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火

第27章 大火

“林娘啊, 快去看看吧,徐壯突然就死了——”

周嫂匆匆進門,把這個噩耗告訴了林冬阮。

林冬阮:“嬸子,我這就去看看。”

羌寧追進來:“姐姐, 我的水還沒燒好呢, 你怎麽就要走了啊。”

“來不及了。”林冬阮沒有繼續等下去, 她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裳, 說道, “正值壯年的人很難突然暴斃,如果不是暴斃,怕是還得報官去。”

羌寧:“那我等會兒去找你。”

林冬阮點頭,立刻就走。

她一走,羌寧反而沒有着急跟上。

“叫你去安排的人都安排好了嗎。”羌寧站在原地, 一邊瞧着燃得正旺的柴火,一邊百無聊賴地撥弄着木柴, “多找些多嘴多舌的村中婦人, 看看可否能罵醒她。”

周嫂繃着臉,有些緊張地摳着自己手:“這, 這真的好嗎?”

羌寧用最後一根木柴取了火, 說道:“我也是為了她好。她雖能過得安然自得, 但終究不是困于山林之人, 這種青裙缟袂饷田頭的日子,可真的太苦了。”

周嫂沒讀過書, 有些聽不懂羌寧的話, 但話裏的大意她還是懂的:“所以林娘要準備走了嗎, 也是……林娘那麽軟和的性子,憑白遭受這樣的指責, 日後再在五喪鎮待下去,怕是要被人罵到直不起腰來了。”

“無礙,我會帶她走。”羌寧睨了一眼周嫂,說道,“至于你們母女倆……暫且就留在五喪鎮,我會給你們留下足夠的錢生活,等你快不行了,只剩下若若一個人,你叫她來京城尋我。”

周嫂又驚又喜,甚至有些難以置信:“要是若若能謀個好人家好出路,那我與耿哥就都死而無憾了。”

五喪鎮女子的一生有多苦多累,她知道,不想讓自家女兒再這樣過一生,幸好遇到了京城來的權貴,對方有意帶若若離開五喪鎮,她當然會揭去曾經的種種仇恨,只為了送女兒走出大山。

“那屠戶膽敢上門劫掠,也死不足惜,希望你回去不要在若若面前講這些事情,免得她将來還帶着殺父舊恨來尋我。”羌寧言語中隐隐帶了些威脅的意思,“你知道,本宮不會第二次心軟,如果發現她不識相,你知道她的下場。”

周嫂戰戰兢兢地開口:“不會的,我怎麽敢告訴若若她爹是個搶劫的歹人?”

榮華富貴是羌寧對她們一家的補償,她就算為了女兒的後半生着想,也一定不會把這些真相說出去。

看到羌寧進門尋酒,周嫂連忙跟在她身後解釋:“我家耿子有眼無珠冒犯了貴人,是貴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願意垂憐我們孤兒寡母,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之後這些年到我死之前,一定會日日叮囑若若記得貴人您的恩情,她日後去京城,心中不會有半點兒對您嫌隙,希望您一定記得她,記得今日的承諾。”

羌寧随手取出一赤色絲繩串聯的蝶紋山玄玉玉佩,這是正一品形制的佩玉,當今朝堂正一品的除去皇帝的四大後妃外,不過是太師太傅司徒司空與尚書令幾人,林冬阮這個帝師解任歸田後,更剩不下幾人,若若将來拿着這個玉佩來京城,不會有人敢怠慢謀害她的。

公侯佩玉用玄色繩,正一品用山玄玉,再加上長公主鐘愛蝴蝶紋飾件,這三點,足以證明要找的是她。世人巴不得親自把若若引到她面前拿賞賜,所以這個信物最好不過了。

羌寧把玉佩抛給周嫂:“亂世之中,你告訴若若不要弄丢了,弄丢之後,我或許就不認今日之諾了呢。”

羌寧随口開了個玩笑,對于周嫂而且卻好似吓掉了半條命。

周嫂拿出手帕,層層疊疊地把玉佩包好,仿佛這不是一塊玉,而是能通天的信物。

“找到了。”羌寧翻到了林冬阮藏着的酒,毫不心疼地打開幾瓶,繞着房子澆在幹燥的茅草之上,她擡了擡手,招呼周嫂,“去拿些燃着的柴火來。”

周嫂很快去拿了一些過來。

羌寧接過,用柴火點燃了方才撒過酒的茅草——

“啊!這是要幹什麽!”

