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chapter81 是誰瘋了

第81章 chapter81 是誰瘋了

那天之後,江寄厘莫名變得有些沉默,總是不知不覺的陷入發呆中,似乎心裏壓着很多事。

邵維很快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他發現青年好像很容易受驚……确切的說也不是受驚,而是過分在意某些動靜,腳步聲,開門聲,還有陌生人的說話聲。

青年總是會在走神中突然擡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而後又默默收回視線,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幾乎所有人都發現,江寄厘沒有前段時間愛笑了。

有一次邵維故意調侃:“人家都得産後抑郁,就你得産前抑郁啊?”

他是故意想逗青年笑的,但并沒有成功,江寄厘呆呆的,許久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有些不太自在的解釋道:“我最近有點累。”

邵維抵着唇啧了一聲,知道自己也問不出什麽東西,只推着他的肩膀讓他去休息。

其實江寄厘倒也沒有不聽話,平時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到點休息,不舒服也不會強撐,但狀态就是越來越不好,搞得邵維都快以為他中邪了。

一直到琴行結課那天,小朋友們鬧哄哄的歡聲笑語才讓江寄厘心情好了些,可能也是短暫的忘了某些事情,他給每一個小朋友都提前準備了新年禮物,小朋友們抱着禮物滿琴行跑,笑聲活潑而歡樂。

桐橋的深冬逼近年關,在最冷的那段時間,琴行也迎來了屬于自己的年假。

邵維就是土生土長的桐橋人,但父母現在并不在桐橋生活,他們二老退休以後就去了另一個城市養老,對邵維的事情很少過問,但是例行催婚卻少不了,搞得邵維每年年底回家都像上刑。

他自由自在慣了,按他的說法是,十七八歲最血氣方剛的時候沒碰上喜歡的,現在三十多歲了也沒了那個想法,嘴上最常挂的一句話就是一切随緣。

江寄厘沒和紀灼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會開開玩笑說什麽江寄厘擋他的桃花,現在只會拉對面魏老板出來當例子,說人家魏老板不也是單身嗎,看人家過得多舒坦。

他抱着這想法回去過年不可謂不危險,琴行放假那天他對江寄厘說:“要不我年底再回去吧,留這還能多照顧你一段時間。”

邵維年年都這樣,江寄厘早就習以為常了:“現在就是年底,你別找借口了,叔叔阿姨那麽久沒見你,肯定很想你,回去陪陪他們吧。”

邵維抱臂靠着門:“謝謝你把我看得這麽重要,他們二老可不這麽想,人二人世界過得不知道多自在,我回去就是純當電燈泡,我爸的臉色能從我回去當天擺到我走。”

江寄厘笑出了聲,邵維也樂了:“真的,要不你跟我回……”跑火車的話說了一半他才注意到紀灼,對方倒是沒什麽反應,正拿着手機打字。

邵維咳了聲,半遮不掩的問了句:“你不回白城過年嗎?”

紀灼手指頓了片刻,看向了江寄厘。

江寄厘剛才還是頗為放松的姿勢,見狀立馬站直了,他有點僵硬,視線也掩飾性的看向了其他地方。

“不回。”紀灼微微揚了下手機:“我爸媽過年都在國外,家裏只有保姆。”

江寄厘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最終也什麽都沒說。

自從那天過後,他就更加抗拒紀灼了,他不是不感謝紀灼把暈過去的他送回家裏,更甚至對于之前紀灼受傷的事情他心裏還抱有很深的愧疚。但他說不清楚為什麽就是覺得煩悶,明明紀灼處處都在為他着想,但那種不信任的感覺卻一天比一天深。

所有的情緒都積壓在心裏,江寄厘找不到一個出口,更直白的說是,他找不到證據,更找不到這種不信任感的根源。

所以江寄厘越來越張不開口和紀灼說清楚,之前在車上戛然而止的話好像永遠都戛然而止了,紀灼總是知道他要說什麽,總是用那麽一種哀求懇切的眼神看他。

一次狠不下心,那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紀灼做出不敢碰他,不敢多說一句話的姿态,江寄厘就又會被愧疚所支配。

他只能躲着紀灼。

邵維卻不知道這些,聽到紀灼說不回家,并不是那麽識趣的補了一句:“我留在這也是電燈泡。”

江寄厘手一頓,低聲道:“有點悶,我出去透透氣。”說完不等邵維應答什麽,就徑直走了出去。

他站在路邊的臺階上,愣了會神,不知過了多久,對面的門突然開了,魏老板慢慢悠悠走過來。

“都放假啦?”

江寄厘忙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乖乖回道:“是,放年假。”

魏老板見狀,擡手示意道:“把手揣回去,冷,別凍着了。”

江寄厘這才又放回去,他從臺階上下來,問道:“您過年不回家嗎?”

魏老板:“我孤家寡人一個,在哪過年都一樣,不過你們一走,我這地方倒真要冷清了。”

江寄厘抿唇笑了笑:“怎麽會,我之前還在想等年底了您一走,我就吃不到您做的菜了,現在正好,有好多時間來打擾您了。”

魏老板也被他哄笑了:“那可別說話不算話,我可真要做好菜等你的。”

江寄厘點頭:“一定,您做的菜我特別喜歡……對了,魏老板,之前一直沒問過您是哪裏人……”

“我啊,淮城人。”

淮城。

江寄厘猛然聽到這個詞有些發怔,他看着魏老板,許久才揚起一個乖巧的笑容:“怪不得您做的淮菜那麽正宗。”

魏老板笑得很爽朗,這時,紀灼和邵維也已經安頓好琴行走了出來,邵維手裏拿着鑰匙,走來給了江寄厘一把,又和魏老板客套了一頓剛才說過的車轱辘話,最後魏老板突然一拍手想起了什麽。

他說:“你們這裏沒準備對聯吧?我幫你們寫了幾幅,拿來給你們看看。”魏老板轉身就往回走,邵維謝還沒道完,魏老板卻又頓住了腳,他便往回走邊說:

“算了算了,我現在給你們到時候你們還得拿過來,不如貼的時候直接來我這取,我材料都給你們準備好了,省事。”

