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尼泊爾暴雪(八)

44   尼泊爾暴雪(八)

◎教給登山者的第一個道理。◎

何棠江跟着韓峥進了營地,才發現營地裏的布置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他之前只去過四姑娘山大峰的大本營,兩者之間的海拔雖然沒有多少差距,但是營地設施卻是相差很多。安納普爾納峰大本營作為世界第十高峰的基地營,除了日常的生活設施外,還有專門的通訊設備,專用的高山廁所,廚房設備、防凍設備以及救援裝置等,都應有盡有。每隔幾天便會有挑夫來到大本營,為駐紮在這裏的人員送來新的生活物資,并運走他們的生活垃圾。然而這還不算是最豪華的,聽說珠峰大本營甚至還有專用的停機坪。

“如果沒有挑夫,我們在高山上可真的活不下去。”那個名為安迪·霍克的男人很自來熟地拍着滕吉的肩膀,“夏爾巴人拯救世界!”

滕吉附和地笑了一下,并沒有覺得很興奮。

“禹山山呢?”在韓峥帶路的時候,何棠江忍不住問,“他不是和你一起參加冬訓營的嗎?”

“你帶羽絨睡袋了嗎?”韓峥反問。

“什麽?”何棠江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裏的最低氣溫是零下六十度,如果你沒帶任何把保暖裝備,晚上就會被凍成人幹。”韓峥瞪着他,“不要告訴我你沒帶。”

“帶了,我帶了!”何棠江舉手做投降狀,自從在四姑娘山見證過同行的大叔沒帶睡袋花了冤枉錢後,只要出門登山,何棠江必檢查的就是自己的裝備是否齊全,“而且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滕吉。有他在,我們怎麽可能發生這麽不專業的錯誤?”

“我們?”韓峥的目光轉向一邊的夏爾巴人。

滕吉·夏爾巴對他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

韓峥收回視線。

“的确,借登山謀利的夏爾巴,不可能自砸招牌。”

何棠江皺了下眉,不滿道:“喂,你不要仗着人家聽不懂中文就在這裏說人家壞話啊。”

Advertisement

“禹山山去了一號營地。”韓峥這時候卻開始回答何棠江之前一個問題,卻沒有解釋的很清楚,只是說,“天黑之前他們會下撤。”

韓峥口中的一號營地,是安峰大本營外的第一個前進營。

喜馬拉雅式登山通常會通過設置好幾個營地來中轉完成登頂目标,大本營又稱作基地營,具有完備的物資,可供登山者們做準備及休整,是始發站。前進營地,則是開始正式攀登後到登頂之前的中轉營地。如珠峰設有四個前進營,分別命名為一號營地、二號營地、三號營地和四號營地。

同樣的,安納普爾納峰也有四個前進營地。一號營地海拔五千一百米,離四千多米的大本營的距離聽上去并不遙遠,然而一想到韓峥剛才說的最低溫度,何棠江看着此刻已經有些暗下來的天際,隐隐擔心。

他跟在韓峥身後追問,“我問過滕吉,他說安納普爾納峰最合适的登山季節是每年的四到五月,以及九到十月。現在已經十一月份了,你們真的要在這次訓練裏完成登頂嗎?”

韓峥停下來,“你害怕?”

“害怕。”何棠江老老實實地承認道,“沒有人會故意選擇最惡劣的天氣去攀登一座8000米雪山,我有點不明白為什麽你們要這麽做。”

其實,最初從葉廷之口中聽到韓峥的冬訓任務是完成安納普爾納峰的登頂時,何棠江還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困難的。然而當他真的踏入尼泊爾,從滕吉等人口中一一了解這些可怕的山峰,他才明白韓峥他們在做的是多麽危險的一件事。

西北寒流從山峰的縫隙間呼嘯而過,最大風速甚至可以達到90米每秒,最低溫度則是零下六十度,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下登頂,真的有可能嗎?這個冬攀訓練會不會太殘酷了些。

韓峥還沒有回答何棠江的問題,他們面前的帳篷被人從裏面拉開,一個長着白須的中年白人對他們打招呼。

“快進來吧,天快黑了,有什麽話到裏面來說。”

這是何棠江第一次見到約瑟夫·希爾頓。

他是一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中年男人,不,應該說他已經半只腳步入了老年,黑白參差的頭發和雪白的胡須,無不彰顯着青春的流逝。然而當他坐在年輕人們面前的時候,卻一點都不顯得蒼老,對山峰的熱情讓他依舊充滿活力,甚至更像個孩子。

這個老小孩一一擁抱了在場的年輕人,哪怕是初次見面的何棠江也沒有放過。

他的帳篷很溫暖,就如同他本人帶給其他人的感覺。

“我想我認識你。”這老小孩對何棠江眨了下眼睛,“前幾天,有個匆匆忙忙的小夥子跑到我面前,問我能不能想辦法調到下山的直升飛機。那時候我就在想,他要找的一定是對于他來說很重要的夥伴。很高興認

識你,我是約瑟夫·希爾頓,叫我約瑟夫就好。”

韓峥本人還沒什麽反應,何棠江卻覺得尴尬起來。

“你、您好。”

“還有滕吉,這次真該感謝你們,要不然我這個老朋友的孩子就要出大麻煩了。”約瑟夫拍着安迪·霍克的肩膀說。

“等等。”安迪·霍克一臉茫然,“和我有什麽關系?”他看向周圍人的表情,須臾,恍然大悟,“天啊,不要告訴我,那天救了我的就是你們!”