周嫂大驚。

火舌宛若滔動般席卷了茅草,羌寧面無表情地看着火勢漸大,繞着屋子把手中的柴火放上去,夏日裏的幹燥就是天然的助燃,剛一碰到火星,就蔓延開來。

羌寧露出一個美豔詭谲的笑,瞳眸裏倒映出斑斑火光:“她能在流言蜚語中選擇繼續留下,但房子沒了就真的沒地方可去了。”

·

林冬阮來到徐壯家的時候,看到門口圍了密密麻麻一圈的鄉親。

衆人見她來了,原本的喧嚣聲立刻小了很多。

那些竊竊私語的人紛紛捂住了嘴巴,與身邊人說話的同時還一眼一眼地往林冬阮身上瞟。

林冬阮沒有理會他們,為辨認死者的死法,她先一步進門,剛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她頓覺惡心,還沒走幾步就又退了出來。

有人上來抓住了她胳膊,她扭頭,發現是徐壯家隔壁的俏寡婦鳳芳。

鳳芳衣服都沒穿嚴實,半遮半露地攔着胸口:“林娘你可來了,這徐壯突然得了馬上風,可把我吓壞了。”

馬上風,也是房事中猝死之意,林冬阮更添了一重惡心,她眉頭緊蹙,這院子是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鳳芳追着她出門,得意洋洋地揚聲問:“啊?林娘你就是個大夫,怎麽都不好好瞧瞧徐壯的身子,我跟你說,他大洩身死了可不賴我啊!誰讓你不看管好自家

漢子。”

林冬阮扶着門,心口直犯惡心:“你……”

鳳芳擺擺手,袅袅娜娜地扭着走了。

盛夏的天總讓人暑熱心煩,日頭已經到了最烈的時候,門外圍着的一圈人嘈雜着,對着林冬阮指指點點:

“林娘這麽個歲數了也不嫁人,該不會是有什麽髒病吧?”

“她不是和徐壯定下婚事了麽,怎麽徐壯還在外頭找寡婦,是不是林娘自己不行,留不住人。”

“看她這瘦薄的身板也不像是好生養的女人,難怪徐壯寧肯找寡婦也不要她。”

“唉?你們說——是不是林娘害死的徐壯?”

“是啊是啊,她就算個大夫,自家男人得了病哪還不曉得?”

“她那些年去外頭,誰知道做了什麽勾當?搞不好啊,是去了那青樓,被那些權貴給玩壞了,這才回我們這小地方找個老實人過日子呢。”

“對啊,她那些髒病就是在外頭染上的。”

“也說不定她克夫,把男人和孩子都克死了。”

“對對對,張嬸你真是太聰明了,一下子就說對了。”

“這樣的人,也配當大夫,醫館要她坐堂看病也不嫌丢人。”

“別去那家醫館了,我們也怕得髒病。”

“你們看啊,她男人死了,她連一滴淚也擠不出來。”

污蔑與流言根本不需要事實的參與,哪怕當着林冬阮的面,昔日受恩過的鄉親們也絲毫不顧及她,種種惡毒的話語出口,只為中傷她的尊嚴。

烈日下,林冬阮可能是有些着暑了,她虛弱地擡頭:“我與他并不相熟,為何要為他落淚。”

鄉親們集體托着長長的調子“呦”了一聲,七嘴八舌地說道:

“看啊,她見徐壯死了,就要趕緊和他劃開界限,心思好毒啊。”

“林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心思真的太深了。”

“也不知道死了的徐壯寒心不寒心。”

“可就徐壯不嫌她才願意娶她,她倒好,這麽絕情的話都能說出口。”

“啧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林冬阮于茫然中驚愕,她擡頭看向這些人——都很臉熟,有幾位于窮困潦倒中白拿過她院落中的藥材,還有幾位經常來醫館看病,口口聲聲贊頌她懸壺濟世妙手回春,還有……還有的人,自己是救過她們性命的。