這倒是真貼心,搞得邵維都不好意思了,和魏老板又聊了好一陣子。

只有紀灼對魏老板的态度不冷不熱,他們也沒有多想,只以為紀灼還是因為之前小貓的事鬧出的不愉快。

年前的這段時間并不算長,但江寄厘的生活節奏突然慢了下來,恍然之間覺得時間似乎比之前還充裕。

江寄厘平時除了如約去魏老板那邊一趟,就是宅在家裏逗逗貓,有時候江崇會陪他玩積木和拼圖,當然期間也不忘放個小收音機給肚子裏的小家夥播三字經,用江崇的話來說就是:

“太鬧騰了,不像我們家的孩子,得好好教一教。”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到了哥哥的教誨,晚晚小朋友亂鬧的次數越來越少,再加上阿姨在很用心的幫他調理身體,江寄厘總算長胖了些,不再瘦得讓人一眼心驚。

江寄厘沒有因為上次的事情辭退阿姨,他的确懷疑,也的确不再相信阿姨說的很多話,但也知道阿姨對他的事情是真的上心,總是替他想到無微不至。

後來江寄厘也試探過,但再沒有試探出什麽有用的信息,除了那位身份成謎的醫生,阿姨的一切都顯示着她不過是這個小鎮最普通的一個人。

她會站在樓下和喬姨讨論桐橋的菜價,也會去商場搶打折的換季毛衣,她總是笑着喊他“小江先生”,讓江寄厘怎麽都說不出太狠心的話。

江寄厘沒法再懷疑她,他想要找到的證據阿姨那裏也沒有,直到除夕前一天。

阿姨興致勃勃的給他送了一條圍巾和一副手套,說是她最近學着織出來的,面料很柔軟,但卻一點都不輕,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手套也織的特別可愛,只不過針腳并不齊整,看着确實像是初學者織出來的東西。

江寄厘沒想到阿姨會送他親手織的圍巾和手套,這份心意比一般的禮物要貴重不知道多少倍,江寄厘起初不太好意思收,但阿姨在他身邊跟前跟後無比熱情,江寄厘橫豎拒絕不了,最後只能收下,然後給阿姨包了一個很大的新年紅包。

他不想拂阿姨的好意,于是當天去魏老板那邊提前拜年的時候便戴上了那條圍巾,魏老板看見後多看了好幾眼,誇他的圍巾配色漂亮。

确實很漂亮,是淺藍和乳白相間的花色,邊緣還織出三顆梨,可能阿姨覺得諧音是“厘”才特意設計的,看着特別可愛活潑。

圍巾織得雖然不是很好,但江寄厘還挺喜歡。

回去時魏老板給他帶了些自己做的糕點,也當是給他拜年了,江寄厘提了一部分給喬姨。

當時喬姨正在桌子邊包餃子,角落裏不大的電視機放着吵鬧的廣告,江寄厘打算坐下和她一起包,喬姨擺了擺手。

說道::“你湊什麽熱鬧,回去好好休息,晚上姨給你送一盆上去。”

喬姨看江寄厘挽起袖子想去洗手,急得站了起來:“聽話聽話,實在不行在這坐會看我包。”

江寄厘無奈的笑了,也不再固執,正要坐下的時候,突然注意到喬姨袖子開了線,他走兩步坐到喬姨身邊,細心的幫她又往上挽了挽袖子。

“您這件毛衣都是去年的了吧,今年沒買新衣服?”

喬姨邊手速飛快的包着餃子,邊說道:“我都這麽大年紀了,買那麽多新衣服幹什麽,這件夠穿,你看着,我還能穿好幾年。”

江寄厘:“那我看不了了,前些天早早給您買了一件,現在就在家裏放着呢,您要不把那件多穿個好幾年?”

喬姨聞言,笑罵道:“你這孩子,就知道亂花錢,是你買的吧,我還不知道你……不過小江說實在的,你還真不用給姨買東西,不是姨不好意思收。”

江寄厘看着喬姨,她放下手裏的東西,擡起另一只袖子給他看:“你把你家那個阿姨借給我管夠,看這邊袖子是她給我補的,到現在都還好好的,開線這邊是我自己補的,隔一個星期開一次,我還得找她給我把右邊的也補起來。”

江寄厘愣住了。

“您說阿姨做的針線活很好?”

喬姨沒品出他話裏的不對勁,頭也沒擡,又開始了手裏的活,說道:“那是,我在桐橋就沒見過針線活做的那麽好的人,你林林姨他們也見過,手太巧了。”

江寄厘怔怔的抓住了自己圍巾的一邊,低頭看向沿邊那些粗糙的針腳。

不是阿姨織的……那是誰……

有什麽想法好像要立即破土而出,在他茫然無措的心間橫沖直撞着。

江寄厘把圍巾拿起來,輕聲問道:“喬姨,那您看看這條圍巾,像是阿姨織的嗎”

喬姨只瞥了一眼就立即否定:“她怎麽可能織出這種針腳,我看像是不會針線活的大男人弄出來的,鎖邊鎖成這樣,也是挺難為人的……誰給你織的呀,是邵老板還是紀老師?雖然織得不怎麽,但起碼夠細心,質量是挺好。”

江寄厘扯了扯嘴角,但并沒有笑出來,他說:“邵維織的,新年禮物。”

喬姨聽後笑得更燦爛了,滿口誇邵維這人細心會做事,還附在他耳邊悄悄說覺着邵維比那個天天拉着臉的小年輕好。

江寄厘什麽都聽不進去,最後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了家。

他把圍巾藏了起來,晚上阿姨來的時候他并沒有表現出什麽,但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江寄厘卻又拿了出來,他抱着圍巾呆呆的坐在床上,手指不自覺的撫過下方的圖案。

其實這顆梨子織得一點都不好,要很仔細的辨認才能認出形狀,這個人明明就一點都不會織,還要織給他。

江寄厘不記得自己坐到多晚,只記得他抱着圍巾和手套下了樓。

他覺得他可以找到一些證據,當然,如果找不到的話也沒關系,反正他也不想再見到那個人,就當他沒有來過好了。

江寄厘把圍巾和手套扔進了垃圾桶裏,垃圾桶的位置就在那天晚上他暈倒的地方。

離開前,江寄厘忍不住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搜尋着誰的蹤跡。

但很可惜。

第二天江寄厘醒得很早,比他平時的作息要早一個多小時,垃圾車這個點還沒來,江寄厘下了趟樓。

今天是新年,喬姨也比往常起得早了些,她揉着眼睛出來開卷閘門,結果剛打開就看到江寄厘站在垃圾桶旁發呆。

喬姨吓了一跳:“呦,怎麽起這麽早啊?”

