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曙光
第26章 曙光
我回到了平城。
大約是兩家人齊聚的氛圍太過其樂融融, 沒有人再計較我那一天一夜的失聯。父母待我的态度之溫和,仿佛我沒有任性離家出走,而是外出歷練, 又榮歸故裏了。
立秋那天, 我陪媽媽去醫院做了深度檢查。
有周頌在,一切都很順利。
檢查結果出來後,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大病赦免, 小毛病依舊不少, 但喬總師堅持要回一線繼續工作。
只不過這次去戈壁灘前, 她休了一個難得悠長的假期。
夏教授很高興,每天除了上課就泡在廚房裏,鑽研各種養生食譜。
沒過幾天,他更高興了。
——周頌帶着禮物出現在我家門口。
牽着我的手。
有沒有聽說過正緣的說法?據說遇見正緣的時候,交往會很順利。
這樣看的話, 周頌應該算我的正緣吧?
我們比順利還順利。
從小一同長大的經歷讓我們十分清楚彼此的邊界, 相敬如賓, 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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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幾十年的老交情,知根知底, 免掉不少麻煩和扯皮。
九月,A大開學的第一天,周頌開車去接我下課。
我的同事們紛紛送上祝福,恭喜我找到這樣一位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
——我們連職業都很般配,簡直天賜良緣。
所有人都很滿意,都很為我高興。
皆大歡喜, 這樣就很好。
我對自己說。
國慶之後, 結婚被正式提上日程。
快嗎?
不快吧。
畢竟“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反正都認識這麽多年了”, “早點定下來,早點生孩子”。
我和周頌沒有異議。
于是兩家父母翻着黃歷,喜氣洋洋地訂下春節期間的某個日子。
随後便是看房子,定酒店,拟定賓客名單……
所有的流程完全不用我操心,我只需要作一個安心待嫁的準新娘即可。
正當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向前推進時,婚禮突然被叫停了。
叫停的人,是周頌。
那一天,我下午沒有課,離開學校後便去醫院找午休的男醫生一起吃飯。
他是一個很體貼的交往對象,工作再忙,也會抽時間和我約會。
我也是一個很懂事的未婚妻,每次都不作不鬧地配合他的時間。
落葉的秋季,我的牛仔襯衫外加了一件風衣,可穿可脫。
圖省事的心态與周頌的穿衣風格相悖,即便出來吃一頓簡餐,他也脫掉白大褂,穿上筆挺的西服。
那天餐桌上的情景讓我好笑又費解——他是怎麽就能那樣絲滑地,轉出一個南轅北轍的大急彎。
怎麽上一秒還在跟我商量婚禮用什麽音樂,下一秒便放下水杯,微笑着看我:“喬喬,我已經和院裏申請,去非洲做一年的無國界志願者。”
我夾菜的手僵住,大腦空白好幾秒。
随後每一根神經都松懈下來,如釋重負。
“什麽時候走?”
“年底。”周頌看着我,笑了,“诶,你好歹裝一下吧。未婚夫悔婚的橋段也不是這麽演的啊。”
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鼻子就有點酸。
“對不起……”我對他說,聲若蚊蠅。
周松搖頭:“強扭的瓜不甜,也不是瓜的錯。”
“喬喬,上個禮拜我送你回家,你在車上睡着了,記得嗎?”
我想了下:“唔。”
“當時我抱你下車,你迷迷糊糊抱住我脖子——你之前都沒有主動抱過我。”周頌平靜的聲音頓住,目光直戳我。
“等你睜開眼睛看到我時,整個身體都僵了。”
“……”
我喃喃:“我……不記得了。”
他的敘述和我的記憶不一樣——那天到地方後他要抱我下車,我正好醒了過來,就自己下去了。
不過我承認,那晚,我的記憶确實游移過幾瞬——半夢半醒間坐在車裏,我總以為自己要去海邊;
醒來後一扭頭,總以為自己能看到那條潮濕晦暗的酒吧街……
“我相信你不記得了。”周頌溫聲,“但身體的本能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
我沉默,看着水杯裏的茶葉根緩慢沉底。
他說得對。
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可以牽手——但再也感受不到掌心相對的悸動。
可以擁抱——但再也聽不到交織的心跳。
我似乎變成了一個吃齋念佛的女姑子,前所未有的清心寡欲。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三個月前的夏天,我還不是這樣。
——只是接吻,我的心潮便會澎湃泛濫。
只看着他,我的基因都開始躁動蕩漾……
“你還記得咱倆在酒吧碰見那次麽?”周頌突然出聲,“就海城那個酒吧。”
眼睫心虛地閃爍兩下,我颔首:“嗯。”
“其實我看見了。那天你和他一進門,我就看見了。”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喬喬,咱倆認識快三十年,我見你穿裙子的次數,好像沒超過三回吧?”