哪怕知恩不圖報,也不該說出這樣傷人的诋毀之詞。

怎麽會……

她們……

鄉親們寧願曝曬在烈日下,也要圍着看她的熱鬧,高高的日頭照耀在她們身上,把她們的影子凝成短短的一隅,就像送出去的恩情收不回等量的回報。

林冬阮捂着前額,仰目看向烈日,她突然感覺有些發暈犯惡心,但是心頭卻一片寒涼,凍得她發顫。

這不像是她認識的鄉親們,黎民疾苦,背朝黃土面朝天,心思該是純粹樸厚的,而不是這樣……為什麽……

為什麽這樣待她。

哪怕她在這裏生活多年,也始終沒有在家鄉得到歸屬。

“走吧走吧,太晦氣了。”

“別靠過去,誰知道林娘身上有沒有怪病?”

“她啊,真的太不該了。”

“我們也回家吧,這熱鬧看了也覺得晦氣得很。”

“林娘窮成這樣,也不知道會怎麽安葬徐壯呢。”

“誰讓她自己敗家不攢錢,在醫館賺的錢都給那些沒錢的乞丐抓藥了。”

“女人敗家就是克夫。”

“她家裏還有個拖油瓶妹妹,你們可別被賴上了。”

“哈哈哈,現在誰還敢娶她們姐妹倆啊,還嫌命不夠硬呢?”

“她妹妹和個狐媚子似的,誰知道以前是不是窯子裏出來的。”

“別對我家阿寧枉口嚼舌。”林冬阮起身,目光冷了下來,“她沒有犯任何錯,你們背後如此議論她,犯下的口業會愈發深重。”

這些搬唇弄舌之人又何嘗不知自己在做什麽,被林冬阮這樣一說,她們中的幾人當即就不敢叽叽歪歪了。

當然,也還有幾位不識好歹的,還在與她争辯:

“那你說你憑空冒出這麽大一個妹妹來,怎麽可能呢?”

“她生得模樣那樣漂亮,不是妖女就是青樓女……啊!你,你……”

最後一位謾罵羌寧的男子話說一半,突然哀叫一聲,痛不欲生地捂住了嘴巴,他茫然地松開掌心,卻看到自己掌心落了一枚銅錢,鮮血從嘴巴漫出,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中混了幾顆牙齒。

“林娘,本就是你不在理,你怎麽還打人呢!”

圍觀的人這樣指責她。

林冬阮不知何時從袖中變出了一串銅錢,方才照着那男子打過去一枚,剩下的二十七枚依舊很玄乎地在她指尖閃轉暢送,變幻間好似一條蛇形,村中的愚民哪裏見過這麽邪門的事兒,當即吓得撤後了好幾步。

看到這樣的林冬阮,人群中有人驚懼地開口:

“你們忘了嗎,林娘這個人本來就是玄乎,甚至能提前知道什麽時候刮風下雨。”

“她是妖女,有妖術啊!”

百姓不懂占蔔算卦,對于尊崇的人,他們只會叫對方半仙,如果那人不被待見了,他們又會說她是妖女下凡。

林冬阮沒有和他們争辯,她腕間虛虛挂着那串銅錢,冷聲道:“如果方才的話你們敢在阿寧面前說,當心落得不好的下場。”

人們連連搖頭,不敢招惹這玄乎的林冬阮了。

越是愚昧貧窮的地方,越畏懼神鬼妖魔,他們将自己的種種不幸歸結于鬼神降罪,甚至是天旱或是洪澇蝗災,都要以為是神鬼的不滿。

林冬阮知道她們怕什麽,便用奇門遁甲之技來讓她們閉嘴,她可以忍受無端指控與謾罵,但她不想阿寧也受到這些欺辱。

衆人走後,她緩緩扶着門框坐下,難受至極。

·

“諸位做的不錯,這是賞錢。”

