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醉後不知天在水

第32章 醉後不知天在水

從攬星閣出來, 趙霁回到自己的院子裏。

孟嘗雪、賀三已經等在裏面許久,一看到他進來,當即迎上去準備請安。

他擡手制止, 徑直走向案邊的位置。

“賀三,過來。”

孟嘗雪愣了愣, 追問道:“王爺, 那屬下呢?”

趙霁止步, 冷淡道:“本王暫時不想看到你, 滾回渝州去。”

他好不容易才能回到王爺身邊, 哪裏甘心就這麽離開。男人把心一橫,倔強地說:“我不走。”

主子現在已經被美色迷了眼,分辨不出沈瑟瑟的蛇蠍心腸。可他作為旁觀者卻是看得格外分明。

那女人根本不愛王爺, 她眼底什麽情緒都有,獨獨沒有缱绻愛意。如今施計接近, 無非是在與他假意奉承, 其中必有圖謀。

孟嘗雪努力說服淮陰王:“您仔細想想,沈氏女對藥王谷感情極深, 怎麽可能不記恨我們?只要被她逮住機會,您一定會被她拉進深淵,萬劫不複……”

趙霁聽罷,轉過身來, 瞬間拉下他的衣襟,露出男人半邊胸膛。

上面自肩膀開始劃出一道傷口, 綿延至肋骨處,疤痕猙獰似蟲, 足可窺見當時的兇險。

“涼州戰役中你為本王擋過一劍,險些喪命, 這份恩德我感念至今。”

說話的同時,他拔出壁上寶劍,手腕翻轉,毫不猶豫地揮向自己。

賀三大驚失色,脫口而出:“主子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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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勸阻根本不及趙霁使劍的速度,等他出聲之時,劍身已經沒入皮肉,帶來鮮血噴灑。

趙霁面容雪白,聲音卻異常平靜:“現在我把受你的恩惠盡數奉還,自此以後,你是生是死,與我無關。”

“你欠藥王谷數十條人命,這輩子都償還不清。往後無論瑟瑟怎麽對付你,本王絕不再插手。”

孟嘗雪雙眼通紅,質問道:“我與王爺八年過命交情,比不過跟她一年的相處?您當真要為了一個女人弄得衆叛親離麽?”

傷口處不斷往外滲血,他用絲帕捂住流血的地方,沒什麽表情:“你大可扪心自問,一顆回魂丹究竟值不值得大開殺戒…或者說,你只是想用這種方式逼迫我和沈瑟瑟劃清界限。”

男子已經失去理智,惱恨道:“沒錯,屬下的确存了私心。可我也是為您着想啊!王爺身份尊貴,即便要娶,也該娶一位名門淑女,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仇人之女身上。”

趙霁怒極反笑:“你憑什麽安排本王的人生?”

“我都是為了主子好!”

見他還未醒悟,他嘆了口氣,心中最後一點感激也随之消散:“滾吧,我同你沒什麽好說的。”

孟嘗雪咬牙:“從此生死不問,割袍斷義?”

“從此生死不問,割袍斷義。”

他便跌跌撞撞離開,好像受到了什麽巨大的打擊。

趙霁收回視線,身形踉跄不穩,扶着書架坐下。

賀三一臉焦慮,急忙找來金創藥為他包紮。

藥粉灑在傷口上帶來強烈的痛感,他指尖顫了顫,沒顯露半分情緒。忽然道:“那日來救我的是東廠的人。”

上藥的動作微微一頓,賀三驚訝道:“東廠?”

“嗯。”

他好像碰到了傷口最痛的地方,趙霁瞳孔裏的光晃了下,血色盡失。

“您覺得是東廠在背後幫我們?”

淮陰王身份特殊,在朝堂上有着極其重要的地位,幾乎每股勢力都對他殺之而後快。近一年來,他遇到的刺殺大大小小不下數百場,但屢次被神秘人搭救。

這次趙霁獨自前往雪山,一來是為了留人保護沈瑟瑟,二來便是存着試探的心思。

東廠與皇宮牽扯,豈不是說……

趙霁颔首,意味深長道:“看來本王的侄兒,并非世人想象中那麽簡單。”

賀三還沉浸在剛剛的驚天消息中,又聽他換了話題。

“你去查一下,兩年前顏楚音有沒有與什麽江湖人士來往。”

他張大嘴巴,頗為震驚:“您懷疑顏姑娘?”

