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出走
第70章 出走
十二月裏, 紫禁城下了一場大雪,各處宮殿的屋頂上都籠罩上一層銀白,遠遠望去光滑如鏡,漂亮極了。
溫妃穿着新做的小牛皮靴、不辭辛苦從景仁宮趕來, 臉上也被凍得通紅, 跟裹了霜的糖蘋果似的, 閃閃惹人愛。
不同于玥容對雪景的稱賞,小鈕祜祿氏只感嘆今年冬天的份例又該上漲了——正如夏天有消暑費, 寒冬臘月也得有防寒補貼,否則那些太監宮人憑什麽冒着嗖嗖冷風清掃積雪去?
當然,這筆錢向來由公中出, 不必小鈕祜祿氏自掏腰包,她只煩惱如何順利分發給底下人,須知皇貴妃慣會裝糊塗,銀子須先經過她手,她若執意照往年的例, 誰能從她兜裏搶銀子?
當然佟佳氏也不是多貪財,她宮裏的賞賜向來是頭等,如今升了皇貴妃, 更是今非昔比,承乾宮哪怕最低等的丫頭,吃穿用度也比其他宮裏的一等宮女二等宮女強上許多。
佟佳氏用實際行動表明了, 跟着她混才有肉吃。
可不患寡而患不均, 皇貴妃這樣任性,別處就該怨聲載道了。
小鈕祜祿氏發愁, “皇上明知她辦事不公,何必還給她協理六宮之權呢?”
玥容心說誰叫那位是娘家表妹, 跟旁人自然不同,她們這些人說白了也只是外人,只有佟佳氏才是切切實實的“內人”,親疏都不一樣。
再者,不放大皇貴妃的欲望和野心,皇帝如何好去揪佟家錯處呢?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鄭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屢試不爽。
玥容道:“我倒是能幫點忙,勉強解得燃眉之急。”
玄烨送她的金玉器物并非樣樣都登記在此,有小部分是能拿去黑市變賣或抵擋的,只要及時贖回想必就沒問題。
小鈕祜祿氏搖頭,“算了,我還是另外想法子罷。”
玥容就知道她又要去勞煩兩宮太後了——這點上溫妃倒是比她吃得開,玥容向來對那幾個蒙古來的老太太噤若寒蟬,總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是一路人,她又沒娜仁這層親戚關系,何必自讨沒趣呢?
溫妃卻不管這些,依舊風雨無阻前去請安,比伺候親婆婆還勤快。她想得也有理,太後出自博爾濟吉特氏,雖然不會偏袒鈕祜祿一門,但同樣不會偏袒佟佳氏。只要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就是兩把極好用的刀。
如今佟家在朝堂一呼百應擁趸無數,太後看在眼裏,當真沒半點妒恨嗎?
溫妃握着皇貴妃的小辮子,想必太後很樂意幫她整治。
玥容笑道:“順便把我的意思也帶去吧,就說是咱們一起發現的。”
盡管她跟小鈕祜祿氏的位份都比不得皇貴妃,可多個人多份力,太後權衡起來也更有底氣些。
小鈕祜祿氏便躊躇滿懷地起身,臨出門時,她忽然想起什麽,扭頭向着玥容道:“姐姐,不會是你阻撓我晉位吧?”
半開玩笑的口吻,但也可看出小鈕祜祿氏還是挺失落的,畢竟她這一年多的表現有目共睹,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她已做到最好。
近來宮中常有風言風語,稱玥容仗着寵愛在皇帝枕邊吹耳旁風,有意打壓旁人位份,像小鈕祜祿氏這種深以家族為念的,難免生氣。
玥容正色,“本宮願對天發誓,從未做過任何陰謀構陷之舉。”
明明是老康自己愛多心臆測她吃醋,她可沒這麽想過!
玥容誠心誠意對小鈕祜祿氏道:“你放心,無論如何,萬歲爺總會給你個貴妃之位,何必急在一時?”