街邊轉角的無人之地,羌寧大方地把手裏沉甸甸的銀錢袋子往方才的百姓中一抛,衆人立刻上前哄搶,擁擠中,她們撕打扭搶着,不知是誰踩了誰的腳,誰又抓住了誰的頭發……

羌寧冷眼看着這些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陰沉。

——天下熙攘不過為了碎銀幾兩,但這些人,為了錢,毫不愧疚地對當初的大夫林冬阮恩将仇報,方才的惡語相向她都聽到了,那麽惡毒,難麽難以入耳。

哪怕知道是周嫂叫人來演的,但她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對這些人的憎恨。

羌寧當然是不可能怪罪自己的,她只會把自己的怒火轉移到別的人身上,要怪就怪這些人貪慕錢財還倒黴吧。

“宋駱。”羌寧抱着胳膊叫了人過來,她轉身往前走了幾步,悄聲卸磨殺驢,“這些人,滅口。”

宋駱颔首領命,安安靜靜地守着巷口。

他擡手,旁邊的屋頂上一直隐匿着的影衛立刻出現。

角落裏,搶錢的人早已紅了眼,一邊咬着手裏的銀子,一邊滿眼貪婪地注視着其他人手裏的錢。片刻沉默後,缺牙的男子看着手裏為數不多的銀錢,越想越窩火,他低低罵了一聲,陰恻恻地看向搶了很多錢的人——

于是,他起了個頭,剩下的人又彼此因為分錢不滿意互相扭打了起來。⌒

許久之後,人們打累了,有人折斷了手指,有人扯掉了頭發,衆人狼狽地癱在原地,還不甘心地言辭謾罵着彼此。

也是在這時候,一向無雲的正午突然多了些陰雲,好似要下雨了。

有人瘸着腿爬起來,突然看到不遠處的醫館掌櫃宋駱。

宋駱一身深灰色常衫,揣着袖子笑眯眯的。

“咦,宋掌櫃怎麽也來湊熱鬧了,剛好,來看看我這腿啊……”

他話音還未落,突然脖子一熱,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下……面前一片安靜的揚塵,餘光裏,他看到身邊的人脖子濺出了洶湧的血跡,而巷子一側的宋掌櫃,依舊端着寬厚得體的笑容,擡手做了個縫住嘴巴的假動作。

越是悶曬燥熱的天氣,越容易晴轉陰雲,宋駱滅口的功夫,暴雨便下來了。

宋駱擡頭瞧了瞧這天氣:“這人啊,不患寡而患不均,這雲也一樣,一處有一處沒的。”

不過這雨來的剛巧,順便就當洗洗地,洗去這大片的血污。

另一邊,林冬阮在門口檐下躲雨,單薄的衣衫迎風而動,她剛感覺到了一絲風帶來的涼意,就又察覺那陣風被人擋住了。

羌寧打着一把傘走近:“姐姐,剛剛我瞧着天色不好,就去借了把傘。”

林冬阮點點頭,有些疲累地對着她一笑:“天氣一冷一熱的,阿寧莫要着了涼。”

羌寧“嗯”了一聲,随後看向屋裏,好奇地問:“姐姐,你為何不進屋裏躲雨?”

“徐壯死了,屋裏不幹淨,阿寧也不要進去瞧。”林冬阮說,“等會兒雨勢變大,你我還是先回家吧。”

羌寧主動挽住她胳膊:“姐姐,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可能是着了暑熱。”林冬阮身心俱疲,剛邁出一步,整個人就晃了一下。

羌寧緊緊攙扶住她,說:“那我們馬上回家。”

回家,“家”字對人而言總有一種奇異的解乏效果,好似回了家,就能卸下所有的疲乏勞累,短暫地歇一歇,又能恢複過來。

傘面微低,雨水順着傘骨延角淅淅瀝瀝地落下,林冬阮看不清前路,只能由着羌寧攙扶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身邊的羌寧突然停住,就再也不動了。

林冬阮聽到羌寧對方猶猶豫豫地開口,聲音有些發顫:“姐姐,是我眼花了嗎,我們的家不見了。”

“阿寧怎麽還會迷路呢。”

林冬阮擡指微微扶起傘面,看清了前方情景——

熟悉的院子還在那裏,但是屋宇卻成了一堆焦黑的廢墟,屋裏的所有陳設全燒成了一堆焦枯,衣服、被子、桌子全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羌寧眼睛紅紅的,險些哭出聲:“姐姐,怎麽辦啊,我們沒有家了。”

