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消息
第1章 消息
康熙十六年八月,景陽宮。
正是丹桂飄香的季節,宮禁裏外遍植木樨,連甬道都充斥着濃烈馥郁的桂花氣息。有人嫌這股味道太粗俗,可也有人格外喜歡。
玥容便是後者,加之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更不會讨厭了。她深深向空氣中嗅了一口,唇畔不自覺地彎起,眉目間亦帶了些盈盈笑意,使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多了些“活色生香”之感。
侍女玉墨看得都有些呆了,小主一向性子恬淡,往常在萬歲爺跟前都是行不動裙笑不露齒的,低眉垂目,難得顯出些放誕之态——好似美人冉冉從畫布飄下一般。
她不免好奇,“小主為何事這般高興?”
玥容莞爾,“秋來糧食豐收,碩果累累,百姓們安居樂業,難道不值得高興麽?”
玉墨:“……姑娘好志氣。”
身在內宮都能牽挂宮外的民生民計,這份心胸不當皇後真是可惜了。
玥容見她當真,不禁大樂,往她額上輕輕一點,“傻丫頭,你還不了解主子我呀!”
她也就是随口那麽一說而已,憂國憂民哪輪得上她?進了這暗流洶湧的後宮,能安身立命就算不錯了。
她是康熙十年進宮的,這六年來,玥容一直規行矩步,謹慎小心,效仿寶姐姐的“不關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就為了不出一點錯兒,省得被人抓住把柄,連累自身及家族。
好在如今也算熬出頭了,不久前皇帝剛下旨冊封了繼後鈕祜祿氏與貴妃佟佳氏,馬上便是喜聞樂見的大封六宮,也是她魚躍龍門的最佳機會。原身雖不得寵,但家世不俗,她這個總兵官剛泰之女、名将李永芳的孫女兒,竟一舉被立為了嫔位之首,真真可說風光無比。
盡管随着惠宜德榮四妃崛起,她這個嫔首的保鮮期不會太久,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對玥容而言已經很知足了,要知康師傅雖說英明神武,他老人家對後宮位份吝啬得很,多少人一輩子都只是個庶妃,連個正經名分都沒有,生了孩子還得住大通鋪,跟一群脂香粉膩的同行擠擠挨挨睡在一塊兒,想想都憋屈得慌!
相比之下,她的境遇已經算躺贏了。
這位安嫔李氏在三四年後便不見蹤影,連文獻都沒半點記載,玥容猜測可能是宮鬥被害?又或者狠狠得罪了皇帝,以致于被抹除一切痕跡?
但無論如何,她只求終老于此便好,榮華富貴神馬的,都随緣吧。
玥容輕輕哼着不知名的小調,胃口也随着心情大開,“讓玉煙去廚房領膳,怎的大半天還沒回來?”
玉墨蹙起秀眉,“許是到哪兒躲懶去了,婢子去催催她。”
玥容笑道:“罷了,小孩子難免玩性大,我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罷。”
自顧自打開抽屜,取出一匣菱粉香糕來。
玉墨一時無言,主子這随遇而安的脾氣,叫她不知說什麽好,但,也虧得主子對下人體貼又寬和,才換來她們這些人的忠心耿耿吧……可在宮裏,光籠絡下人的心無用,得籠住萬歲爺的心才是長久之計呀。
主子這一點就分外遲鈍了。
兩人正說着話,就見玉煙拎着食盒回來,滿面懊喪。
玉墨掀開一瞧,見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碟水晶肴肉,再一個青花盤子盛的醋溜魚片,明明白白空出個缺,“怎麽落了燕窩鴨子?”
玉煙很是憤憤,“本來定好的了,偏那會兒伺候僖貴人的喜鵲過來,眼錯不見就給端走了,我上去分辯,還受了她好一頓排揎!”
玉墨忍住氣,“這僖貴人竟如此跋扈!”
又嗔玉煙,“你該當面鑼對面鼓理論清楚才是,就這麽窩窩囊囊跑回來,難道讓小主餓肚子?”
玥容笑道:“罷了,什麽大事,讓膳房另做一份便是。”
玉煙自知理虧,垂首道:“膳房說今日沒多的了,若再要,只能明日領去。”
今年進貢的燕窩産量減少,那最上等的都先盡着新後與佟貴妃兩處——皇後鈕祜祿氏素來體弱多病,每日須得貴物滋養,佟佳氏更是系出名門,自幼錦衣玉食慣了的,誰敢虧待她不成?
其實做份鴨子能用得多少燕窩,無非禦膳房認為她們景陽宮不值得費精神罷了,那太過次品的,雜毛還得細細密密地擇幹淨,誰有那個閑工夫?
玥容想了想便說道:“那算了,明日換八寶鴨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幸好她不挑食。
玉墨很為之不平,“主子也太好性了,憑什麽讓僖貴人欺到頭上?”
