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笑面鬼

第2章 笑面鬼

“咚咚咚”

棠谙壓着嗓音,朝屋內喊道:“主人已回,請客慢行。”

屋內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動靜。但站在門口的棠谙,卻感覺有道目光,正死死盯着她不斷開合的嘴。

棠谙擰緊柳葉眉,眼神冷厲與那道目光回望,加重語氣再次開口:“請慢行!”婆婆教過她,在與鬼打交道時,無論對方是何種态度,都要先拿出自己的誠意來。

那道目光在棠谙嘴邊巡視許久後終于撤回,但它似乎沒有出去的意思。殘破的紙紮女童歪七扭八站着,面向桌上銅鏡,吊起朱紅嘴角,它身體中的那只孤魂野鬼,對這具紙身體很滿意。

棠谙看着被掃落在地的紙張和竹篾,氣不打一處來,她覺得自己已經很有禮貌了。棠谙提着燈籠,踏進屋內,但她的腳剛越過門檻,紙人就消失在桌前。

一陣陰冷氣息撲面而來,棠谙猝不及防被絆了一跤,差點摔倒。她穩住身形,不怒反笑,清絕面龐勾魂奪魄。棠谙緩緩蹲下,用沉靜眼眸,盯着紙人緊貼過來的臉,那上面還留有血跡。

棠谙任由紙人小手,伸向自己脖頸,今日發生的一切,都讓她心情很不好。她咬破指尖,在紙人頭頂邊寫邊說:“既然你不想出來,那便呆在裏面陪我好了,永生永世也不分開,除非魂飛魄散。”

淡淡金光逐漸将紙人籠罩,那鬼這才突然驚覺,棠谙是來真的。他忙舍了這副軀殼,落荒而逃,紙人身軀軟倒在地上,空白眼眶恢複呆滞模樣。

棠谙懶得費勁去追,她将滲血指尖含入口中,回憶起往事。教棠谙紙紮手藝的婆婆,從前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坤道。因為要照顧尚在襁褓,就被遺棄的她,棄了這奔波行當,轉做紙紮匠。

紙紮店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其中一項便是必須在夜幕降臨前關門。因為店內紙人極易吸引陰物,若無房門阻擋,找不到軀殼的孤魂野鬼,便會在紙人中安身。

棠谙忙碌了一整天,頭昏昏沉沉的。她收拾好東西,和衣卧在濕漉漉被褥上,棠谙得養足精神,應對明日考核。

天微亮時,棠谙便睜開眼,她整理好衣裝,素白忍冬紋抹胸,外罩靛藍長褙子,下撒茜紅百疊裙。

她用一根木簪将流雲般的烏發挽起,妙目含波,如霧中芙蕖。只是那張笑唇顯得有些蒼白,平添哀憐。

棠谙小心翼翼走下濕滑臺階,這片簡陋屋舍租金便宜,但位置偏僻。于是原主索性不去聽課,棠谙也因此在竹海中迷了路。

“請問這位姑娘,煉器考核怎麽走?”棠谙終于等到一個人影,她見那位束馬尾的女修,與她穿同色外衫,欣然詢問。

溫玉看清棠谙的面孔,目中閃過一絲訝異,笑着開口:“我可不是去考核,因此并不知道路。”說完,便大步向前走去。

溫玉的背影轉瞬間消失不見,棠谙只能憑感覺,在林中游蕩。耳邊有細微人聲傳來,棠谙順着走去,看見一處寬闊的平整空地。

空地上有許多人在練劍,他們皆着群青色豎領內衫,外搭月白圓領袍,袍角繡着花紋,但棠谙看不清。

“棠谙,這裏是劍修考核處,不可随意闖入。”