江寄厘垂着眼,他并沒有走神,喬姨問的話他都聽到了,他回道:“有點鬧眠,睡不着。”

垃圾桶裏的圍巾不見了。

喬姨踢了踢門邊的袋子走出來:“又鬧啊,這可不行,回頭喝點安神的湯補補,老這麽睡不好對身體傷害可大了。”

江寄厘點頭。

他反複确認過,垃圾桶裏的東西什麽都沒少,除了那條圍巾。

這時,江寄厘兜裏的手機震了震,他掏出來看了眼,是紀灼。

紀灼:怎麽起這麽早?沒睡好?

江寄厘回了句“嗯”,随後他轉身朝某個方向看去,果然,紀灼正在窗邊站着,見到他回頭擡手招了一下。

紀灼:等我一下,我馬上下去。

江寄厘下意識想拒絕,但又想到今天是新年,打字的手便停住了,而且,他也需要确認一件事。

紀灼很快就過來了,看他兩頰凍得紅撲撲的,想伸手幫他捂一下,然而他剛伸手,江寄厘就後退了一步。

因為之前在紀灼在車上表現出來的行為,江寄厘對他的動作已經開始不自覺的提防,幾乎是本能的反應。

紀灼的手頓住了,然後慢慢收了回去。

“怎麽一大早站在這裏?是丢了什麽東西嗎?”

江寄厘“嗯”了聲,然後看向紀灼:“好像是昨天丢垃圾的時候順手扔掉了,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物件,丢了就丢了吧。”

紀灼:“丢的是什麽東西?垃圾車還沒來,這裏應該還沒被人翻過,現在找說不定還能找到。”

紀灼的神情……是完全不知道的樣子。

江寄厘搖了搖頭:“不用了,不重要。”他悶悶的看了會垃圾桶,突然說道:“紀灼,今晚一起吃年夜飯吧。”

紀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但很快就恢複如常,說道:“好。”

阿姨今天上午就早早過來了,準備了很多東西,廚房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食材,落腳都有些困難。

午飯一吃過阿姨就開始切配菜了,切完後用保鮮膜封在了盤子裏等到晚上再用。

桐橋是個很有年味的地方,平時安靜空曠的街道現在早已經挂滿了火紅的燈籠,還有各家門前成排的對聯,一眼望不到頭。

江寄厘靠在陽臺的椅子上,披着毯子安靜的看着樓下的人,喬姨穿上了他買的那件新毛衣,正在和街坊鄰居眉飛色舞的炫耀,她的笑聲極有穿透力,不開窗戶也聽得清清楚楚。

有小孩蹲在角落裏點仙女棒,其實白天根本看不到炸響的火花,但他還是笑得很開心,和旁邊的小孩轉着圈圈揮舞。

過年了,江寄厘想,如果再下場雪就更熱鬧了。

他從小到大生活在淮城,對淮城的記憶只有繁華奢侈的幢幢高樓,那是一個很缺少人情味的城市,江寄厘無論是在江家還是在戎家,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熱鬧的春節。

廚房裏時不時傳來些聲響,電視裏放着熱鬧的節目。

江寄厘突然想到自己曾經跟着那個人回戎家吃過一次年夜飯,當然,戎家的年夜飯嚴格意義上不叫年夜飯,而是一場家族宴會。

人很多,桌子很長,長到什麽程度呢,江寄厘記得桌上旋轉的菜肴要整整轉十分鐘才能轉完一個輪回,他從頭到尾沒有吃到一樣重複的菜。

然而那麽多人,那場家宴卻吃得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敢擡頭,包括他在內,吃飯宛如上刑。

江寄厘笑着搖了搖頭,裹緊了身上的毯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把他的想法當成了新年願望,到了晚上桐橋還真飄起了雪花,夜幕中墜着星星點點的白,漸漸把整個地面都鋪滿了。

年味愈濃。

在外面震耳欲聾的歡呼叫喊聲中,邵維給他來了一個電話,他正在和父母吃年夜飯,聽筒裏吵得江寄厘有些聽不清楚。

邵維低聲道:“訓我呢,嫌我過年沒把你帶回來,這不給我出難題呢,我能帶回來還用等五六年?”

江寄厘笑着說道:“等明年吧,明年……我帶着早早和晚晚去給叔叔阿姨拜年。”

邵維半開玩笑:“別,我爸我媽看見你倆孩子不得逼我也生倆,到時候我真得上吊。”

電話那頭邵媽媽聽到了他嘀咕的話,罵道:“就你沒出息,人家王阿姨的孫子都能打醬油了,你年年打光棍,明年再一個人就別回來了。”

邵維無奈:“聽到了吧。”

江寄厘捂着電話悶笑,邵維:“你這笑得可太沒良心了,明年我爸媽不要我我就上你那過年去。”

江寄厘:“好啊,正好我們人少,你來添份人氣。”

邵維聞言突然想起了什麽。

“紀灼呢?剛還給他打電話來着,沒打通。”

江寄厘視線未轉:“在廚房給阿姨打下手。”

邵維:“一起過年啊?”