是啊,沒有家了。

林冬阮看着這一堆廢墟,眼中難掩悲涼,但眼下之急當然不是房子一事,她身邊還跟着羌寧,兩人得盡快找個落腳的地方避雨。

“阿寧,屋子沒了可以再建,不要哭,這不是什麽值得哭的大事,我們先去醫館避雨。”林冬阮身為姐姐,自然不能在羌寧面前露出失措的一面,她還是要保護對方的,只能鎮定地尋求辦法,“走吧,等雨過後,再想辦法。”

雨更大了,傘面幾次被狂風撕扯着,一處傘骨險些斷掉,遮不遮雨已經不是很重要了,因為她們二人渾身都被雨水打濕了,夏日單薄的衣裳哪裏經得住這樣的暴雨,寒涼由心到身地傳開,林冬阮冷到手指冰涼,唇色蒼白到了極致。

好在兩人很快來到了醫館門前。

因為雨勢過大,醫館也關上了門,林冬阮上前叩門,安靜地等待掌櫃的

宋駱很快來開了門,擋在門口客氣地問:“林大夫這是來做什麽?”

林冬阮一怔——之前她因為在醫館坐堂,偶爾午間也會歇在這裏,自以為她與羌寧對于宋駱而言已經算比較熟稔的了,以前的宋駱斷然不會這樣陌生,她站在這裏,對方必然先會讓她進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客客氣氣地堵着門先問她來意。

她說:“家中不幸起火,宋掌櫃可否容我與阿寧暫住一二。”

宋駱笑了笑,搖頭道:“煩請林大夫體諒,我這醫館沒有房間了。”

“你胡說,二樓那麽多房間,怎麽可能一日之間全被占了?就算占了,為何不能騰出來讓我和姐姐住上一日?”羌寧佯裝“不甘”地質問他,“就算沒房間,你怎麽就不能讓我們進去躲雨啊?”

宋駱依舊很客氣:“抱歉,醫館生意也不好做,請也體諒一下。”

林冬阮退後半步,知道了緣由。

今日鄉親們的話到底還是傳到了醫館掌櫃這裏,再也沒有人會來醫館找她看病了,宋駱知曉她已經沒有了用處,如果收留了她,恐怕還會趕客。

沒有人會砸自己的生意,這是人之常情,宋駱不能免俗,也不願惹火燒身。

“阿寧,我們走吧。”

林冬阮抓住羌寧的手,像是捉住了自己唯一的牽挂。

羌寧雖然被雨淋了許久,但心間自然是滿足得很,她反手扣住林冬阮的手,心裏喜滋滋的,但臉上還是稍稍裝出了些悲傷之意。

林冬阮什麽都沒有了,自己現在就是她唯一放不下的人。

身後,醫館的門重新阖上。

宋駱回到醫館裏頭,擦了擦汗。

他無奈地笑了笑,對身邊的從屬說:“殿下這是何苦呢,方才淋成那般都要繼續演下去,也是對帝師用情至深了。”

其他人附和:“那可不是。”

宋駱:“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我們随時準備撤離五喪鎮。”

·

“姐姐,我們要到哪裏去……”

風雨愈發大了,傘也已經被扯壞了,林冬阮把羌寧緊緊護在懷裏,兩人依偎着在一處屋檐下躲雨。

風雨掩蓋了羌寧說話的聲音,也可能是林冬阮身子太難受,羌寧一直遲遲沒等到回答,一扭頭,卻看到林冬阮搖搖欲墜的凄慘模樣。

這一切都拜羌寧所賜,羌寧心裏卻并不覺得有多苦。她擡手摸上林冬阮的額頭,滾燙至極,估計這人已經燒糊塗了。

林冬阮意識模糊中用力拉住羌寧,低聲同她說了聲抱歉,讓她受苦了。

羌寧沉默。

“出來的時候沒帶錢,只有這些了……阿寧,阿寧你去找個住的地方,不用管我了。”林冬阮手指凍到屈不回去,肩頭緊繃的同時還發着顫,她努力把那串銅錢往羌寧手裏塞,“阿寧,你拿着,拿着……”

羌寧停頓片刻,問:“那你呢,為何不與我一同走?”