趙霁點頭。

“本王這個師妹有點意思,也是時候查查她的底了。”

到這個時候,瑟瑟沒有任何必要撒謊。她若針對誰,必是有理有據,而非信口開河。

再聯想到以前出現過的種種怪事,趙霁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生出種不祥的預感。

*

宵禁後,千裏之外的皇宮。

此時除去在宮中巡視的禁軍,其他各宮都已歇下。

趙問今日被大臣壓着改了一天折子,困乏得很,早早便在偏殿落榻。

幾個眉清目秀的太監在門外提着燈籠守夜,其中一位則被派往內殿,以便随時供皇上差遣。

那人剛進去,随手将門掩上,從颌骨處撕下一層薄薄的面具。

他模樣端正,甚至說得上俊美,可惜目光陰冷如蛇,一看便知城府極深,不好招惹。

這張臉,赫然屬于東廠督公顧疏仙。

趙問啓唇,無聲而語。

對面的男子将燈提起,照亮狹小的空間。

顧疏仙一字一字地讀,将皇帝說的每句話映在心裏。

他問的是——

“九叔可還安好?”

男子微微颔首:“無恙。”

趙問便輕輕松口氣,過了會兒,又說:“他此行未帶侍從,應該已經起疑,朕随時都可能暴露…太後那邊處理好了嗎?”

“刺客全部伏誅,不會洩露消息。”

此時天邊顏色沉沉,已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再過不久東邊便會投來今日第一縷陽光。

皇帝閉目靠在柱上,輕輕‘嗯’了聲。

顧疏仙知他沒有繼續的心思,便悄悄走去牆角,揭開一道蓋子,從裏面鑽出個和他個子相差無幾的公公。兩人相視點頭,擦肩而過。

那位公公走到他之前掌燈的位置,提起燈籠,而他則鑽進地道,趁着夜色離開寝殿。

*

桑落想明白了。

從前他總覺得自己出身不好,沒有資格和心上人比肩。可現在看着趙霁這種壞事做盡的負心漢都敢厚起臉皮獻媚,他便覺着自己從前那些想法簡直可以用愚蠢來形容。

他再怎麽差,也不會比趙霁更加遜色罷?

在各方面的刺激下,他大徹大悟,終于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勾、引、沈、稚、秋!

可到底要怎麽引誘啊?

琢磨半天未果,桑公子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

“葉統領,你覺得我該穿什麽好?”

主子要争寵,葉星聞雙手雙腳贊成,不過……

“沈姑娘不是失明了嗎?”

桑落:“萬一她還能看到點呢?不是很多盲人都有這種情況。”

他認認真真強調:“我希望在秋秋眼裏,我連衣擺都是好看的。”

葉星聞聽完不禁肅然起敬,對愛情的力量又有了新的認知。

厲害,實在厲害!

試問誰能想到這麽惡心膩歪的話居然出自一位熱衷于殺人事業的暴君?

為了自己的坦蕩前途,葉星聞的工作積極性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不過一下午的功夫,他已經搜羅到十幾副卷軸,一一打開,指上面的人說:

“挽琴公子,自創醉卧殘梅妝,眉間點一朱砂痣,白衣翩翩,惹無數江湖俠女癫狂。”

“蘇州第一清倌蘇媚卿,一身紅衣如火,入幕之賓無數,妩媚天成,動人心魄。”

“藏劍閣袁雪初,黑衣酷哥,高嶺之花,誰見了都想摘下來聞聞。”

……

他說得激情澎湃、口幹舌燥,但桑落定定盯着圖畫,遲遲沒有反應。

葉星聞有點慌,暗忖:莫不是我揣測錯了公子的想法?讓一個大男人去穿衣打扮,好像着實有點傷自尊啊…

豈料那公子攏起漆眉,語氣嫌棄道:“會不會太保守了?”他記着韓惜铮的衣袍松松垮垮,連鎖骨都露出了大截。

保守?!

果然,深陷愛情漩渦中的男人根本沒有理智可言,什麽尊嚴不尊嚴,他連自己姓什麽都快忘了。

葉星聞毫不懷疑,要是告訴他男子可習媚舞,他估計馬上就能開跳。

“不會不會,您走的是溫潤君子路線,當然要陽春白雪,不能太野了。”

“哦。”桑落的聲音流露出一份惋惜,“好吧。”

“……”您到底在惋惜些什麽啊!