一樣是貴人,還能分個高低不成?便論起身家,那僖貴人不過是個破落戶的女兒,還不如李家位高權重呢。
玥容促狹地擠了擠眼,“誰叫人家是先皇後的親眷,咱們自當禮讓她三分。”
先皇後赫舍裏氏跟萬歲爺伉俪情深那是人盡皆知的,可僖貴人不過是赫舍裏氏的旁支,老早就斷絕往來,只怕先皇後壓根不識得她這個人——她這點親緣關系好比太平洋裏淹死一只雞,硬說那是雞湯一樣。
所以玥容是無須怕她的,之所以相安無事,單純懶得計較這些小節罷了。
可看丫鬟們板着臉,并未被自個兒的玩笑打動,玥容只得嘆道:“玉墨,晚點你找個空檔,把這話原原本本告訴宜貴人宮裏,只當是閑話家常,無須太過刻意。”
玉墨眼睛一亮,宜貴人在宮裏可是最貌美心窄的,又深得聖眷,僖貴人比她那是樣樣不如,又怎能容僖貴人奪了她的份例去——留給庶妃們的統共那麽些燕窩,這個多了,那個難免就少了,想也知道宜貴人咽不下這口氣。
坐山觀虎鬥,小主這招禍水東引實在是妙呀。
玉墨等不及黃昏,晌午剛過,就拎着沒做完的針線活跟翊坤宮小姊妹請教針線去了。宮中長日無聊,沒有不愛嚼舌根的,想必用不着兩個時辰,僖貴人的豐功偉績就該傳開了。
玥容惬意地美餐一頓,就讓玉煙打發自個兒午睡,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真想如莊周一般在夢裏化作蝴蝶呵!
宜貴人不愧是寵妃,也很有寵妃的脾氣,動手甚至比玥容想象中更快。隔天就聽說翊坤宮丢了對蝦須镯,誤打誤撞在僖貴人侍婢身上發現了,宜貴人咬死那侍婢偷了她的首飾,逼得僖貴人自證清白,還倒賠了三個月的例銀,真真氣得倒仰——她雖然號稱自己是仁孝皇後所舉薦,皇後府上的人可不會給她送銀子。
便是找萬歲爺主持公道也徒勞,皇帝才懶得理會這種小事,倒是禦前的人一看告狀的兩位就知道該向着誰了,僖貴人再得寵也有限,宜貴人才是貨真價實的炙手可熱呢。
比起囊中羞澀,這種輕慢更叫僖貴人難以忍耐。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一氣竟給氣病了。
玥容帶着玉煙玉墨在園中閑逛,順便采些桂花回去釀酒,迎面就看到僖貴人被侍婢攙扶着走來,步履虛軟,病骨支離,竟多出了些弱柳扶風的意味,比平日更像個美人。
玥容淺淺行了個平禮,也沒指望她還禮,只笑眯眯地道:“妹妹這樣憔悴,還是該多吃些燕窩滋補才是。”
僖貴人眼睛瞪得老大,恨不得生吞了她,“你別得意,今日是我棋差一着,早晚……”
玥容輕快地打斷,“很好,我必定拭目以待。”
尋仇,誰怕誰呀,不出意外的話,來日晉封僖嫔可是墊底的那個——人吶,最怕沒自知之明,她倆之間可還隔着五個嫔呢。
自然,這份先知玥容是不會宣之于口的,但她很期待僖貴人聽到聖旨後的反應,這可比豬八戒吃人參果還舒坦。
回宮後玥容命人将鮮桂花勻出一部分用作杏仁豆腐,剩下的拿去曬開,幸好她這景陽宮地氣不錯,通風也好,保存嚴實些,吃到年底該不成問題。
晚膳後太監張小泉過來——玥容起初以為他家是賣剪刀的,打聽清楚才知道不是,頗覺失望——他奉玥容之命去打聽大封六宮的事宜。
自然,她一個庶妃這樣踴躍有逾钜之嫌,好在關心此事的也不止她一個,法不責衆嘛。
玥容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樣,料想事情有變,便笑着安慰他,“可是不太順利?別急,我又不會怪責你。”
許是皇帝考慮到新後卧病,暫緩封賞六宮,再者,佟貴妃可是有名的醋妒性子,許是倚姣作媚不許底下人上位,也不無可能。
但,歷史的長河滾滾向前,可不是人力能攔阻的,故而玥容并不擔心她這份鐵飯碗。
哪知張小泉那雙泉水般的大眼睛憂愁看她片刻,悄聲道:“小主,萬歲爺的意思,恐怕得推遲到明年。”
還不一定有個準信,這是他師傅推測的,萬歲爺近幾日反常得很,非但沒宣召嫔妃侍寝,這幾日看那幾位貴人倒跟有仇似的,連最得信重的宜貴人都被攆了回去,可知其中古怪。
若仍是這樣子,別說明年,怕是後年都未必會大封六宮呢。
玥容忽然覺得手中的桂花糕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