林冬阮艱難地笑了笑,低聲道:“她們不會讓我住的,會覺得我晦氣。”

“不是的,你別往心裏去,她們是騙你的。”羌寧突然有些心疼了。

“不,不,是真的,阿寧,你相信姐姐,不要負氣了,快去找個地方住着避雨。”林冬阮終于強行把那串錢交給了羌寧,她說,“是我對不住你,讓你陪我一起淋雨。”

真正燒了房子的罪魁禍首羌寧:“……”

林冬阮的反應太過真情流露,羌寧自己都有些良心不安了,她手裏捏着那串銅錢,心裏很不是滋味。

“走——”

林冬阮拼盡全力地把羌寧推開。

羌寧只被虛虛推開了兩三步,她趁勢退後了些,看到燒糊塗的林冬阮臉龐染豔,整個人像是脫力一般跪在了雨裏。

銅錢冰冷中帶着潮氣,羌寧牢牢握在手心,隔着幾步遠俯視着林冬阮。

面前跪着的人明明狼狽到了極致,大雨澆濕了單薄的脊背,但卻折不了那一身傲骨。

哪怕是這種情況,林冬阮依舊高潔出塵。

羌寧低頭把玩着那串單薄的銅錢,突然摸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花紋,她拿近了些,隔着雨絲去瞧——二十七枚銅錢,缺了一枚,如果添上那一枚,便是完整的十二次二十八宿,平日裏是林冬阮用來紀時和占蔔的。

這一串銅錢來歷可不小,羌寧突然想到之前聽過一件事,自己的母後特意叫人鑄了一副特殊的錢幣給帝師作為答謝,允許對方去護國寺祈福占蔔。當朝從來都不允許鑄私銀,但是自己母後卻特意以皇後之權去為林冬阮開特例,是何等的殊榮與優待。

而那副象征着榮寵的錢幣中的一部分正靜靜落在她手心,羌寧摩挲着手中的銅錢,想明白為什麽林冬阮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就把這東西交給自己了,還說讓自己拿這個錢去找住處?

自己……好像對她也挺重要的?

不然怎麽會把這東西交給自己呢?

羌寧神色複雜地看向雨中跪地的那人,見她無力暈倒,心中頓時一陣抽疼。

·

林冬阮再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她看着陌生的床帳,支着胳膊起身,随着這小幅度的動作,額頭上搭的帕子落到了身側,林冬阮重新拾起這帕子,細瞧卻見上面繡了一只靈動的花蝴蝶。

“姐姐,你醒了?”羌寧開門進來,帶着幾分笑意和她說,“現在可感覺好些了?”

林冬阮問:“阿寧,這是哪裏?”

“這裏是三啓郡。”羌寧取走那帕子,坐在榻邊說道,“姐姐你整整昏睡三日,可把我吓壞了。剛開始喂藥都喂不進去,好在漸漸好轉過來了,不然我一個人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林冬阮:“你一個人是如何帶我來到這裏的?”

“說來也是巧合,姐姐你還記得第一次和我生氣那回嗎?那日大雨過後,我恰好遇到了之前那幾位壯士,他們準備離開五喪鎮來三啓郡找活兒計,所以便順路捎了我們一程。”羌寧用帕子幫她擦手,同時開口解釋,“這處田宅也是用當初的錢買的,我們那些錢藏在窖井中沒有被弄壞,剛好能湊出來買個住處。”

一切都是偶然,巧得像是在開玩笑。

林冬阮再三确認,羌寧确實不像是在開玩笑。

羌寧笑着要她的擁抱:“姐姐你高興一點嘛。”

林冬阮順從地與她相擁,突然問她道:“阿寧,你日後有何打算。”

羌寧:“姐姐,我一無所有,只有你在身邊陪着,我日後只想和你繼續生活,你別想再趕我走。”

“不是在趕你,阿寧。”林冬阮神色認真起來,好似從前不久的流離失所中想通了什麽,她說,“阿寧不該跟着我繼續過苦日子了,如果阿寧有什麽願望可以告訴我,我幫你去辦。”

羌寧臉上的笑意突然淡了,她隐約覺得林冬阮好像要坦白什麽了……該不會對方要給自己去謀好前程然後把自己送走吧?