江寄厘:“嗯。”

邵維:“你在哪呢?不會也在廚房吧,聽你那動靜不小。”

江寄厘從架子上拿下一個湯勺:“我也打下手。”

其實江寄厘做得并不算多,因為他不太能聞油煙味,基本就是拿了點東西,切了些水果,炒菜的時候就被阿姨推出了廚房。

年夜飯是晚上八點做好的,江寄厘把阿姨也留了下來一起吃飯,氛圍還算愉快,但江寄厘看得出來,江崇似乎對紀灼多了些以前沒有的敵意,很微妙。

其實江寄厘也想趁着今天和他好好說清楚,他不想争執,也不想傷害紀灼,他想用最平和的狀态結束這段關系。

臨近午夜時,外面終于安靜了下來,街道上紛亂的腳印很快就被雪再次蓋上,變得白茫茫一片。

江寄厘輕輕推開了陽臺上的窗戶,夾着飛雪的冷風瞬間就灌了進來,江寄厘伸出手,看着瑩白的星點在他手上慢慢化掉。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江寄厘垂眸,等到腳步停在了他身旁,他才開口道:“紀灼,我們好好談談吧。”

旁邊的人似乎笑了聲,有些無奈:“我就知道。”

“其實我很早以前就想說了。”

江寄厘看着窗邊,手指輕撫着尖銳的邊緣。

“太冷了,把窗關上吧。”紀灼剛擡起手,就被江寄厘阻止了。

“這樣頭腦能清醒點,我不想争吵。”

紀灼頓住了。

江寄厘沉默片刻,叫了他一聲:“紀灼。”

紀灼沒什麽反應,但就在江寄厘再次開口的前一秒,他卻打斷了:“厘厘,我能再抱抱你嗎?最後一次。”

江寄厘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紀灼伸手,很謹慎的一直觀察着他的神情,然後慢慢把他摟進了懷裏,他想讓青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江寄厘并不是順從的姿态,他安靜的站在那,似乎思維已經跑遠了。

紀灼:“太冷了,回去吧……”

“說完再回去。”江寄厘打斷了他。

越沉默越會滋生一些莫須有的緊張,江寄厘輕輕呼了口氣,終于開了口:“……紀灼,我真的不喜歡你,也不想拖着你,我們就這樣吧。”

其實江寄厘很怕給人尴尬,自己也渾身不自在,他已經盡量用最平和最溫柔的語氣說出了這件事,但很明顯這件事本身就足夠尴尬,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現在的狀況。

紀灼抱着江寄厘的手收緊了片刻,像是在極力壓制着自己把人狠狠抱進懷裏的沖動。

他不知道在看向哪裏,也或許是在走神,許久才說了句:“你不是說談談嗎?我也有話說。”

紀灼的聲音變得很低。

“厘厘,我就是為你留在這裏的,我喜歡你,第一眼見到你就很喜歡,別這麽快拒絕我,好不好?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的……”

江寄厘咬了下唇,一言不發從他懷裏掙開。

“我可以改。”紀灼拉住了他,看着青年有些疲憊的神色,他心裏突然就湧起一陣刺痛,他鬼使神差的說道:“你不僅忘不了以前的事情,你還愛他,是不是?”

江寄厘嗓音很低:“你扯遠了。”

紀灼看他的樣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只是想不通。

“為什麽愛他?他不是對你很不好嗎?為什麽還要愛他?”

不知道是不是被冷風吹的,紀灼的眼睛紅了一圈。

“我沒扯遠,厘厘,我知道你為什麽和我在一起,不就是想要忘掉以前的事情嗎?我可以幫你,只要你接受,我可以對你很好,我可以完全取代他,”紀灼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厘厘,只要你願意。”

江寄厘搖了搖頭:“你說得并不完全對,紀灼,我只是覺得我欠你很多,你受傷是因為我,而且那天如果不是你的話,我或許根本不能好好站在這裏,所以我一直張不開口,找不到機會,但是感謝和愧疚并不能和愛混為一談,這不一樣,一直拖着對誰都不公平,不是嗎?”

紀灼:“所以,還是因為他?你覺得你愛他不愛我,是這樣嗎?”

江寄厘很無奈:“紀灼,你別這麽幼稚。”

“我沒有。”他似乎被幼稚這個詞刺激到了,否定得咬牙切齒,抓着江寄厘的手都開始顫抖。

江寄厘有些怕他這個樣子,垂眸搖了搖頭,他的睫毛很長,上面落着幾片飄來的雪花,慢慢化成了水珠,像是挂上了眼淚。

紀灼最怕他這樣,脆弱的好像一把手就能捏壞,他無計可施。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暴躁:“你不是感謝我嗎?不是愧疚嗎?那就不要和我分開,我不同意,你從來都沒有給過我機會,這才是不公平。”

江寄厘沒再繼續解釋,紀灼卻不肯停下。

“你就是愛他,為什麽?他那麽對你,為什麽還要愛他?”

“因為我瘋了。”

江寄厘聲音發啞,他突然覺得自己累極了,累的一句話都不想再說,臉凍得幾乎有些僵了,他睫毛輕顫着:“關上窗戶吧。”

江寄厘擡起手,在窗戶徹底合上前,他似乎看到小巷子裏有一星燈火閃爍了一下,快得難以捕捉。

紀灼仿佛一只被遺棄的大狗,他紅着眼眶,執拗的看着江寄厘,明明已經知道答案了,他還是要問:“為什麽?”

江寄厘的心也泛起了些疼,他不想傷害紀灼。

氛圍有些僵持,這時,陽臺的玻璃門突然打開了,簾子被掀開,江崇從客廳走了出來。

“因為我爸爸不喜歡別人騙他。”

江寄厘先是被江崇的突然出現弄懵了,而後才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他愣愣的看着江崇,好像有無數不理解的地方,他又看向紀灼,可紀灼沉默了下來,仿佛是在默認一樣。

“什麽啊……”江寄厘嗫嚅了一句。

江崇看着紀灼,并不打算給他留一點面子:“我爸爸之前用的包包我查過,是純手工縫制的,從來沒有品牌有過這個款式,你從哪裏買到的?”

他眼神很冷淡:“那天淩晨,送他回來的是你嗎?為什麽我在門口看到的人不是你?他腳上有傷你知道嗎?左腳?右腳?”

江崇一句不停:“至于你受傷的事情,我沒有查到什麽監控錄像,但是我可以合理懷疑你在撒謊,你這樣的體型,一個一七五高的人怎麽可能傷得到你?就算有刀具,你不還穿着衣服嗎?怎麽劃得那麽深?”

江崇說完後,不耐的蹙了下眉:“我家又不是垃圾收容所,比那個人還讨厭的人有什麽資格待在這裏?”

