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怪人
第2章 怪人
“放開我!”
天色漸晚,空蕩的街頭,一大一小兩道影子糾纏在一處。
“我發誓我不是人販子,如果我是人販子,我詛咒我自己一輩子考不上公務員,娶不到媳婦,發不了大財,我是真心想幫你……靠,別咬我啊!”
“我不需要,放手!”
“……你先放嘴我再放手!”
溫連捏着那紅撲撲的小臉,試圖從小孩的鐵嘴獠牙下救出自己無辜的手腕,越捏,崔晏咬得越狠,跟條受驚的小狗似的。
怎麽感覺更可憐了。溫連有些心虛。
他發誓他本來不是打算直接把人拐走的,至少本來打算帶個糖什麽的忽悠一下。
但是這破穿書任務來的太快,他連身份介紹都沒看完,就被任務催着過來找男主,現在只知道自己這副身體家裏好像挺有錢,住在大宅子裏,別的都給忘幹淨了。
這下倒好,可憐巴巴的小男主是找到了,挨了一頓咬。
“松口松口,有事好商量。”溫連一腦門汗,輕輕拍了拍崔晏的臉蛋,低聲勸哄,“大哥,我真不是人販子,我家住在吉安巷,有座大宅子,我要是缺錢,直接找倆家丁拿個尿素袋子給你抓起來賣掉不就行了?”
崔晏不知聽沒聽進,仍然死死咬着他的手,眼眶紅彤彤的。
溫連深吸了一口氣,做出最後的妥協:“這樣吧,以後我喊你大哥,你喊我叫爹,咱倆各論各的。”
小孩擡眼瞥他,随後猛地松開嘴,就在溫連以為他終于對這條件心動時,崔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拔腿朝遠處跑去。
礙于身體虛弱,雪地厚重,小孩沒走幾步就重重跌進雪裏,遠遠看去,整個小身子都陷進雪堆,看不見人影。
溫連揉了揉手腕上的牙印,低聲嘟哝:“屬狗的。”
他緩緩靠近被小孩窩出的雪坑,蹲在崔晏身邊,輕輕笑了聲:“怎麽樣,餓得跑不動了吧?”
其實今天不帶男主回家也行,只是雪下這麽大,天這麽冷,他有點不放心男主這樣小的孩子自己在街上亂逛,還是帶回家為好。
個兒還沒路邊雪堆高呢,會被凍死的。
小孩面朝下,卧在雪堆。
溫連以為他要面子,又笑道:“快起來吧,摔倒不丢人,地上涼,別再感冒了。”
半晌,溫連聽到一陣難耐的喘息,夾雜着輕輕的哽咽。
笑容僵在唇畔,溫連猛地沉下臉,伸手将雪地裏的小孩撈起。
那張本就生得極其雪白的臉蛋,此刻更加蒼白,連唇上那一點沁紅也消失不見,小孩竭盡全力地大口呼吸着,手指緊緊抓着胸口的衣裳,如同缺水瀕死的魚兒。
“你怎麽了?”溫連瞬間慌亂,将他扶坐起來,“你這症狀,你有哮喘?!”
呼吸急促得厲害,崔晏的腦海一片空白,拼命想從夾雜雪花的冷風中汲取薄涼的空氣。
肺像是被重重的擠壓,喉嚨鑽進無數的寒風。
喘不上氣,喘不上氣,喘不上氣!
他要死了,沒有藥,沒人能救他……
鋪天蓋地的絕望像漫天的雪花飄落,眼前模糊了瞬。
生命最後的時刻,他竟然還會想起母妃的臉,那個抓着帶毒藥的帕子捂住他口鼻,只為了尋個由頭讓父皇來見一見她的女人。
母妃,你終于要如願了,我要死了。
你和二弟在皇宮裏過得還開心麽?
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身體愈發沉重,肺裏已然汲取不到半點空氣,心跳也越來越慢,崔晏勉強笑了笑。
死得真不體面。
“呼吸!”
一道厲聲劃破風雪,臉忽地被用力掐住。
胸口被重重按壓下去,崔晏卻好像感受不到那知覺,眼前迷迷蒙蒙地,只能看到一張男人的臉,他卻想不起這張臉的主人是誰。
是誰來着?