果不其然,林冬阮下一句便是:“我早些年在三啓郡有相熟之人,若阿寧有想要去做的事情,我可以引薦阿寧去……”

“不去。”羌寧有些糟心地按了按眉心。

她就怕林冬阮好心辦壞事,萬一真把她給引薦給什麽人,若是籍籍無名之輩也就算了,萬一是什麽有一官半職的熟人,知曉自己的身份豈不是要糟?

“同為正一品的前帝師把當朝長公主引薦給一個人做從屬”這事兒誰遇上都覺得要夭壽。

羌寧不滿:“姐姐,你還說不是要趕我走。”

“不是的。”林冬阮輕輕托住羌寧的下颌,要她好好聽話,“阿寧為什麽總是害怕被抛棄,是之前遇到過什麽事情嗎。”

“笑話,我怎麽可能……”

羌寧嗤笑一聲,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她才不怕被什麽人抛棄,害怕是怯懦者才有的特質,而她,從不畏懼什麽。

“阿寧近日沒有歇好吧。”林冬阮又認真觀察了羌寧的臉色,順手拉過對方的腕為她把脈。⑥

羌寧當然沒有休息好,這幾日趕路十分累人,她好不容易來到宅子裏歇下,林冬阮又起了好多次高燒,每次燒起來都遲遲不退,藥也喂不下去,折騰得自己好久都沒合眼了。

還有一個小事羌寧沒有坦白——在初期無法喂藥的時候,她都是半扶半抱着林冬阮,用一些親昵的方式喂進去的。

當然,沒少占便宜。

還有換衣物的時候,她也……

這樣忙累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等着林冬阮醒來,被對方一提醒,羌寧才後知後覺出一些疲憊來。

“确實好多日沒有好好休息了。”羌寧順勢躺在林冬阮膝上,眼皮漸漸沉重,她說,“姐姐,只要你能早些醒來,我再累些也是值得的。”

林冬阮為她整理着頭發,輕聲哄道:“你且睡吧,我為你按按穴位,能解些疲乏。”

有她在身邊,羌寧鼻尖萦繞着好聞的氣息,困意漸漸湧了上來,幾乎沒用多久就睡着了。

夢裏,她又見到了林冬阮。

“阿寧今日回家晚了,該罰。”夢中人剛一見到她,就強行把她帶回了屋。

羌寧茫然地跟着她來到榻邊,看她利落地脫衣裳,瞬間整個人都吓得有些不會說話了:“姐姐……你這是做什麽?”

夢中的林冬阮眉眼冷淡地轉頭看她:“你叫我什麽?娶妻那日,你可不是這樣叫我的。”

羌寧:“……”

這一瞬間,她意識到了這是夢,激動到難以言喻的程度,都不敢大聲說話,唯恐驚散了這場不切實際的夢。

林冬阮居然願意主動嫁給自己?果然白日做夢才是實現願望最快的方式。

“我錯了,确實該罰。”羌寧果斷認錯,并十分期待地看向林冬阮,心中幻想着那些旖旎的“懲罰”方式。

緊接着,她就見鬼似的看到林冬阮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根藤枝,并說要抽她的手心。

羌寧:“……”

床笫間坦誠相對,你卻告知我要打手心,這真的很不合時宜,你知道嗎?

一切不合理的事情發生在林冬阮身上,卻又很好解釋,羌寧沒想到夢裏的林冬阮也遵照了白日的性格,說糊弄不了就糊弄不了。

好不容易休息一次做個娶妻的美夢,結果足足一炷香時辰,她什麽都沒錯,盡數被打手心了。

夢裏的疼痛是那麽真實,羌寧頗為無奈地挨了一通,眼睛紅紅地坐在榻邊瞧她:“我們行過雲雨之事嗎?”

夢中的林冬阮點頭:“這是自然。”

羌寧更想哭了,她為何夢到的不是那一段,而是眼下這種情況呢?

