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急色鬼
第1章 急色鬼
一豆燭火,暈染出陋室模糊的輪廓,屋內僅有一桌一床。雨滴沁入牆縫,滾落下來,被身着彩衣的矮小人影遮擋。
那人偏着頭,動也不動,任由身前少女執筆,為其空白面龐填上五官。
“砰砰砰!”破舊木門被屋外人猛烈撞擊。
這動靜激蕩起塵埃,棠谙被嗆得咳嗽,耳邊單只紅珊瑚珠墜子随之搖晃,襯得素頸更加蒼白。
“棠谙!你個娘們怕不是掉錢眼裏了,連老子的錢袋都敢偷!”孫耀提腳踹門。
嘈雜中,他隐約聽見幾聲咳嗽。孫耀眯着眼湊上門縫,髒污長指甲,在門上刮磨出刺耳聲響。
“念在你是個病秧子的份上,錢我也不要了。不過,這瓢潑大雨的,怎麽說也得讓我借宿一晚,對不對?”
孫耀說完,忍不住吃吃笑出聲來。
他沒有等來回應,惱羞成怒,卯足了勁踹門。狂風卷起桌上堆疊紙張,門被撞開了。
孫耀眼中只有被風勾出的細軟腰肢,他伸出手,眼見着将要抓住棠谙的肩。
棠谙頭也不擡,穩穩落筆,勾勒出一張血紅櫻桃口。紙人神态霎時有了變化,木木地笑起來。
惡臭氣息近在身旁,棠谙肩頭衣物被孫耀攥在手中,她當機立斷脫下外衫,朝矮床滾去。
桌沿輾得腰肢生疼,原主體弱多病又貪婪成性,這孫耀便是原主為棠谙留下的爛攤子。
棠谙上輩子是個紙紮匠,傳統手藝被迫退出市場後,她守着一屋子紙人紙馬病死。再睜眼便來到這具身體裏,巧的是她們都叫棠谙。此外,她還擁有了一項特殊能力。
棠谙倚在床頭,一手捂住胸口,方才的動作讓她胸中悶痛。
孫耀朝棠谙走去,笑得猥瑣,他将臉埋進衣物中,深吸一口氣,閉眼道:“欲擒故縱是嗎?很好。”
棠谙一言不發,無論答是或否,都只會讓孫耀更加興奮。她漫不經心摳弄手上紮紙人留下的漿糊,吊着雙秋水眸,瞥了一眼孫耀身後。
有股怪異感從後腦勺傳來,孫耀頭皮發麻,但撓了撓頭,什麽也沒有。微風吹過耳旁,有輕飄飄的東西壓在肩上,孫耀伸手去摸,只帶下一片枯葉。
只是他攥着枯葉的手,不住顫抖。孫耀僵硬地扳過頭,望向桌面銅鏡。
斑駁鏡面映照出他身後那顆,塗着兩團誇張腮紅的女童腦袋。慘白眼眶似乎發現了孫耀的窺視,在鏡中死死将他盯住。
孫耀肩上的紙紮小手,越捏越緊。他還沒驚叫出聲,便感覺天旋地轉,被狠狠砸在地上。他掙紮着想要爬起來,卻被紙人單腳踩下。
這一腳,幾乎将他的肋骨折斷。紙人不懂何謂手下留情,她抓住孫耀頭發,面上維持着木讷笑容,一下一下将他的頭,撞在地上。
鮮紅血跡向四周洇開,棠谙不欲殺人,她忙開口令紙人停下。紙人乖乖收手,她想将孫耀扔出去,但門外下着暴雨。
這短暫遲疑讓孫耀尋到機會,他拔劍向紙人腳踝揮去。紙人急速收腳,卻還是被劍割破,露出內部竹支架。
孫耀用劍支撐着站起身,神情發狠,他施展生澀劍招,磕磕絆絆朝紙人劈去。
眼見紙人将要不敵,棠谙攥緊拳頭,指甲嵌在掌心刻出血痕,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這色胚竟也是劍修。
利劍“刺啦”一聲,将紙人捅個對穿,孫耀頭破血流,張狂地笑着。他胡亂抹去面上粘稠血液,用渾濁眼珠瞪着棠谙,提劍朝她走來。
棠谙退無可退,她咬牙回視,暗嘆自己還是心軟。
“棠谙,還錢!”一道清亮女聲從屋外傳來,打破屋內困局。孫耀聞見這聲音,先是僵在原地,随後慌張把劍收起,沖向門外。
屋外常卿訣怒斥孫耀:“你個游手好閑的,以後再敢來女舍附近逛,我定要捉你去誡堂。把臉擋着幹什麽?”
