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一座山(三)

24   第一座山(三)

◎天光乍現,頭頂蒼穹。◎

什麽時候開始有自己正在登山的現實感?

不是第一次穿上沖鋒衣,不是第一晚睡在帳篷裏,而是當呼進來的空氣像冰刃在肺部反複割裂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啊,原來已經到這裏了。我們已經進入空氣稀薄地帶,峰頂就在目光可及之處。

四姑娘山的大峰是所有山峰中登頂困難系數最低的一座,也是我們此行的目标。至于其他山峰,二峰與大峰的難度差異并不大,同樣是很多初學者的目标。而三峰和幺妹峰則适合更高難度的登山者,尤其是後者,自有人開始攀登四姑娘山以來,成功登上幺妹峰的人屈指可數。

“你們應該慶幸最近山裏沒有下雪。”

臨出發前,領隊對我們說。

“這樣至少你們還有一半的人有機會登頂。”

這個成功率說的太低了。當時就有人小聲抱怨,花幾千塊錢來這窮山僻壤,可不是為了落敗而歸一無所獲。

“肯定在故意吓唬我們。”

僅剩下的包括我在內的三名登山客中,另外兩人是一對情侶。情侶中的那個男生在我們還在大本營收拾行李時,曾經來找我說話。

“昨天那大叔高原反應的時候,我就在懷疑他們是不是在故意吓唬我們。我們要是放棄了,他們不幹活還白拿錢,多輕松。”

我皺了皺眉,看着走在我前面的紮西,不确定藏族小夥有沒有聽到這個男生的抱怨。

“你肯定自己一定會登頂?”

“那當然啊,不然我交那麽多錢幹嘛?”

交錢和你成功登頂有半毛錢關系,還真指望登山協作把你給擡上去?我想起紮西之前說的那些話,對他的态度就有些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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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啊。”我學了某人的毒舌道,“也有傻子交了錢還上趕着來送命呢。”

“你、你這人怎麽說話!”

“我有說你嗎?”我推開他抓住我衣領的手,“放開。”

“好了好了,別和他争,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那男生被他女朋友拉住,只能忿忿地瞪着我,嘴裏說着一些無關緊要的威脅的話。

登山協作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只是在離開大本營的時候,我看到紮西給我比了個大拇指。

然後就是現在,我們在登頂的路上。

自離開大本營開始,已經過了幾個小時了?似乎總覺得往前的道路沒有盡頭,而天也一直黑着,好像永遠都不會亮。

最先感覺到疲憊的部位不是雙腳,而是心髒,或者說是肺,在呼進每一口冰冷的空氣的時候,肺部都在超負荷運轉,心髒砰砰,砰砰的一直跳,似乎下一秒就要炸裂。

我大口呼吸,只為争奪更多的氧氣,有幾次因為要過坡度高的陡石,不得不屏住呼吸手腳并用,那時真感覺眼前發黑,整個人都快死掉。

領隊在隊伍最後,三個登山協作在前面開路,而我們三個人走在中間,就像背着大象的螞蟻緩慢地走着。偶爾我速度快一點,追上在前方的開路隊伍,紮西就會悄悄沖我眨眨眼睛,好像再說加油。

沒有想象中的雪山美景,沒有預想中征服高山的成就感,只有漫無止盡的黑暗與疲憊,那小情侶半路忍不住想要求停下休息,被領隊制止了。

“停下可以,你們必須立即返回,不能休息。”

領隊的說法似乎被那男生當做一種刻意刁難。

“為什麽不行?讓我女朋友休息十分鐘,我們再登山不行嗎?”

領隊還是很嚴苛,“要麽登頂,要麽下撤,不準中途停留。”

那男生争執了幾番無果,又害怕和登山協作們鬧翻了會棄他們不顧,只能罵罵咧咧地妥協了。在這個時候,紮西偷偷來找我說話。

“你真倒黴。”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明明挨罵的是那對小情侶,我怎麽倒黴了?