“那……”羌寧想了想,還是把願望說出口,“夜已深了,我們要不……”

這裏夢裏,林冬阮是她的妻,也就是說,她想做什麽都是可行的吧?

羌寧這樣想着,卻又聽到林冬阮回答說:“不可,你今日歸家太晚,罰你不許碰我。”

寧:“……”

不開玩笑,當即她就有了落淚的沖動。

“懲罰的事情先放一放,過了今夜,我再也不碰你也是可以的。”羌寧掙紮着想和林冬阮争取一下,左右這也是個很快就醒來的明日夢,她才不管之後的事情呢,只要此時能占有林冬阮,其他的都不叫事兒。

“不可……”聽了她的話,夢裏的林冬阮突然低首,似乎是有些難以啓齒地補充道,“你不能……如果再也不碰……我受不住的……”

羌寧當即鼻血流了滿地。

沒想到林冬阮是這樣的,羌寧想,這應該不怪自己臆想對方吧,這可都是她主動說的!

林冬阮看着她手忙腳亂去擦鼻血的樣子,輕笑一聲道:“阿寧,你記得洞房花燭夜那回嗎,你也是這樣,毛手毛腳地弄了滿地的鼻血。”

羌寧:“……”

是嗎,這也太丢臉了。

就算在夢裏,羌寧都有了一種感同身受的尴尬,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冷泉偷看林冬阮的時候,也是很沒出息地流出了鼻血。

天下美人千千萬,她又不是沒見過漂亮的皮囊,但奈何林冬阮整天在眼前和身邊,自己每次出糗的時候都能被對方遇見。

“那次是例外,今夜我一定不會重蹈覆轍。”羌寧信心滿滿,飽含期待地上榻。

林冬阮踩住她手背,問她還敢晚歸嗎。

羌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再也不敢了。”

夢中的林冬阮也很好說話,她一撒嬌,對方就什麽都依了:“好,你來吧。”

羌寧喜不自勝,耳尖紅紅地開始解衣裳。

“且等片刻。”林冬阮倏地起身,和她說道,“阿寧,我去沐身。”

羌寧:“好!快些回來。”

她喜滋滋地解完衣裳,期待着躺平——

然後,醒來了。

羌寧:“……”

她足足盯着床帳看了很久,悸動的心漸漸平息,所有的期待一并化為了空,心中的酸澀與委屈簡直沒地方說理去。

更可氣的是,她發現,說要給自己按穴位解乏的林冬阮居然也不在身邊了。

羌寧苦澀地抿唇,起身去找人。

隔着一方望月象牙座屏,她看到林冬阮這種沐身,夢裏未完待續的情景倏地和眼前之景融為一體,羌寧剛歇下去的心思再次悸動起來。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小小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姐姐,你怎麽突然想着要沐身了?”

浴桶之中,林冬阮攬過青絲放在肩頸一側,她清冷的聲音伴着水聲響起:“阿寧,你可知錯。”

一聽這話,羌寧整個人瞬間發麻,攀着浴桶就起不來了:“我還是在做夢嗎?”

“我方才差點也以為自己是做夢,阿寧,你擡眼。”林冬阮緩緩轉身,露出了身上的點點紅痕,“阿寧,這是你做的嗎。”

羌寧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她以為林冬阮今日不會醒來,便趁着為對方換衣裳的功夫,偷偷留了點兒吻痕上去。

沒想到林冬阮醒來的這般早,又突發奇想地要在白天沐身。

“我昨晚為姐姐喂藥,不小心灑了一些在你衣服上面,換衣服的時候,又沒忍住……”羌寧越解釋越覺得自己言語蒼白,只能硬着頭皮承認,“姐姐,你也知道,我喜歡你——你叫我如何忍着不碰你?”

林冬阮長長地吐息,似乎拿她沒辦法了:“可你不該在我不清醒地時候做這些事情。”

羌寧聽出了點兒言外之意,欣喜道:“那你清醒的時候同意我這樣對你嗎?”

林冬阮聞言,緩慢擡眸望向她。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繼續支持,讓公主給大家表演個絕活——白日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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