她記得很清楚,眼前這位最後是以溫僖貴妃的谥號下葬的——至于老康會否拖到她死,這個她就不敢保證了,畢竟老康命裏是天煞孤星,位份越高被他克得越厲害呀!
玥容倒是不怕,她堅信自己的命一定比老康更硬,誰克死誰還未必呢。
二十日,衆嫔妃齊聚太和殿中行冊封禮。原以為冬日嚴寒,玥容還特意讓玉墨在吉服裏頭加了兩件內襯,哪知今兒偏是個陽光普照的大日子,她才站了半個時辰,汗珠子就從臉上淌下來了。
皇貴妃就在她側前方,不無妒恨地看着她這副白裏透紅好氣色,常聽說生完孩子變黃臉婆的,這位的面貌倒是愈發年輕,連肌膚都比先前更勝一籌,瞧她滴粉搓酥般的好皮子,別說皇帝了,她見到都想咬上一口!
玥容只當皇貴妃在為賬冊的事情生氣呢——就在典禮之前佟佳氏又被太後叫去訓話了,自然是因為溫妃告的那狀。
雖說皇貴妃不一定猜到裏頭有她手筆,可宮裏就這麽幾派勢力,用腳趾頭也能數出來。
玥容自覺理虧,便好脾氣地朝佟佳氏笑笑。
佟佳氏冷哼一聲,傲嬌地轉過頭去。
玥容哪曉得對方在妒忌自個兒美貌——事業做到皇貴妃這種程度,還純純戀愛腦,也真是世間罕有啊。
因惠貴人納喇氏被踢出名單,宣妃娜仁這回成了四妃之首,其他幾個都沒将她放在眼裏,娜仁也無甚在意,只小心地踩着花盆底,發愁還有幾個時辰典禮才能結束——這麽掂着腳聽禮官背書比騎馬還累呢。
宜妃郭絡羅氏雖然讨厭娜仁這個沒孩子的後來居上,可想想德妃榮妃比她生得還多,次序倒在她後頭,心氣頓時平衡不少。
忽一眼瞥見平嫔赫舍裏氏偷偷摸摸往前鑽,妄圖跟幾個妃擠到一排,宜妃頓時心生不悅,若無其事退後半步,随即狠狠用腳跟碾上去!
小赫舍裏氏吃痛驚呼,引來衆人圍觀,她也不敢說實話,只好讪讪道:“是我自個兒不小心。”
衆人方才各歸其位,心道仁孝皇後那樣氣度高遠,她妹妹卻毛毛躁躁上不得臺面,果然龍生九子各個不同。
玥容沒有錯過這幕小插曲,只能感嘆宮裏水太深,新人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呀!
好容易聽完那段冗長無聊的賀詞,玥容方才誠惶誠恐接過金印,到這裏儀式就結束了。
回到宮裏,玉煙急急忙忙告訴她,佛爾果春不見了。
玥容以為又跟往常一樣捉迷藏呢,“不用管她,待會兒就自己回來了。”
玉煙蠍蠍螫螫道,其實前幾天她就覺得小格格不對勁,因娘娘剛出完月子,她怕小格格胡鬧傷着哪點兒,便拘着佛爾果春不許叨擾玥容,結果佛爾果春可能會錯了意,覺得額娘有了小弟弟就不要她了,方才哭着鬧着跑了出去。
換言之,應該叫離家出走。
玥容:……才三歲的小不點,這是要上天哪?
*
佛爾果春漫無目的在禦花園走着,她很熟悉這裏的路徑,知道哪處守衛多,哪處防衛松懈,加之她人小腿短,往草叢裏一撲就不見了,很容易躲過那些宮女太監的耳目。
總之這回她非得讓額娘嘗嘗苦頭,知道她不是好糊弄的,她雖然年紀小,可是也有感情會難過呀……但如果額娘不來找她呢?往後的佛爾果春就不敢想下去了。
她茫然繞着七零八落的假山石打轉,眼看着天色漸漸黑了,還是沒聽見消息,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
雖然身上裹了好幾件夾襖,冷是不冷,可湖邊吹來的涼風還是讓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正打算找地方歇歇,忽聽見一旁假山洞裏傳來幾聲幽微如訴的啜泣。
佛爾果春渾身汗毛倒豎,下意識就想到鬼故事上——額娘從來不許她聽這些,怕她晚上睡不着,可佛爾果春膽小又愛找刺激,便常央求玉煙姑姑偷偷講給她聽。
難道真碰上精怪了?