他要做什麽?
“呼吸啊!”
那聲音又重複喊了聲,像是呵斥,這次比上一次還要清晰、明亮,崔晏心口快跳了一下,很快又沒了聲音,眼皮沉得厲害,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別閉眼啊,求你了大哥,電視裏只要閉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還管他做什麽,他已經很累很累了,在這個世上,他光是呼吸就要竭盡全力,就這麽死了也挺好的,再也不用為了幾文錢的藥四處乞讨,也不用想盡辦法回宮複仇,一切都會結束了……
就讓他死了吧。
溫連眼看着崔晏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朝着他耳朵喊了聲,
“我要你,活、下、去!”
這三個字像是長夜破曉的第一束光,撕裂不見天日的黑暗,傳進崔晏的心底。
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敲了敲,一下,兩下,逐漸開始恢複跳動,更加有力地、像是帶着無窮的信念,跳動起來,他努力睜開眼睛,竟然莫名想要流下眼淚。
為什麽想哭?
大概是因為……
疼吧。
*
冰雪覆城,順堯城家家戶戶已然點了明燈,照亮雪窗。
溫連急切擡起頭,望向偌大家宅,朱門鮮亮,畫柱雕梁,兩個小厮立在旁側。
“大少爺,您回來了。”其中一個小厮躬身賠笑道,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落在溫連懷裏的小不點身上。
少爺從哪個犄角旮旯撿來的小毛孩子,穿這麽寒酸?
溫連沒時間廢話,揚聲喊道:“府裏有大夫嗎,快點叫過來!”他一路上看遍了醫館,竟然沒一個開張的,只盼他這原身家裏能有個大夫了。
兩個小厮吃了一驚,平日裏大少爺性情溫潤,從來不這樣高喊,怎的今日這般急。
少爺吩咐,小的不敢不遵命。
不過片刻,大夫便已經到了,溫連把崔晏扶坐在正廳的小榻上,任由那大夫施針。
“少爺,這孩子命大,到現在還硬是有口氣撐着,應當不會有大礙。”大夫嘆息了聲,道,“不過施針也無法根治這孩子的喘疾,只是勉強緩解,一會老夫再熬副藥,給他順進肚裏,估摸會好一些。”
聽到大夫的話,溫連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許,低頭看向懷裏的小崽。
呼吸也平穩許多,看樣子是撿回來一條命。
剛剛還真是差點把他吓死,幸好上大學時認真學了心肺複蘇術,又做了做人工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急救手段的原因,總之小崽沒事就好。
這可是以後書裏的救世主男主啊,萬一嘎掉,他可就罪過大了。
藥很快便煎好,溫連擔心下人會再把小崽吓暈,幹脆自己經手。
“醒醒。”溫連拍了拍崔晏的臉。
不那麽冰了,只是臉色還有點難看。
他脫下身上的衣服,蓋在崔晏身上,又輕輕捏住小孩的臉頰,笑道:“還睡呀,該吃藥了。”
崔晏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男人手裏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湯藥,眉眼彎彎地朝他笑:“張嘴。”
空氣一瞬凝滞,反應過來,崔晏猛地扼住他的手腕,因為生病沒什麽力氣,軟綿綿的,看起來反而像撒嬌。
他深吸了口氣,往小榻角落後退:“什麽藥?”
溫連吹去藥湯上浮沫,遞到他面前,輕輕笑道:“治你病的藥,雖然不能完全治好,至少這段時間能保住性命,你喝不喝?”
兩道目光在空中無聲的對峙。
房內靜了片刻,崔晏忽地垂下頭,伸手捧住碗,毫不猶豫地大口喝起藥來。
溫連訝異他的乖巧,從桌邊盤子裏摸出顆蜜餞來,說道:“不苦嗎,吃不吃果幹?”
