再吃辣了。你住的地方有腸胃藥麽?”周頌一邊問,一邊讓代駕調轉方向。

二十分鐘後,寶馬停在陳嘉奕小區的馬路對面。

周頌推門下車,快步走進街邊的藥店。

沒一會兒,他拎着一塑料袋藥回到車上。

“這個——”他拿出藥板來一一交代他我,“回去吃點東西後吃兩片。這個,睡前吃一片。別搞混了。”

“好好休息。明天要還不舒服再給我說。”

“……知道了,謝謝。”

我接過藥袋,不太敢和鏡片後的眼對視。

——害怕一眼即在醫生面前洩露我裝病的謊言。

下車後我穿過馬路進小區,輕車熟路地回到陳嘉奕家。

陳總監還沒回來,我将手裏的藥和畫放到玄關,沒有換鞋。

站在門口盯着黑漆漆的陽臺怔過一會兒,我轉身往外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就像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從周頌的車上下來一樣。

只是想到那家韓料小店,就想起與它密切相連的男人——他在酒吧裏最後看我的那深深一眼又浮于腦海。

這一次,我甚至說不清那個眼神的含義。

卻無比确定一件事。

——他那雙黑漆漆的眼,好像再也不會落在我的身上了……

擡手招停出租車,我坐進去。

“十裏橋的酒吧一條街。”

你現在過去算什麽啊?

我問自己。

這又算什麽?

一個晚上在兩個男人之間橫跳,夏喬,你怎麽這麽渣啊。

正義的譴責剛斥出來,另一個聲音即刻為我辯護——怎麽渣了啊?

這怎麽就算渣了呢?

我要真的渣,早就一邊和晁晟下不來床,一邊拿周頌堵父母的嘴了好吧。

——我為什麽,就不能再渣一點呢?!

還有他。

非要去威斯汀希爾頓做什麽?

管什麽幹不幹淨生不生病的——男人不是都該覺得車上更刺激麽?

其實在海邊那次就可以的——男人不都更喜歡毫無阻隔的體驗麽?

為什麽不哄我上頭,騙我繼續呢?

——他為什麽,就不能再渣一點呢?!

他本來不就是個渣男嗎?

應對起女人來,那樣的撩撥有度,游刃有餘。

我一直都以為他很渣的啊。

我一直都覺得,他不可能認真的……

“您在這兒下還是前面掉個頭啊?”出租司機問我。

我輕晃了下快要爆炸的腦袋。

“就這兒吧。”

掃碼付錢下車,我一步未停地走向“潮”。

穿過群魔亂舞的人群,我直達吧臺。

沒有人。

沒有我要找的人。

端着托盤的紅毛路過我,詫異停下腳步:“哎?夏姐?你前頭不是走——”

我打斷他:“你們老板呢?不在嗎?”

“在呢啊——诶?”他轉着一頭紅發四處張望,“他之前還在這兒呢啊,你發條微信給他。”

我垂下眼睛。

“嗯。”

紅毛端着盤子離開了。

原地站了兩分鐘後,我邁步往外走。

一直走到酒吧的第二道門,高跟鞋邁出門框踩上坑坑窪窪的路面,我又收回腳。

從包裏摸出手機。

Jo.喬:【你不在酒吧嗎?】

摁下發送鍵。

過了許久,對面也沒有回消息。

回頭望向酒吧的木門,視線在途中轉彎,瞥見長廊中央的樓梯口。

腦中恍惚了下,我打開包摸索包底。

拿出那個軟包裝摁在掌心,我扭頭走向通往地下的梯口。

不知道是因為穿高跟鞋,還是後腰沒有大手依托的緣故,這段木梯我下得有點吃力。

把着落滿灰的扶手下到底,走廊一如即往的黑。

好像更黑了。

打開手機的電筒,我就着光朝走向長廊深處。

好像沒有人。

高跟鞋将地板踩出一步一響,兩側的門也沒有一扇應聲而開。

行至走廊最裏面的門前,我止步。

門底的縫隙有微弱的亮光透出來。

攥了下手心裏的東西,我擡手。

篤、篤、篤。

無人應門。

低頭看着門縫裏的光亮,我指節用力,再次叩響門板。

過了三五秒,門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木門從裏面拉開半扇,男人強健的身軀出現在門口。

他穿了條軍綠色的短褲,脖子上挂着起毛的舊毛巾——這也是他上半身唯一的遮蔽。

浴後的水汽從黑發一直淌進腹肌的溝壑裏,他赤-裸的身體清新又濕潤。

本就濃郁的雄性荷爾蒙更加熱氣騰騰。

我一時無言,目光從褲腰上的人魚線寸寸上移到深邃的眼。

他也正睨我,黑眸無波也也無瀾。

“沒去吃宵夜?”