“不小心摔了一跤。”孫耀答得含糊,拔腿趕緊離開此地。
身着鵝黃衣衫的少女撐着傘,立于屋檐下,背後竹林影影綽綽。她用柿子色發帶綁出俏皮燈籠辮,雨絲氤氲,發尾被打濕,貼在素白抹胸前。
常卿訣的衣裳,與棠谙極為相似,僅在外衫顏色上有差別。這是堆藍學府女修統一服飾,棠谙為煉器師,着靛藍;常卿訣為醫修,着鵝黃。
常卿訣收起傘,準備進門,但當她看清倒在地上的破損紙人後,立即收回腳,深吸一口氣,好險才沒有叫出聲來。
“我一文錢也沒有。”棠谙指着空蕩蕩崖洞般的屋子,搶先開口。
常卿訣白了她一眼,小心跨過地上殘骸,走到床邊,居高臨下道:“你是不是找孫耀也借錢了。”
棠谙撇嘴不語,她也想知道,原主到底找多少人借過錢。
常卿訣見棠谙這副模樣,面露嫌惡,冷冷開口:“我原以為你還有幾分羞恥心,才與章先生湊出銀子來接濟你。如今看來,不過是在填無底天坑罷了。”
她将手中藥瓶與錢袋扔到棠谙身上,轉頭就走,僅留下一句:“明日便是煉器考核,若還不通過,堆藍學府可不養閑人。”
棠谙甩了甩發懵的腦袋,拈起瓷瓶,從中倒出一顆丹藥放入口中,身體頓時舒暢起來。
這時棠谙才從原主記憶中,找出常卿訣來。她是學府山長之女,素來講話刁鑽刻薄,但也是她從中周旋,才讓屢屢考核失敗的原主,留在堆藍。
棠谙也知道,這具病弱軀體離了堆藍,根本活不下去。她打起精神,準備一夜速成。
一炷香後,棠谙站在桌前,心中悲戚。她沒想到原主家中,甚至連課本也無,難怪,腦中沒有一絲煉器知識。
但棠谙找出了孫耀的錢袋,打開後,裏面只有一條錦帕,還帶有甜膩香氣,直覺告訴她,孫耀起初要拿的,就是這條錦帕。
棠谙沒有時間想太多,當務之急,是通過考核,她決定先去買書。
“這位修士想買什麽書?”
“煉器入門。”
“十兩銀子承惠。”
棠谙取書的手陡然僵住,她沉默片刻,将手攤開放到書肆夥計面前,那上面是她全部的銀子。“這些能買什麽?”
夥計面容青澀,似乎也是修士,他從書中擡頭,看見明顯不夠的銀子,搖了搖腦袋。随後視線上移,望見棠谙的臉......
他瞪大雙眼,滿臉驚恐,雙手将棠谙面前書冊攬入懷中,忿忿道:“你站在這裏幹什麽?不要想我會可憐你,松雅閣的書,不送!”