紀灼還是沒有辯解,他想抱江寄厘,但卻被猛的甩開了,江寄厘往後退了幾步,很畏縮的躲着他的手。

“厘厘。”

江寄厘腦子裏很亂,他喃喃道:“對不起,我累了,我……我先去休息了。”

他走得很快,逃也似的,沒有給任何人反應時間,紀灼的手只碰到了他的衣擺,甚至沒來得及叫他。

陽臺只剩兩個人,江崇看着他:“那個人的話你也信,真有意思。”

江崇關上陽臺門,站在窗邊。

“那個人……”江崇話語突然頓住了,換了個稱呼:“我父親,這個人自私到了極點,別妄圖從他手裏奪走他想要的東西,人也一樣,你身上的傷是他弄的吧,不過刀傷不像。”

江崇瞥了紀灼一眼:“他不用刀,而且就算用刀,以他的品行,只劃這麽淺?誰信啊。”

紀灼一句話都沒有應答。

此時在琴行對面的門口,男人垂眸點燃了手裏最後一根煙花棒,他靜靜的看着四下飛濺的火花。

只在心裏默道,新年快樂。

門咔噠一聲從裏面打開,魏老板走了出來。

“先生,用餐吧。”

星火恰時燃盡,纖細的鐵棍輕輕落到了雪地裏,戎缜站直身體,然而似乎起得太猛,他突然撐着牆嗆咳了幾聲。

魏老板心裏一驚,還沒來得及說話,男人就已經咳出了鮮血,他死死蹙着眉,鮮血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将瑩白的雪地染成了紅色。

“先生。”魏老板嘴裏的話轉了無數圈,最終變成了:“您真的不去看看了嗎?”

戎缜用手帕輕輕擦着手,淡聲道:“今天是新年,我過去不吉利。”

“可是……”魏老板剩下的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可是,如果再不去,您就沒有機會了。

-

新年第一天,江寄厘昏昏沉沉的睡了半天,醒來時手機有好幾個未接電話,有邵維,有琴行的小朋友們,還有戎荞。

他一一回了過去,道了新年快樂。

邵維還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江寄厘也并沒有在電話裏顯露出什麽。

今天他要帶着江崇去給街坊鄰居們拜年,現在起的已經有些晚了,江崇可能也是擔心他沒休息好,所以一直沒有來敲過門,江寄厘坐起身,捂着額頭緩了一會才起來收拾洗漱。

阿姨正在客廳裏清點新年禮盒,看到江寄厘時,忙喊了聲:“小江先生。”阿姨似乎從哪知道了他丢掉圍巾的事情,自那之後江寄厘再也沒有圍過,阿姨每次在他出門的時候都會小心翼翼的觀察,但到底不敢再問出口。

江寄厘的态度并沒有太大的轉變,他眉眼挂着笑,語氣也很溫柔:“辛苦您了,這份是給您準備的。”他把其中一盒提了出來。

阿姨說什麽都不肯要,她誠惶誠恐:“除夕那天您包了那麽大的紅包,小江先生,真的很謝謝您。”

江寄厘聽到阿姨提到除夕那天也沒什麽異樣,他搖搖頭:“是我要謝謝您這段時間照顧我才對,之後估計也還要麻煩您一段時間。”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最後在江寄厘的堅持下,阿姨還是把東西收下了。

上午的時間過得很快,阿姨幫忙帶着東西拜完年後已經是中午了,她擔心江寄厘身體吃不消,回去的路上一直念叨着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江寄厘笑着說自己沒事。

青年為了應新年的景,圍了一條火紅色的新圍巾,襯得整個人都精神漂亮,特別讨喜,拜年的時候還被好些叔叔阿姨拉着留下吃飯。

可能是因為氛圍太熱鬧了,江崇也看不出來江寄厘到底怎麽樣。

青年似乎并沒有被任何事情影響到,似乎他的以後也随着這一年的開篇而重新開始了。

阿姨中午給江寄厘炖了安神的補湯,對睡眠有好處,江寄厘乖乖喝了不少,阿姨囑咐他如果有哪裏不舒服就要及時說,她也好給他補身體。

江寄厘點了點頭。

吃飯期間江寄厘什麽都沒說,飯後在阿姨要走的時候,他突然跟了出去,告訴阿姨自己有些頭疼。

阿姨一皺眉,立馬停下:“頭疼?怎麽個疼法啊?”

江寄厘攥着手指:“我也說不清,就是暈暈的,不太舒服。”

阿姨:“小江先生,這可不是小事,您看過醫生了嗎?頭暈多久了?”

江寄厘:“……有一段時間了,還沒看過醫生。”

阿姨聽他這麽說,有些急了:“那不行啊,那得看醫生啊。”

江寄厘輕輕“嗯”了聲:“我會看的。”

他很少會主動和阿姨說這些,而且長期的頭疼确實不是小事,阿姨手裏那份菜單上面又添了不少食材和補品。

然而沒人知道,江寄厘其實是在說謊。

他看着阿姨離開的方向怔了很久,那天晚上江寄厘睡得極淺,稍有一點動靜就醒來了,他看着黑暗中緊閉的房門,好像期待着誰會從那邊進來。

但是沒有。

這天沒有,之後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沒有。

他沒有等來他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只等來了魏老板要轉租的消息。

初五剛過,魏老板就很歉意的跟他說了這件事,問原因只說是老家那邊有點麻煩要他處理。

這個消息實在突然,江寄厘急匆匆趕去的時候,魏老板正在打掃一樓的廚房,門口已經挂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江寄厘走了進去,還沒開口,就先注意到了滾在魏老板腳邊的幾只熟悉的小團子,他腳步頓住了,魏老板正好回過頭來。

他笑呵呵的從廚房走了出來,随手捏起地上的一只小貓,笑道:“怎麽來的這麽着急,趕緊坐下歇歇,桌上有水。”

江寄厘視線跟着魏老板:“這些小貓……”

魏老板也沒有之前說了謊話的不自在,很大方的解釋:“我養的,打算一起帶回去,這群小家夥啊,不是一星半點的能吃,你看看這個,胖的走路都打滾。”

小團子們似乎也嗅出了江寄厘的味道有些熟悉,試試探探的在他身邊轉圈,魏老板挑了張桌子,拉開椅子對他道:“坐下吧。”

江寄厘點頭,他剛坐下就有小貓過來咬他的褲腳,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看着小貓沉默了下來,魏老板也不着急,伸着指頭嘬嘬的和手裏的小貓玩。

咬着江寄厘褲腳的小家夥膽子特別大,沒一會就爬到了他腿上,江寄厘摸着它,開口問道:“您這次怎麽這麽突然,是家裏有人……生病了嗎?”