“……”
我垂眸看自己松松垮垮的牛仔衫,無言以對。
“我一直以為你不愛打扮,更不屑于為男人打扮。但那晚我看見你,你穿得那麽漂亮,一直靠在他懷裏,整個人就感覺——”
周頌呼出一口氣,笑了,笑意有點苦澀。
“感覺特別的,小鳥依人。”
“我從來,沒見過你對哪個男人那樣。”
“……”
是這樣的嗎?
原來我,原來曾經的我和他,在別人眼中是這樣的嗎?
我都不知道。
我寧願不會知道。
過期的美好,最不堪追憶。
“是麽。”我淡淡笑了下,半玩笑的語氣,“因為他一米八八吧。換個人,我只能鴕鳥依人了。”
“喂。”身高一米七八的男醫生輕“嘶”出一聲,“怎麽還人身攻擊上了呢?”
四目交彙,我們相視一笑。
握手術刀的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周頌緩聲:“你和那人到底怎麽回事,我不清楚。其實之前我一直想問來着,每次一開口,我就會想到那天你和他在酒吧的場景……”
“你和他在一塊兒的時候,笑得特別開心。”
“回來後,你再也沒那麽笑過了。”
他起身,拿過椅背上的西服,朝我伸出一只手。
“喬喬,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看着他的眼睛,我深深呼出一口氣。
“謝謝你,周頌。”
站起來,我回握住他的手。
“我也祝福你,能找到一個滿心滿眼都是你的女孩子。”
**
周頌去非洲的消息很快确認下來,我倆告吹的婚事也随之傳到兩家父母耳中。
夏教授還沒來得及發火,另外一件更令他上火的事便發生了。
——我從學校辭職了。
這種離大經,叛正道的行為在我們這種書香世家是可以寫進族譜的,然後每年過年都會被拖出來鞭撻一遍,以此警戒其餘小輩。
但我發現自己好像不在乎別人如何評判我了。
就像我從學校辭職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因為被臨時悔婚,情傷至極。
我也沒有跟任何人解釋。
就突然,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了。
八級地震的怒火爆發過後,夏教授依然無法接受,或者說無法相信我就這麽把鐵飯碗扔了。
“你說啊,到底怎麽回事你說啊!”他第八十遍這樣質問我,“領導難為你?同事,學生那邊對你有意見?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啊?你說出來我才能幫你啊,爸爸去你們學校——”
“不是。”我平靜打斷他的話,“跟別人都沒有關系。”
“是我自己的問題。”
“……”
夏教授瞪着我,等待下文。
雙手握在一起搓了搓,我深吸了口氣。
“爸,我根本不适合當老師。”
“我也不喜歡當老師。”
“那你喜歡什麽?”夏教授嗤出聲,“你想幹什麽?!想上天啊你!”