他咳嗽了聲,趕緊把準備好的衣物拿出來,奉承道:“這件衣服由綏嶺城最出名的金蠶絲織成,采用了最先進的織染技術,上繡仙鶴墨竹,襯您灑脫英姿,出塵氣質。”

男子拿起來好生瞧了瞧,雖然沒覺得到底哪裏好看,但還是勉強相信了葉星聞的話。

他一邊去屏風後面解開衣帶,一邊輕柔地說:“如果瑟瑟不喜歡,我就把你切成數塊,扔去海裏喂魚。”

葉星聞抖了抖,臉蛋垮成苦瓜。

換完衣服,桑落對着鏡子看了半天,總覺得這裏不對,那裏也不對。本來黃昏時分就該出門,愣是被他耽擱到了夜裏。

葉星聞起碼花了一柱香的時間來吹捧他,搜腸刮肚,使盡渾身解數,才讓主子勉強放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很晚,他遲疑地說:“要不您明日再去?娘娘可能已經睡下了。”

桑落想了想,搖頭。

“我去看看就好,不打擾她。”

他實在是太想她了,連一眼都不想錯過。

從住處出來的男子本想幹回老本行——做梁上君子。

但他忽然想起沈稚秋對他說過的話,臉微微一紅,放棄飛上屋頂的想法,臨時轉了個彎走進正門。

跟守夜的護衛換完班,桑落站在寝殿門口,偷偷望着裏面。

今夜微涼,沈稚秋在床上躺了很久,可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她最近和趙霁這個孽障相處太久,連帶着胃口也受到影響,晚上不過随便吃了幾口便覺反胃,很快撂了筷子。

眼下腹中空空如也,餓得難受。

女子掀開眼皮,輕輕吐出口濁氣。

既然睡不着,就不要勉強自己了。

她下到地面,踩着一地軟絨來到窗邊。跌跌撞撞扶住窗沿,伸手将它推開。

涼風灌進來,夾雜泥土的芬芳。

沈稚秋跪在凳子上,将身體探出半截,托腮望向夜空。

她喃喃道:“也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星星。”

“我都好久沒看清過月亮了…嗚。”

“娘娘想看嗎?”

一道男聲在寂靜的夜裏響起。

“當然想啊,不僅想看月亮,看星星,還想看看春日裏最後的繁花。”她正想得出神,也沒思考太多,随口回道。

忽然,沈稚秋驚醒過來,眼睛逐漸睜大:“桑侍衛?”

他應了聲。

“你怎麽會在這兒?”

一窗之隔,女子托腮望月,而他溫柔看她。桑落仰頭與她湊近了些,兩人中間僅隔一線月光的距離。

“屬下今夜當值。”

“哦…”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可能不知道,我眼睛現在出了點問題,沒辦法看到月亮呢。”

男子笑了笑:“娘娘想看,我就帶您去看。”

她眼睛一亮。

“當真?”

“當真。”

沈稚秋立刻拎起裙擺爬上窗,一臉燦爛:“我要跳了啊。”

他便張開雙臂。

幾乎是同一時間,女子如落葉般翩然跳下,正落在他的懷裏。

沈稚秋來不及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只是感覺自己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随後身子騰空而起,夜風拂面,吹起她耳邊青絲。

他們穿梭在夜色之中,皆不言語。

一個沒問,一個沒答。

去哪裏、做什麽,已經不再重要。此刻的風聲與蟬鳴,便是春夜贈與最好的禮物。

沈稚秋隐約聽到一陣掠水之聲,旋即,他們落到實地上,微微站定。

桑落将她放下,說:“娘娘,我們到了。”

她足尖點地,疑惑地歪了歪頭:“到哪裏?”

男人眼底閃過一縷溫柔笑意。

“月亮裏。”

遼闊湖面,倒映滿天繁星,一輪圓月。波光粼粼,風來,吹皺星辰與月色。

他們立于小舟之上,舟在湖心,月在湖心。

一葉扁舟,正巧浸在圓月之中。

他微微笑起來:“如今娘娘已在星河之中,無須再望月而行。”

就是此刻,清風卷落漫天花雨,清淺暗香,灑落眉間。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沈稚秋仰首一望,末了,勾唇莞爾:

“桑落,今夜花好月圓,景美情甜。”

他似有不解。

女子點頭:“所以,本宮想趁這風月無邊之際,小小地輕薄你一下。”

話音剛落,她已踮起腳尖,從他唇瓣上蜻蜓點水掠過。

吊于湖泊上方,正在瘋狂撒花瓣的葉星聞目睹此情此景,猛的一怔。

随後屈辱地閉上了眼睛。

為了坦蕩前途,他真的犧牲好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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