他瞪向何棠江,又瞪向韓峥。“你早就知道!”

約瑟夫也奇怪,“你們明明坐一輛車進的山,連人都認不出來?”

“我在車上一直都在睡覺,根本沒注意其他人。”安迪·霍克道。

“睡得連自己摔下懸崖也不知道。”韓峥冷笑一聲。

“可為什麽你們都沒告訴我是你們救了我?”他又看向何棠江和滕吉尋求答案。

滕吉說,“夏爾巴每年都在山上救了很多人,沒必要特別提起這一件。”

何棠江看着這人左臉頰上的傷疤,幹笑道,“我也忘了。”差點把人毀容這件事他可不敢承認。

“既然大家認識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再聊。”約瑟夫打了圓場後就吩咐起別的事,“安迪,你用無線電問一下一號營地人員的下撤進度,看看他們情況怎麽樣。韓峥,你收拾一下帳篷和睡袋,準備好食物,一會可能用得到。”

“你們,要在這裏待多久呢?”約瑟夫問他們。

“我可以在這裏看到冬訓結束再離開嗎?”何棠江小心翼翼地問,“我會支付費用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們冬訓的內容。”

誰知,約瑟夫苦笑一聲。

“冬訓可能要被迫結束了。”

“什麽?”何棠江錯愕地看向韓峥,心裏發出了和剛才的安迪·霍克一樣的質問。

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正在下撤的隊伍是最後一組進山的隊伍,在他們撤回大本營後,冬訓就會結束。”約瑟夫嘆氣說,“這次冬訓,就到此為止。”

“你們已經完成登頂了嗎?”何棠江問。

“不。”韓峥開口,“登頂失敗,第一批登頂的隊伍在二號營地發生了意外,傷員已經被送下了山,但是組織者怕承擔更多責任,冬訓才被迫提前結束。”

何棠江咽了下口水,“是多久之前的事?”

“六個小時之前,禹山山他們是最後一組訓練隊伍。”韓峥說,

就在這時,帳篷外傳來喧嘩聲音,在他發怔的功夫,身邊的人紛紛走出了帳篷,何棠江迷迷愣愣地也跟着出去,漫天的風雪先凍得他打了一個哆嗦,然而他才注意到遠處那支打着探照燈的隊伍。

黑夜的山嶺下,這支從山巅下來的隊伍就像在夜色中前行的死神,而他們,也的确帶來了來自高山的噩耗。率先回來的隊員們向約瑟夫彙報,訓練隊伍在下撤過程中遭遇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他們走失了一名隊員。

那個隊員的名字,叫作禹山山。

他們又在讨論什麽,每個人的臉色都很難看,然而沒有人去注意何棠江。過了好一會,何棠江才回過神來,拼命拽着韓峥的衣袖。

“你們不去救他嗎?”

“約瑟夫會有安排。”

“你呢,你不救他嗎?”

“如果約瑟夫安排,我會去。”

“我不是問你‘如果’,不是問你‘安排’!”何棠江吼道,“是禹山山,和我一起參加選拔,被你選上的禹山山啊!你自己不想去救他嗎?”

韓峥無動于衷,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任何情緒。

何棠江吼了幾聲,見韓峥還是無動于衷,趔趄地後退了幾步,失望又震驚地看向他,“那你……為什麽要救我?”

韓峥只是說:“救你,我不會死。救他,可能會。”

“我以為你不怕死。”

過了好一會,韓峥才回答。

“我怕死的不值得。”

“混——蛋!”何棠江沖上去要揍這個家夥,卻被身後的人攔了下來。

“冷靜!‘江河’!”滕吉緊緊拽着他,從背後困住他,“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他沒說不去救!況且,就算他拒絕,你也不能強迫任何一個人為了救別人而送出自己的性命。明白嗎,‘江河’?!”

滕吉比何棠江更了解現在的情況,天将要黑了,暴風雪突襲,溫度驟降,視野受阻,作為一個合格的判斷者,約瑟夫很可能會放棄救援以保存大多數人的安全。他沒有把話向何棠江說明,是怕他更加難過。

“可如果沒人去救的話,沒人去救,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這是什麽道理?”

那是禹山山,十八歲的禹山山,兩天前還在和他說話的禹山山,傲慢的禹山山,有一個令他羨慕的家庭的禹山山。他一個人陷落在這場暴風雪裏,生死不明。

恍然間,仿佛陷入絕境的就是自己。

何棠江又怕又懼,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從始至終,韓峥站在帳篷外靜靜凝望着被暴風雪覆蓋的安納普爾納峰,沒有再說一個字。

恐懼。

是山教會登山者的第一個道理。

作者有話說:

重複一邊本文正名。

死亡在海拔八千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