魏老板:“算是吧。”

“算是……?”

魏老板沒有解釋,只說:“這次走了應該就不會回來了,也不知道這店什麽時候能盤出去。”

江寄厘擡頭:“您打算什麽時候走?”

“明天。”

江寄厘有些吃驚:“這麽着急嗎?”

魏老板笑道:“沒辦法,老家那邊比較急。”

江寄厘:“我記得您之前說過您是淮城人。”

魏老板點頭:“是,土生土長的淮城人。”

“其實我也是淮城的,在那邊生活了二十多年。”江寄厘垂着眸,并沒有等魏老板說什麽,他就又問道:“不知道您是淮城哪一片的人?”

魏老板手一頓,突然對上了青年清亮的雙眸。

猶豫再三,回道:“南區。”

淮城南區。

江寄厘笑了笑:“南區挺好的。”

之後江寄厘再也沒問任何問題,只和魏老板聊了聊桐橋的一些小事,臨近中午魏老板邀請他留在這裏吃飯,說最後一頓算是請客,江寄厘沒有拒絕。

魏老板很貼心,只是太過貼心,江寄厘看着桌上那道安神的補湯,愈加沉默。

離開前魏老板還送了他一個禮物,是一盆淺黃色的雛菊。

魏老板輕輕擦着花盆的邊緣,說道:“我這次回去花花草草的肯定也沒精力再管了,之前聽邵老板說你挺喜歡植物的,想着不如就送給你,也算給它找個好人家,換個新主人。”

江寄厘手指輕撫着雛菊的花梗,嗓音很低:“我以前養過這個品種,很便宜很常見的一種花,沒想到您也喜歡。”

魏老板聞言笑道:“植物哪有貴賤之分,自己喜歡不就行了,我就覺得這雛菊長得機靈,耐活,一點也不嬌貴。”

江寄厘“嗯”了聲:“謝謝您了,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和魏老板的道別就這麽在一聲平淡的謝謝中結束了,他抱着那盆鮮嫩的雛菊,走出了這家菜館。

今天剛過初五,很多店鋪還沒開門,一眼望去,長長的街道上竟只有江寄厘一個人在走,他的下巴藏在溫暖的圍巾中,沿着街道一步步離開。

新年過後,好像一切都變了。

沒由來的孤獨感充斥在心間,明明一直都是一個人,他卻莫名又覺得,這次好像真的就剩他一個人了。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江寄厘猛然頓住,心跳得越來越劇烈,他轉身朝後看去——

只是一個路人,帶着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下一秒便擦肩而過。

江寄厘抱着花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心頭泛起的那種巨大的失望是來自哪裏。

沒有人會來。江寄厘想,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再次轉身時,他的餘光突然掃到了私房菜館二樓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窗口……

江寄厘渾身一僵。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窗邊的一個深木色的落地衣架,上面似乎挂着一條圍巾,雖然只有一角,但江寄厘看得清清楚楚。

是淺藍和乳白的色調。

他控制不住的往前走了幾步,想看得更清,突然,二樓的簾子被一只手重重的拉上了,遮得嚴嚴實實,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江寄厘瞬間如夢初醒,再也邁不開下一步了。

可世界就是這麽奇怪。

就在江寄厘以為自己真的瘋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也有人早就瘋了。

自從那次發燒過後,江寄厘床頭的臺燈就再也沒有開過,壓抑深沉的黑暗中,他被一陣極輕極慢的腳步驚醒了。

江寄厘背對着他,藏在被子下的手指摳得死緊。

男人輕輕坐在床邊,大手一下一下撫着他柔軟的黑發。

這是江寄厘第一次在如此清醒的狀态下察覺到他的到來,曾經那麽多猶豫和懷疑在這一刻全部清晰了起來,男人身上熟悉的冷冽氣味讓江寄厘無比确定。

就是他。

江寄厘幾乎要哭出來,卻不敢露出一絲端倪,他的臉埋在枕間,閉着眼睛假裝自己仍在熟睡。

男人極輕的嘆了口氣,開始哄睡般輕拍着他的背部。

“睡吧。”

江寄厘的眼淚開始瘋狂的湧出,他的肩膀不自覺地在顫抖,戎缜輕拍着他的背部,他卻無法控制自己。

他覺得戎缜已經發現了他其實并沒有睡着,但戎缜卻沒有戳破,只是安靜的哄着他。

江寄厘咬着唇,哽咽了一聲。

臉上突然伸來一只手,男人替他輕輕擦去了眼淚,粗糙的指腹磨得他的側臉很疼,江寄厘的眼淚越來越止不住。

他們都知道對方知道,但誰都沒有說出來。

“厘厘。”戎缜突然叫了他一聲,聲音很溫柔。

江寄厘的情緒突然平穩了下來,他抓着被子的手松了松,把呼吸放得逐漸綿長。

戎缜叫了他,他卻裝作自己入睡了。

他的回答那麽明顯,戎缜說:“好好生活。”

男人來得悄無聲息,走時也沒有驚動其他人,除了江寄厘,他捂着臉,滿眼淚水,模糊中似乎聽到了男人沉而悶重的低咳。

他還是沒有勇氣原諒,又或者說,他沒有勇氣面對過去的一切,他以為他可以,可當這一切又一次赤裸裸的擺在他面前時,他才發現他一直都是一個懦弱膽小的人。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魏老板那麽有本事的人卻非要離開淮城特意在琴行對面開一家菜館,那麽孤傲奇怪偏偏只對他和善得出奇,那麽大一家私房菜館不肯接待顧客唯獨天天邀請他去。