他露出一個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表情,擺擺手走了。我……要不是我追不上他,真想上去給他一個毛栗子,最讨厭這些說話說一半的家夥。

那對小情侶揣着一肚子抱怨,我揣着一肚子疑惑,我們三個就這樣在協作們的指引下繼續登頂。不知又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停下來說。

“天亮了。”

我一路上只顧低着頭看着腳下,這時聞言擡頭去看,頓時怔住了。

“山……山……”

“是幺妹峰。”紮西對我笑了笑,“幺妹兒!”

那是山麽?為什麽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冰雪巨人!

它離我們那麽近,那麽近,可以看見它每一處起伏,每一道褶皺;可它又是那麽遠,遠到我伸手,也摸不着半片邊緣。與此相比,人太微不足道,我們在山峰龐大的軀幹上緩慢攀爬,疲憊、痛苦、猶豫,對它來說都不如一陣撫開雲霧的清風。

【山在看着你。】

這句話再次竄進腦海中時,我突然一個激靈,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被圍觀、被環繞的錯覺中。那些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山峰突然又近了起來,它們就像是一個個龐大的冰雪巨人,湊近我,靠近我,用巨大巍峨的容貌凝視着我。

而我回之以注目,感覺自己像一個融化在山峰懷抱之中的游子,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它們在看着我,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造物、最淩冽的雪山在看着我。它們在等待我到達它們面前。

天空中的灰藍色正在一點點後退,最東邊的天際已經冒出金紅的絲線。領隊告訴我們跨過最後一個阻礙,就會到達峰頂。

“還要多久?”

我聽見別人在問,而領隊的回答已經傳不進耳中。

眼前就是峰頂。

那些曾經阻礙我攀登的積雪,此時像是海浪的浪尖一樣簇擁着我往前;那些曾如刀割般難以忍受的空氣,此時争先恐後地鑽進我的肺部、心髒,再随着脈搏的跳動灌入身上每一道血管,把山的氣息也融進了我的血脈之中。

我的腳底好像生了根,蔓延出長長的根須纏繞在山峰的深處;我的背部卻長了翅膀,從身後吹來的每一道微風,都成為騰飛的助力。

前方就是峰頂。

前方就是——

胳膊突然被人用力拽住,我一個趔趄,勉強回身,看到紮西錯愕的目光,只見他不斷張嘴又對我比劃,似乎叽叽咕咕說着什麽。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耳朵才聽清楚他的聲音。

“你還要去哪?我們已經登頂了!”

登頂?

我猝然回首,才見天光乍現,而頭頂,已是蒼穹。

……

“那小子怪怪的。”

注意到何棠江已經老老實實坐下來後,紮西跟領隊嚼舌根道。

“剛要不是我拉着他,他還要繼續往上走。可是已經到頂了,他還能往哪裏去?”紮西砸吧着嘴,“他之前說認識韓峥,我還不信。現在我信了,這兩個人都是瘋子。”

領隊看向坐在山巅之上似乎正在愣神的年輕人,注意到年輕人此時茫然又悵惘的神情,領隊微微嘆了口氣。他太熟悉那種表情了,十幾年來,他見過無數登山者,對于其中大部分人來說,登上四姑娘山只是點綴他們枯燥生活的一抹亮色,而對另一些人——尤其是擁有那種令他感到熟悉的表情的人來說,四姑娘山是他們的起點。

他們會往下一個峰頂走,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直至死神逼迫他們停下腳步。

領隊和紮西以登山為生,是為養家糊口;而那些人以登山為生,卻是為供養自己的靈魂,或許登山對他們來說就是氧氣,一旦缺少就必然死亡。這是注定壯闊的、輝煌的,也是殘忍的、悲傷的命運。

紮西突然大叫起來。

“怎麽哭了!”

他匆匆忙忙地向何棠江跑去,不明白成功登頂的年輕人為什麽突然抱着自己的膝蓋失聲痛哭起來。

只有領隊能夠明白。

在領悟自己殘忍命運的那一刻,誰,不會痛苦迷惘呢?

作者有話說:

如果我能表達清楚,那麽大家就能明白,其實糖漿不是在為自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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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休息,後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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