換平時,我可能早和他吵起來了。可不知道為什麽,這次我并不惱,頭腦和心情都冷靜得出奇。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幹什麽。”我皺起眉,“我好像,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
夏教授仿佛被噎了下,目光微晃。
我擡頭看着他。
“從小到大,我的很多決定,都是你幫我做的。”
“小時候出去玩穿什麽衣服,幾點回家,上學時學文還是學理,填志願時選什麽專業——包括去A大,也是你要我去的。”
“這……”夏教授推了下鏡框,“你是我女兒啊,我當然要為你打算了。”
“再說了,這樣不好麽?你這一路過來,安安穩穩的,少走了多少彎路啊。”
盯着茶幾邊垂下的桌旗,我笑了下。
“是,我是沒有走過彎路。”
“我走的,一直都是你的老路。”
夏教授一震,嘴唇動了好幾下,沒發出聲音。
“我不是說你這樣不好。”我繼續道,“爸,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這麽些年你帶着我,其實很不容易。”
看多了旁人喪夫式的家庭生活,我們家的情況正好相反。
喬總師一心為祖國發光發熱,一年有大半年都駐紮外地。即便回家,工作也沒斷過。
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離得遠,打我記事起,就是爸爸在帶我。
小時候去幼兒園他給我編辮子,上學時給我做早飯,送午餐。
連第一次月經初潮,都是他教我怎麽用衛生巾。
這麽多年,夏教授給我當爹又當媽,付出良多。
我不能吃飽飯就摔了飯碗。
不能一邊享受父母帶來的便利和資源,一邊抗拒他們的期許……
我從兜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
“之前打算一起首付,辦婚禮的錢,周頌都還給我了。”
“學校邊上的小房子我租出去了,以後租金會直接進你卡上。”
夏教授怔怔看着我:“你這——”
“我沒有要和你們劃清界限的意思啊。”我笑着說,“你不是總念叨我馬上要三十,該懂事,該長大了麽。”
“我确實該獨立了。”
“所以,你不可以再幫我了,爸爸。”
我該走自己的路了。
或許會有很多彎路,會經過許多躊躇的路口,會在夜路碰上暴雨或大霧。
我可能會走得慢一些。
但我不想再沿着別人的路走了。
夏教授重嘆出一口氣。
“你是不是想得太簡單,太樂觀了點?不上班,不要租金,不要我管你,你怎麽生活啊?你連飯都吃——”
“行了。随她吧。”
我循聲回頭,看見媽媽從樓上下來。
“咱倆管不了她一輩子的,老夏。兒孫自有兒孫福,她的日子讓她自己過。”
她把湯碗放到桌上,看着夏教授笑。
“我已經和上頭說了,回去忙完這一陣,明年我就退!老夏,咱倆也該好好過咱們的日子了。”
夏教授看着老婆,鏡片後的目光閃動不停。
最後瞥過我一眼,他又嘆出口氣,不說話了。
媽媽轉向我。
“當年我進研究所的時候,除了你爸,家裏人都不同意,說這行太累,做研究太苦,還經常不着家。”
“說我一個女人,以後總要結婚生孩子的,得顧家,就得選條輕松點的路。”
“後來我才明白,女孩子,不論選哪一條路,都是不容易的。”
“媽這輩子走的這條路,确實不輕松。對你,對你爸爸,對這個家也虧欠很多……”
她頓住,擡眼的目光很堅定。
“但我不後悔。”
“所以喬喬,只要你不後悔就好。”
她擡手摸了摸我臉頰,笑了。
“想好了,就朝前走吧。”
“……”
我抿住唇,慢慢垂低頭。
淚如雨下。
伸手抱住媽媽,我閉上了眼。
“謝謝你們。”
“爸爸媽媽。”
**
我徹底閑了下來。
人生突然空出大片無所事事的時間,其實并不是一段多愉快的經歷。
墨守成規的社會時鐘之下,落後或者逆行的人,總是難逃焦慮與挫敗感的。
尤其在年齡逼近三十的關口上。
但這也全非壞事。
現在,我終于有時間,有心力來自己好好相處。
開始調整黑白颠倒的作息,能夠早起和爹媽吃頓早飯,幫夏教授洗洗碗,再陪喬總師澆澆花。
開始嘗試運動,好好鍛煉身體,去游泳,去騎車,去散很遠的步。
開始看到許多以前沒見過,或者說習以為常到被忽略的風景:傍晚的夕陽,花壇裏的紅葉,隔壁喜歡和主人捉迷藏的小狗,以及夏教授鬓角冒出的白頭發……
一年的最後一個月,陳嘉奕破天荒修了半周的年假,開車來平城找我。
我倆一起回了趟十年前的母校,混在一群穿校服的中學生裏,和他們一起喝校門口的奶茶,買晚自習後的烤串。
“你之後,有啥打算啊?”陳嘉奕邊撸羊肉串邊問我。
我吞下一口奶茶,在冷風中呼出白氣。
“還沒想好。”
“那就別着急找工作。”
我點頭:“我算發現了,我是真不适合當老師。”
“但你要問我我适合做什麽,我好像,也不清楚……”
“你喜歡什麽啊?”陳嘉奕問我,“你覺得,你最擅長做什麽?”
我皺起眉,目光慢慢聚焦前面穿校服的高中生。
“讀書,考試。”
陳嘉奕“噗”地一聲笑出來,而後又認同點頭:“你确實很會讀書。”
“以前上學吧,你說誰還沒個弱勢科目——除了你!你丫就是個六邊形戰士,太可怕了我靠。”
擦掉嘴邊的辣椒,她偏頭回憶兩秒:“我記得當初高二分文理科時,你本來是要跟我一塊兒學文的是吧?”