若是個好脾氣的,也許不會傷害她。佛爾果春壯着膽子蹑手蹑腳向洞中探去,正好跟一張慘白又苦兮兮的鬼臉打了個照面。
她驚叫出聲,及至看清那人眉目才緩過勁來,“四哥,怎麽是你?”
胤禛擤了擤鼻涕,被小妹看到這副情狀,實在令他頗為難堪,“你怎麽來了?”
佛爾果春對着年紀相仿的兄弟知無不言,立刻竹筒倒豆子般把什麽都說了,還大吐苦水,“額娘根本是偏心眼,有了小弟弟就不疼我了。”
胤禛認真聽完,鼻梁處仍是酸酸的,“那你比我好,好歹還能天天見着貴妃娘娘的面。”
他卻連見一見生母都不能夠——那會子他本來想把偷偷臨摹的字帖拿給德妃瞧,好讓德妃誇他進益,哪知卻被趕出來,德妃怪他不該私自離開承乾宮,當心惹惱皇貴妃。可他只是想讓生母了解自己多一點,這也有錯嗎?他多羨慕胤祚能天天跟在德妃身邊,而非他這樣,盡管有兩個母親,兩邊都沒把他當自己人。
佛爾果春頓生同病相憐之感,“我也是,額娘自從有了胤福,便不再過問我飲食起居了。”
以前天天黏着還嫌不夠呢。
胤禛瞥了眼她身上簇新的夾襖,“但貴妃娘娘還記得為你加衣,怕你凍着。”
佛爾果春:……好吧,那對面是比她更慘點。
她抻開兩條胖乎乎的小短腿坐下,看胤禛只穿着單衣,發愁道:“你不怕着涼嗎?”
胤禛眼睛紅紅的,“着涼了母妃也不會來看我。”
佛爾果春在心底想了想,她要是卧病在床,額娘大抵還是會關切的。因脫下那件厚厚的棉衣,“你穿我的吧,正好我覺得有些熱。”
胤禛怎麽肯,“不行,你會生病的。”
佛爾果春只能想個折中的主意,努力将那件大襖平鋪開,一人裹上一半,再努力蜷縮起身體,像蒸籠裏的肉包子,勉強也就能擠得下了。
她搓了搓手掌,朝掌心呼了兩口熱氣,“你什麽時候回去?”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她忽然能理解這件事的魯莽了——離家出走除了能讓愛你的人擔心,根本沒有半點好處。
胤禛神色茫然,“我不知道,你呢?”
佛爾果春搖頭,“我也不曉得。”
但她絕對不會輕易退讓,反正這回總得讓額娘嘗點教訓,額娘才知道她有多寶貝。
正說着話呢,雪地上忽然出現幾排燈籠的火光,繼而有窸窣腳步聲傳來。
佛爾果春屏氣凝神,她才不會被輕易找到,這地方隐秘得很,只有耗子才鑽得進來呢。
可當外面開始報起菜名時,佛爾果春頓時受不住了,她如離弦之箭一般直沖出去,猛紮進玥容懷裏,還拿小拳拳砸她胸口。
玥容威吓,“再鬧,晚飯只許你啃饅頭。”
佛爾果春立刻安靜下來,她想念小廚房的醬板鴨、水晶肴肉還有紅焖肘子,少一樣她都不依的!
母女倆重歸于好,玥容眼尖,指着洞口另一個黑影,“那是誰?”
胤禛讪讪地走出來,“貴妃娘娘。”
佛爾果春突發奇想,“額娘,您把四哥也帶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