從來不肯開門的二樓,明明領養了小貓卻說沒有的謊言,突然就要離開桐橋的巧合,送來的那盆他曾經在戎宅養過的雛菊。

還有阿姨,明明只是一個普通人卻也能在魏老板那裏買到他想喝的豆角鲫魚湯,他發燒到意識模糊身邊只有阿姨知道,阿姨的針線活做得那麽好卻送給他一條“粗糙”到像是男人織出來的圍巾。

他的生活多了那麽多善良的“意外”,假的像是人為故意編造出來的,太明顯了,他卻怎麽都不肯相信,日複一日的拖着想要找到所謂的“證據”。

可證據早就擺在眼前了,一直到現在。

江寄厘哭得那樣難過,卻沒有再追出去。

迷迷糊糊中他昏睡了過去,做着光怪陸離的噩夢,他整個人都被汗打濕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心髒突然一陣刺痛,莫名就醒了過來。

窗外的天仍然黑得讓人心悸,江寄厘捂着心口,喘不上氣,那種巨大的恐慌感壓得他渾身發顫。

他伸手去拿床頭的水杯,但沒有拿穩,水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江寄厘被吓得一個激靈,突然就清醒了。然而清醒後是更加恐怖的心悸,他的心髒劇烈的跳動着,似乎在預示什麽。

江寄厘從床上下來,想要緩解一下,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了客廳裏,剛要坐在沙發上,卻突然碰到了上面的一個盒子,“哐”的一聲,盒子掉在了在地上。

裏面的東西摔了出來,是一條圍巾,上面乖巧安靜的放着一副手套。

江寄厘第一次知道,淺藍和乳白的配色在黑暗中居然會那麽刺眼。

白天他和魏老板的對話又浮現在腦海裏。

他問:“您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魏老板說:“明天。”

今天。

江寄厘看着那條圍巾,心口疼得再也忍不了了,他一刻都等不下去,江寄厘穿好衣服直接跑了出去。

只是看看,哪怕看一眼也好。

從家裏到琴行的路原來有那麽長,江寄厘走得累極了,他不斷的擦着眼淚,好不容易到了,那邊的情形卻讓他瞳孔驟然緊縮。

私房菜館的二樓正彌漫着沖天的黑煙,窗戶處厚重的簾早已被燒得焦黑,透出裏面恐怖的火光。

江寄厘懵了,他推門沖進去卻發現一樓安安靜靜,魏老板不在,小貓也不在。

只有二樓,他不知道這場火已經燒了多久,他腿軟的幾乎要摔在地上,跌跌撞撞的朝着樓梯上跑去。

那扇門依然鎖着,江寄厘瘋狂的拍打着。

“有人嗎?!裏面有沒有人?!”

回答他的是什麽東西倒塌的聲音,他用力的晃動着把手,發現門是反鎖的。

裏面有人。

江寄厘整顆心都在戰栗,他哭了出來,渾身發軟:“你在裏面……是不是……”

“戎缜!”

瘋了。

全都瘋了。

江寄厘哭得嗓子發啞:“戎缜,你就是個瘋子,你要幹什麽啊……”

“你幹什麽……你怎麽能死在這裏……”

他不停的晃着門把手,語氣恨極了。

“你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怎麽能就這麽死了,被你傷害過的人有那麽多,你憑什麽就這麽死了……”

門紋絲不動。

江寄厘第一次急得要發瘋:“我知道你在後面,我知道你就在後面,戎缜,你出來,你不能就那麽死了,你給我出來……”

他拍得手都已經發麻刺痛,裏面卻沒有任何動靜。

江寄厘流着眼淚,低聲道:“混蛋。”

“我的一切都被你毀了……戎缜,你瘋了,我也被快你折磨瘋了,如果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你該多好。”

門縫裏溢出了更多的濃煙,江寄厘嗆咳了一聲,嗆得心肝胃脾髒都擰在了一起,疼得他呼吸幾乎停滞。

“我怎麽會愛上你這種人……瘋子……”

他轉身往下跑去,想找到能撬開門的工具,誰知他剛到樓梯中央,就隐約聽到了一陣咔噠聲。

大火彌漫的聲音仿佛近在耳邊,濃煙四溢。

江寄厘猛然回頭,門開了。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交彙,江寄厘那一刻的感受無比複雜,他的眼淚大顆大顆滾了出來。

“瘋子。”

“你就是故意的,你這麽惜命的人怎麽可能會去送死,你就是故意的。”

“你又騙我……是不是……”

江寄厘往前走了幾步:“你跟我回去,你說清楚。”

戎缜卻朝後退了一下。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可他沒有絲毫勇氣面對,他手指微顫着。

其實在開門的那一瞬間戎缜就後悔了,思念像是無法控制的瘋長的野草,青年就是那把燎原的大火,比身後熾烈的火海還要滾燙,他太貪心了,他聽到青年說愛他,他想再看青年最後一眼。

只是看一眼,卻沒想到那些沉入死水中的感情會如此迅速的沖撞出來,讓他再也移不開眼睛。

可現實與渴望割裂得讓人瘋狂,他太痛苦了。

戎缜心口開始發疼,疼得他撐着門慢慢弓下了身體,悶重的咳了幾聲。

他說:“回去吧,厘厘。”

“你幹什麽啊……”江寄厘急得哭腔都變了:“你跟我走。”

戎缜:“對不起。”

眼看着門又要關上,裏面的火勢已經蔓延到了附近,現在回去,就再也沒有出來的可能了。

江寄厘恨死他了,恨得眼淚直掉。

他咬着唇,突然說道:“戎缜,我不想讓晚晚沒有父親。”

空氣在剎那間安靜了下來,江寄厘閉了閉眼,仿佛已經認了命,他一字一句說道:

“你不是要贖罪嗎,死了不過是解脫,那太便宜你了,你做過那麽多錯事,只有活着才能贖罪。”

“戎缜,我給你贖罪的機會。”

男人似乎怔在了原地,江寄厘看不清他的表情。

“厘厘。”戎缜垂着眼,輕聲道:“我不配。”

江寄厘看着他,眼睛通紅:“你是不配!我恨死你了,我應該這輩子都不原諒你的,我應該讓你永遠痛苦下去。”