“唔。”
“那你後來咋又去理科班了來着?”
“我爸讓我學理呗。”我拿過她手裏的一串鱿魚,“說理科好拉分。”
“但你文科也很牛的啊——哎,你那時候為啥一開始想學文呢?”
咀嚼的動作停住,我很慢地阖了下眼。
十幾年前沙粒般的場景,居然還是能夠拼湊出記憶的碎片。
“咱倆那時候看過本書,叫《撒哈拉的故事》,你還記得麽?”
“奧——”陳嘉奕嘴裏呼呼往外冒白氣,“對對,想起來了,你當時可喜歡那本書了!”
我點頭,輕笑:“當時就想着,自己要是也能像三毛一樣就好了,當一個作家,去很多地方生活……”
陳嘉奕也笑:“是,我都差點忘了,你以前也是個文藝少女啊。”
“哎,你想過再回學校讀書嗎?反正你這麽會讀,再念個學位出來也不錯。”
我點點頭,又搖頭。
“說真的,我還真挺喜歡讀書的,但我不想再在學校呆了。我活了快三十年,二十五年都在學校裏……”
我慢而長地呼出一口氣:“我也想去別的地方。”
“想去哪兒?”
我聳聳肩。
“還是不知道。”
“那就先想着。”陳嘉奕說,“反正這個世道,你這樣大學霸怎麽都餓不死。慢慢來,也沒有關系。”
“其實說實話,我還挺佩服你的。在一個所有人都覺得咱們應該安穩結婚的年紀,推翻一切重頭來,不是誰都敢的。”
她伸手摸我頭發。
“我們家小喬喬,真是好勇敢哦!”
我拍開她油乎乎的爪子。
“光佩服沒用,你要養我啊陳總監。”
“沒問題!”陳嘉奕拿起手機,“要不我現在就給你轉點?”
我笑着擺手:“不用。跟你鬧着玩兒呢。”
“真不用?跟我可別客氣啊。”
“放心。”我摁下她手機,“這些年我一直有存錢。之前的獎學金也基本沒動過。”
“成。”陳嘉奕拍着胸脯保證,“哪天你要真吃不起飯了,就直接來找姐,就跟夏天那會兒一樣,什麽都不用帶!”
我輕笑出聲。
心髒忽然又被探出頭的記憶狠狠創了一下。
夏天那時候……
其實,也還不到半年。
但我為什麽會覺得那樣遙遠呢?
遠到那些事,仿佛發生在上輩子一樣……
陳嘉奕将我的臉色盡收眼底,欲言又止半晌,她輕聲開口:“你和晁晟,還有聯系麽?”
原來我的心依舊可以跳得紊亂。
——在聽到他名字的時候。
我搖頭:“沒。”
“我聽小郝說,他把那個酒吧轉出去了。那邊生意不一直都不錯麽,想接手的人還挺多的。前陣子我們聚會又去過一次,感覺……沒以前好了,生意也不如從前。害,我也說不上來……”
我沒吭聲。
腦海中的回憶如暗夜河床一般,不停歇地沖刷我麻痹的心房。
“就那個紅頭發服務員,你記得不?他說晁晟去外地不在海城了。具體在哪兒,幹啥,他也說不清楚……”
頭頂,一小片枯黃的樹葉打着轉飄下來,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拿掉肩上的落葉,又将吃完的簽子擲進桶中。
“哦。這樣麽。”
陳嘉奕沒再說話。沉默着吃完剩下的烤串,她忽然很沉地嘆了一下。
“其實我挺後悔的。”
“前段時間我就在想,要是我當初不那麽積極潑你冷水,不那麽快給他下論斷的話……”她擡起眼睛,試探性地看我,“你和晁老板會不會……”
我笑了下,輕輕搖頭。
“和你沒有關系。”
盯着店門口火爐上翻烤的肉串,我很低聲:“是我自己的問題。”
在那個潮濕而炎熱的夏季,我遇見了他。
他托住了我。
一個混亂又無力的我。
我卻沒有牢牢抱住他。
我連獨自站立的能量都沒有,又怎麽能夠抱緊他呢……
“有緣無份吧這就是。”陳嘉奕籲出口氣,“過去了,就往前看吧。”
我應聲:“嗯。”
我想,我正在攢聚前行的力氣與勇氣。
回首看,亦不後悔。
有的人,能遇見,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
**
年末的最後一天,喬總師離家去工作了。
送她去機場後,我沒有原路返回。
Cooper掉頭跑上通往海城的高速。
和夏天過來時一樣,不過兩小時,車便抵達海城的市區。