他還從沒見過這個年紀的孩子喝藥喝得這麽痛快的。
看來是清楚自己身上的病。
一口喝盡碗裏的湯藥,崔晏只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四肢終于有了知覺。
擡頭看去,溫連指尖捏着一顆小小的杏幹。
唾液在舌根分泌得愈來愈多,崔晏知道杏幹的滋味,酸酸甜甜的,他已經很久沒吃過了。
頓了頓,他搖頭道:“不吃。”
溫連挑了挑眉,毫不客氣地把杏幹扔進自己嘴裏,邊嚼邊道:“怕我下毒是吧,不吃我吃,我吃吃吃吃。”
崔晏:……
這人真是幼稚,言語舉動哪裏像個大人,倒比他更像五歲孩子。
他環顧四周,房內繪着花鳥的屏風精致漂亮,紅木的桌椅整齊又幹淨,茶盞和花瓶好像是從通州運來的雲瓷,他母妃的母家是通州人,崔晏從前在宮裏常見到這樣的雲瓷。
他在順堯城裏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家,一定是從其他城池新搬進來的。
崔晏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溫連,輕輕道:“我不愛吃果幹,天色晚了,我該走了。”
連句謝謝也不說,溫連倒是沒惱,坐在他身旁,笑眯眯道:“去哪?還記着暈之前我跟你說的事情麽,我叫溫連,溫柔的溫,骨肉相連的連。”
頓了頓,溫連笑了笑:“記清楚,以後這是你爹的名字。”
一個爹字,令崔晏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胡說,你不是我爹。”崔晏脫口而出,手心抓住身上溫連的衣服把身體裹起來,像是守衛自己什麽奇怪的貞操,“我也不是你兒子。”
太荒唐了。
爹這個字,他這一輩子,就連對着父皇都從來沒有叫出口過,現在居然有人膽敢當着他的面說要做他爹。
說這是誅九族的大罪也不為過。
房間裏又安靜下來,靜得可以聽見窗外風聲吹打瓦片。
溫連拄着下巴,靜靜地看他:“三九寒天,你沒有藥,身上有病,真的不留下來?”
崔晏警惕地盯着他,又向後縮了縮,堅定開口:“我要回去。”
話音落下,溫連突然起身,把崔晏吓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溫連緩緩踱步到門口,笑意盈盈地拉開大門,說道:“去吧。”
居然這麽快就答應了。
崔晏眉頭微蹙,試探着把腳丫伸下床,腿有點短,沒夠到地。小腳懸在半空中尴尬了瞬,崔晏一咬牙,從小榻上跳下來。
嘡啷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掉了。
崔晏低頭看去,待看清那東西時徹底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個和他一身破衣爛裳格格不入的、嶄新的錢袋——溫連的錢袋,是他在發病之前從溫連腰間偷到手的。
頭頂傳來溫連意味深長地淡笑:“喲,怎麽下個床還掉裝備了。”
那雙黑色足靴一步步朝他走來,最終立在了臉色煞白的崔晏面前。
額頭冒着冷汗,崔晏甚至不敢擡頭,腦海裏盡是怎樣才能逃脫一頓毒打。
直到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如同潔玉在崔晏眼前晃過,溫連俯下身子,拾起那錢袋。
汗滴落,崔晏的心也涼到谷底。
“拿好,別再丢了。”他淡淡說。
聲音很輕,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提醒。
錢袋被那只白皙的手塞回到自己手心,緊繃的神經崩卸下來,崔晏愕然地望着他。
溫連臉上仍然帶着雲淡風輕的笑,毫不客氣地揉了揉他的腦袋,說道:“去吧,不是要走麽,在等我送你出門啊,再不走可就不讓你走了。”
話音落下,崔晏方才回神,他想也不想地抓緊錢袋,朝着房門口跑去,還沒跨過門檻,又聽見溫連在身後說。
“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想清楚就來,爹就在這裏等你。”
聽到這話,小孩腳下一個踉跄,險些被門檻絆倒。
一天這麽短,哪考慮得清楚,有這些錢,他今晚就回去收拾東西逃回京城,看溫連去哪裏找他。
怎麽會有這樣的怪人,自己的錢袋被人偷走還笑眯眯的。
怪人……
身上的襖子溫暖幹淨,有股淡淡的竹木香氣,崔晏垂下頭,扯起領子遮住臉蛋,兩只小巧的耳尖卻還是露了出來——
紅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