棠谙有些委屈,她分明拿了錢。但見面前男修一臉嫌惡,她只能默默收回銀子,轉身欲走。身形剛動,便有人猝不及防撞向棠谙的肩膀,她腳下不穩撲倒在書櫃上,沖得書冊四散。
“師弟莫怕!這妖女着實可惡,買書不成,竟妄圖毀壞。師姐我定為你要來賠償。”始作俑者在棠谙身後高聲道。
棠谙揉着被撞痛的肩,面沉如水,她确定自己并未欠這女修錢。棠谙的唇角天生微翹,似乎總是笑盈盈的,但此時她目光似冰,盯着那女修道:“你是他什麽人,替他找我要賠償?”
女修愣了愣,望見青澀男修不愉神色,自覺壞事,狡辯道:“路見不平的好心人罷了。怎麽,你毀壞書冊還想不賠償?”
“并非不賠,只是我肩上這傷,可比書冊要嚴重得多,姑娘想賠多少?”棠谙背靠書櫃,手捂肩頭,裝得可憐。
“道路狹窄,不免磕碰,只能怪你自己身子骨弱。”女修逼近棠谙,一把扯下她搭在肩上的手,說得理直氣壯。
棠谙以前做的可是撈陰門的生意,什麽人人鬼鬼沒見過,怎麽可能被這番行徑恐吓到。她微微側身,繞過女修朝書肆夥計逼去。
“小修士,你可要幫我驗驗傷?”棠谙故意說得暧昧,纖指撫上衣襟,緩緩摩挲。
男修連連後退,背靠牆壁,慌張擺頭。
“棠谙你瘋了吧!”女修終于忍不住憤怒吼叫。
棠谙不說話,只是捂住肩頭。沒過多久,她張開手,穩穩接住被抛來的銀子,轉身笑得風情萬種,“二兩銀子承惠。”
棠谙邁着輕快步伐走出書肆,餘光瞥見那對男女跪坐在地上,整理書冊。情愛果真使人愚鈍,棠谙感慨。
暴雨剛停,黛瓦白牆被籠罩在輕霧中,青石板上殘留積水。
棠谙從雜貨鋪裏走出來,紙紮用的漿糊、白紙倒是便宜。她抱着大堆物件,決定用自己能讓紙紮祭品,活動自如的特殊能力,蒙混過關。
她走在人群中,仔細思索考核用的紙紮樣式,沒有注意看路。當猛地一腳踩進水窪後,棠谙才回過神來,她抽出濕透的靴,匆忙向後退去。
但後背卻撞在一堵溫熱的牆上,她被冷冽氣息包裹,有些發懵。頭頂傳來低沉嗓音:“抱歉。”
棠谙尴尬不已,她方才踩起水花,好像濺到了身後那人靴上。棠谙低頭望見點點泥污,爬上潔白緞面,悶聲道:“我才應該道歉。”
她沒敢回頭,将剩下銀兩盡數塞到裴千燭手中,便埋頭往前沖,她怕銀子不夠。棠谙疾走到山腳下,胸中灼燒感逼得她停下。她擡手想撐住竹子休息,這一簡單動作,卻牽出背部劇痛。
原來那句“抱歉”是在說這個麽?棠谙反手輕揉後背鈍痛處,念及損失銀兩,後悔不已。
裴千燭站在原地,日頭在他身後一點點落下去。身旁人潮往來,他虛握着還留有餘溫的銀子,另一只手搭上腰間堅硬劍柄,擡眼望着棠谙離開的方向。往日平靜無波的目光中,顯出一絲疑惑。
天色已晚,堆藍山上的燈籠一盞盞亮起,沿着山脈起伏,連成橘紅綢帶。這燈籠是煉器師所做,天暗後便自行亮起。
棠谙騰不出手,打算拿腳踹開木門,但她剛伸出腳,便發覺木門早已被孫耀踹倒。壞了!棠谙看着暗沉天色,想起屋內紙人。
她匆忙将東西放到地上,踮腳取過檐下燈籠,指節對着門框,重重地敲了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