我沒有去找陳嘉奕,獨自吃過午餐後,沿着主街道慢慢開。
明明也沒開過幾次,明明都過去這麽久,這條路,我居然還記得一清二楚。
大概是冬天淡季的緣故,酒吧街的人少了很多,停車的地方不過寥寥三兩輛。
這裏也不像夏天時那般濕濘逼仄,薄雪覆蓋後的街道,居然透出幾分與燈紅酒綠完全相悖的平和靜谧。
拐過兩個彎,我停在那扇大門前。
也變了。
藍色的“潮”字霓虹燈消失了,鏽跡斑駁的鐵門緊緊閉着,上面挂了把大鐵鎖。
黑漆在門上潦草畫出個“轉”字,後面墜着一串電話號碼。
盯着這扇門看了一會兒,我呼出一口氣,擡手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
轉身離開這裏。
下午的時間一向好打發,我去了酒吧街附近的那個商場。
去過兩次這裏的地下停車庫,商場還是第一次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咖啡店裏一杯拿鐵,一本書,便消磨掉好幾個小時。
快到晚飯點,我拿出手機,給夏教授發了條晚上不回去的微信。
乘電梯下到負一層超市,我買了不少東西。
提着大塑料袋走回車裏,我打開導航地圖。
好幾條路線。
Cooper駛出地下停車場,在保安房旁剎住。
小房的窗戶開,保安探出頭來。
——還是上次的那位。
我開口:“叔,勞駕問下,這邊去海邊的話,怎麽走最合适啊?”
“海邊?”他抓了下半禿的腦袋,“你走省道,或者快速路都行啊。”
“那邊有個燈塔,”我繼續問,“你知道具體在哪兒嗎?”
“什麽燈塔?”保安大叔面露迷茫,“沒聽說過。”
我颔首:“好,謝謝您啊。”
“這個時候你去海邊,玩啊?那兒可冷了!”目光下移看到我的車,保安愣了下,又猛地擡眼看我。
“哎,你是——”
我朝他笑了下,升起車窗。
晚高峰已過,路上車流漸少。
Cooper一路暢通地開出城區,我點開歌單。
那臺舊皮卡裏淌出的旋律,現在是我一個人開車時最常聽的音樂之一:
……不用看了沒人管我一個人的生活
一個人去生活,一個人也可以快活
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你可能沒聽過
失信,失望,失戀,失落
我坐在你身後,煙熏着我的頭
我快要睡着了,你會不會冷呢
這樣的小城市 ,我不會來幾次
小城市的故事,黑夜裏曾相思……”①
海岸線綿延,無名的燈塔并不好找。
他提過的那句“拆遷的小漁村”成為唯一的線索。
搜索引擎中找了一圈,又問過幾個加油站的工作人員,終于開到正确的目的地。
已經下半夜了。
時間似乎只有在這裏才是靜止的,一切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
墨黑色的海浪翻滾不息,在低溫下卷出一層又一層的浪花。
燈塔矗立在一旁,只不過我在車裏坐了很久,也沒有見它亮過……
拿過後排的購物袋,我拿出從超市裏買來的辛拉面和酒精小鍋。
學着他以前的模樣,體貼地喂飽自己。
一口氣吃幹淨熱氣騰騰的面鍋,前額和後背都冒出細密的薄汗。
我擰開礦泉水瓶,朝車窗外遠眺。
海天交接的地方,黑暗正在一點一點後退。
所有能穿的衣服全裹在身上,我推門下車,緩步朝海邊走去。
沒過多久,至少比我預計的等待時間要短,我看到了。
——新年裏的第一道曙光。
冬日裏的朝陽格外有力量,一眼便讓人心生希望。
漫長寒冷的黑夜退散,一切都是溫暖而明亮的。
綿長的光束忽而掃過海面。
——沉寂一晚上的燈塔,終于亮了起來。
我熱淚盈眶。
雙手合十,我低下頭,許下新年,也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願望:
希望晁晟,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