“但是太累了。”江寄厘的聲音驟然低了下來,他鼻子發酸,幾乎只剩下氣音。

“我不想為難我自己,我想開始新的生活,戎缜,你也放過我吧,如果你今天死在這裏,我這輩子都要活在你的陰影裏,你死了,你不會痛苦……但我會痛苦一輩子。”

青年的的确确太累了,他站在樓梯中央,瘦得形單影只。

戎缜終于動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江寄厘朝他伸出了手。

“厘厘……”

從青年離開他的那一天起,他就陷入了一個不斷下沉的泥淖中,越掙紮陷得越深,曾經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人,被荊棘纏了滿身。

沒有人會來救他,他越痛苦,越會不斷想起曾經的青年也是這樣,青年陷在了一個名為他的沼澤中,周身全是吃人的豺狼,沒有人救他,他該有多絕望。

而當一切都置換過來時,曾經的上位者狠狠摔進泥地,那朵他以為早已枯萎的玫瑰,卻向他伸出了手。

玫瑰依舊鮮亮。

他說:“走吧。”

下一秒,江寄厘緊緊的扣住了他。

然而就在兩人想要下去的時候,樓梯下方正對的天花板卻突然一陣巨大的脆響,咔嚓一聲,帶着火光的木梁坍塌了下來。

轟的一聲,滾在了一樓的地板上。

江寄厘吓得失聲,差點摔下去,被戎缜及時的抱進了懷裏。

這裏的裝修整體都是木質材料,一旦二樓的地板燒塌,那最危險的就是一樓,這裏會迅速被大火卷噬。

果然,沒一會,剛才掉下帶火的木梁的地方,又開始接二連三的墜下更多的火塊,幾乎攔住了樓梯前所有的去路。

江寄厘驚得渾身都軟了。

“戎缜……”

話還沒說完,頭頂上就罩下來一件黑色的外套,男人把他抱了起來。

世界好像一瞬間靜了下來。

江寄厘的視線一片漆黑,他蜷縮着靠在男人的胸口,感覺到自己在移動,也感覺到有火舌在吞噬着身邊的水汽。

突然,耳邊又傳來一陣巨大的響聲,頭頂有東西狠狠砸了下來,江寄厘聽到男人一陣悶哼,駭人的血腥味便瞬間充斥在他整個鼻腔。

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皮肉燒焦的味道。

江寄厘吓壞了,忍不住小聲哭道:“別死……”

“不死。”

男人的聲音含着血氣。

江寄厘已經來不及去思考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室內坍塌的轟隆聲讓人心驚肉跳。

男人的腳步似乎越來越沉重,但依然在一遍一遍的低聲對他說:“別怕。”

不知過了多久,江寄厘猛然吸入了一口沁涼的新鮮空氣,身上的大衣被扔了出去,墜在冰冷的路邊,下擺燃起的火苗在寂靜的空氣中升騰着。

江寄厘正要擡頭,眼睛就被一雙手捂了起來。

戎缜氣息粗重,緊緊的抱着他:“太醜了,不要看。”

江寄厘被他氣瘋了,在他懷裏掙紮着打他,然後張口咬上了他的肩膀,咬到滿口都是腥甜的鮮血也沒有松開。

“瘋子!”

江寄厘淚如雨下,渾身都在顫抖。

-

這是桐橋最冷最漫長的一個冬天,三月份才慢悠悠地入了春,不過好歹,總算是暖和了起來。

“江老師!小桃發芽啦!”

明亮的落地窗玻璃前站着一群驚奇的小孩,他們圍着桌子上的一個花盆,滿臉興奮。

被叫到的青年笑着走過去,很配合的和他們一起驚奇。

小桃是一盆很普通的小雛菊,名字是琴行的小朋友們一起取的,可能是因為太冷了,養了足足一個月才悄悄的冒了尖。

“我想和小桃合影,江老師,我想合影。”

“我也想!是我給小桃澆的第一次水!”

“那小桃發芽前最後一次水還是我澆的呢!”

小朋友站在江寄厘身邊七嘴八舌的争吵着,這時,琴行的門開了,邵維灰頭土臉的走了進來。

“對面裝修動靜怎麽那麽大,嗆我一臉土。”

江寄厘無奈的笑了聲,遞給他一包濕巾:“你又過去幹嘛,裝修有什麽好看的?”

邵維:“哎呦,大老板,你不去監工,那當然只能我去了,以後我還得靠着江老板養活呢。”

江寄厘:“少胡說,跟我沒關系。”

邵維啧啧啧的笑着,邊招呼吵鬧着想拍照的小朋友們拍照,邊回頭問道:“他怎麽樣了?魏老板那邊怎麽說?”

江寄厘:“不知道。”他輕輕的捶着肩膀,不動聲色的溜達走了。

邵維“嘿”了一聲:“這就害羞了。”

江寄厘沒搭理他,默默坐到沙發上掏出了手機,上面有一條未讀消息。

發信人赫然就是之前說要回淮城處理事情的魏老板。

魏老板:先生前段時間已經醒來了,正在調養身體,您不用太過擔心。

江寄厘點了下聊天框,前面的标簽變成了已讀後,默默關掉了頁面。

琴行外又貼出了新的招聘信息,但也還和以前一樣,門庭零落,并沒有多少人來應聘。

江寄厘孕期将近六個月,生活開始變得循規蹈矩,上課,下課,回家,吃飯,休息,很多事情都堆給了邵維,身上的懶蟲每天都在作祟。

這天阿姨做着飯發現調料沒了,說要出去買。

結果剛出去沒多久,江寄厘喝了一口水的工夫,阿姨就又回來了。

極輕的兩聲敲門聲,江寄厘趿着拖鞋過去,問道:“是忘記拿鑰匙了嗎……”

門“咔噠”一聲開了,江寄厘的話瞬間頓住。

他僵在原地,張了幾次嘴都沒有說出來一句話。

門外的男人穿着剪裁得體的西裝,身上披着一件風衣,恍然間好像還是曾經高高在上的那個人,但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張了口,嗓音帶着病氣的沙啞。

“厘厘。”

江寄厘鼻子一酸,扭開了頭。

“還以為是阿姨回來了。”

他一聲不吭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後,腳步突然停住。

江寄厘說:“站在門口幹什麽,洗手,吃飯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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