我搖搖頭,上前一步。

和以前一樣,伸開手環住男人的腰身。

無袖的胳膊纏上光裸的勁腰,毫無阻隔的肌膚之親。

臉埋進微濕的胸膛,我悶悶出聲:“我想和你吃。”

只想和你吃。

吃什麽都行。

你想吃什麽,也行。

身前的人性荷爾蒙沒有反應,健碩的兩條胳膊垂在身側。

我咬住唇,将手心裏的小包裝塞進他掌中。

他垂眼瞥了下,終于有了動作——強而有力的大手摁住我後腰,也和以前一樣。

虎口卻倏地卡上腰肢,不輕不重地,将我從自己身前扒開。

我愣了下,一下子想起他拒絕那些和他示好的女孩的場景……

短褲後的長腿後撤半步,男人與我拉開一些距離。

胳膊不緊不慢搭上門框,似乎也沒有請我進房的意思。

我仰起臉看他。

他看向我的目光依然平靜,平靜到漠然——就好像這雙眼中再也不會出現之前那些複雜而濃烈的情緒了。

“你是A大的老師?”

沒料到會是這樣的話題,我微怔。

“是啊。”

嘴角扯了下,我反問:“你不早知道我是老師嗎?”

還用“夏老師”這樣最正經的稱呼和我調最不正經的情。

“知道是老師,不知道是A大的。我還一直以為你是中學老師。”

他頓了下,單眼皮掀起來:“小郝他們問你那回,你怎麽沒說?”

我皺眉,回憶半晌才想起他說的是哪回——小郝過生日那次,我們在包廂玩真心話大冒險,他們有問起我做什麽工作。

他居然還記得。

我笑了下,有點不知所謂:“哦,那不當時玩游戲,随口提了兩句麽。”

“我那和他們也是第一次見,想着反正也不熟,沒必要說那麽多吧……”

他也笑了,氣音的嗤聲嘲意十足。

“嗯,的确沒必要說。”

“反正也不熟。”男人一字一頓,黑眸直勾勾凝向我,直戳人心。

“反正,以後也不會有什麽交集,對麽?”

“……”

我腦中一震,啞口無言。

還能說什麽呢?

這段時間我用來蒙住眼睛自欺欺人的黑色布條,終于被他在細枝末節裏,用淡淡的一句話,撕了個粉碎。

我睜開眼,被現實的黑夜刺得幾欲掉淚,又不得不真切地打量自己。

——原以為可以在愛情游戲裏作恣意進退的玩家,現在看來,不過是反被玩弄的一個愚人,而已。

沒有辦法了。

我沒有辦法再閉着眼睛走下去了……

小小的計生包裝在男人的手掌中慢悠悠轉過一圈,他舌抵上颚,很輕地咂出一聲。

“海城和平城這麽近,來回也方便。”

他注視着我,語氣閑聊般淡然:“等你開學我去A大看你,怎麽樣?”

頭頂的天花板驀地震出咚咚的重節奏。

幾聲狂歡的叫笑流瀉而下。

我慢眨了下眼,垂低視線。

“再說吧。”

男人氣音輕笑,看起來并不意外我的回答。

“嗯。”

他緩而重地點了下頭,似是在回應我,又好像只是重複我的話:“再說吧。”

啪地一聲細響,他擡手,将未開封的小包裝扔到門邊的垃圾桶裏。

房門不輕不重地在我眼前關上。

走廊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我擡頭看向緊閉的房門,慢慢轉過身往外走。

沒有打開手電,就這樣摸黑吧。

沒有摔倒,也沒有多難走,不過時間長了點,我登上樓梯離開了地下。

走到大門口,包裏的手機低低震出一聲。

剛才遲遲不回消息的頭像跳至列表頂端。

ChaoS:【你不該招我的。】

握了下發涼的指尖,我點開鍵盤。

Jo.喬:【你可以不理我的。】

男人的回複比往常慢。

ChaoS:【我沒忍住。】

我幹澀地扯了下嘴角。

Jo.喬:【嗯,我也沒忍住。】

聊天頁面不動了,我兀自往前走。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回複時,手機又震了下。

ChaoS:【到此為止吧。】

瞟了眼這幾個字,我放下手機繼續走。

一直走到巷外,一直走到回頭也看不見那條街,我重新亮起屏幕。

Jo.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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