蒼老的嗓音從棠谙身後傳來,但執劍鞘擋在她身前的,卻是一旁長身玉立的俊朗男子。

棠谙終于看清劍修衣袍上的花紋,根根銀絲勾勒出細葉修竹,與這束袖收腰的幹練衣着,倒是十分般配。

她快速從裴千燭勁瘦腰間收回眼,那腰太細,棠谙很難不注意。她心虛地望向裴千燭纖長羽睫下的眼眸,找不到一絲波瀾。

裴千燭翻腕收劍,動作舒展流暢,他垂眸靜立,沒有再看棠谙。

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棠谙差些懷疑,這人是煉器師造出的假人。她看見裴千燭習慣性地将手搭在劍柄上,不知為何,後背傷處疼得更厲害了。

棠谙擡手揉了揉背,對着身後老者歉然道:“我并非故意闖入,只是尋找煉器考核地點時,不小心迷了路。”

老者也是第一次見棠谙這懂禮貌的樣子,他捋着蒼白長須,将眼神投向裴千燭:“千燭,我記得你今日是去監考煉器,對嗎?”

“是。”裴千燭咬字幹淨利落。

“那便麻煩你将她帶去吧,省得多生事端。”

棠谙還在等裴千燭回“是”,但轉頭就看見這人走了有十米遠,她忙小跑着跟上,心道,劍修可真沒禮貌。

棠谙跟着裴千燭走在山道上,兩旁竹林郁郁蔥蔥向她靠來。她只能聽見蟲鳴鳥叫,視線被前方高大身影擋得嚴實。

棠谙只好低頭,随那緞面白靴亦步亦趨,裴千燭的走路姿态極好看,身形挺拔,雙腿修長,袍角如流雲翻卷。

可那抹流雲總是不經意飄遠,棠谙在後面跑得氣喘籲籲。她嗓子幹痛,忍不住咳嗽兩聲,這在幽靜竹林中顯得格外清晰。裴千燭微不可察地頓了頓腳步。

棠谙發覺咳嗽之後的半程路,走得格外輕松。

嘈雜議論聲穿過竹林,離老遠都能聽見。亭臺樓閣竟是用竹子搭建,分明高聳入雲,從外部卻窺不見它的身影。一水的靛藍衣衫,在樓中穿梭,還有人手捧精致器物,争得面紅耳赤。

但所有的聲音,在棠谙從裴千燭身後走出時,都消失不見。樓閣高層的人影,轉瞬間化作藍煙,彙聚到門口,棠谙從人群中,找到了她今早見的第一個人——束馬尾的女修,溫玉。

棠谙頓時明白了一切,但懶得去追究。她随手抓住一名煉器師,露出和善笑容,“請問煉器考核怎麽走?”

周圍目光齊刷刷看向這兩人,那名煉器師輕抖衣袖,将棠谙的手甩下來,面帶愠色道:“你可別把向男人要錢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勸你還是盡早離開學府,免得丢人現眼。”

棠谙收回手,沒理會這刻薄話語,徑直走向另一人,又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一遍。這回,對面那人倒是沒有出言諷刺,只輕輕嘆息,将頭別到一邊。

“棠谙,你一日學都沒來上過,成天不是找人要錢,就是被人催債。為了區區金銀俗物,丢盡堆藍學府的臉,我都不好意思和你穿相同服飾出門。”終于有人忍不住,站在人群中喊道。

棠谙看着手中白紙,有些迷茫。原來金銀竟是俗物,可世人為何還要燒紙元寶,給死去的親人,好在陰曹地府通路。不過找人要錢的确不應該。

“棠谙,攔住你考核是我不對,但你怎麽就不能識大體呢?主動放棄,對我們都好。”溫玉撥開人群,擋在棠谙身前。

棠谙環顧四周,衆人皆面露不忍,但身體卻如拱月般,圍着溫玉,為她撐腰。

棠谙走上前靠近溫玉,二人衣角相貼,她微微偏頭,看向後方煉器閣,笑着問道:“對我好嗎?将你們虛無的金身鑄就後,又有誰能來我墳上燒紙?”

棠谙在女修頭頂,揚起随手撕成的一沓紙錢,圓形方孔的銅錢紙,紛紛灑灑而下。她從孔洞中與溫玉對視,張狂道:

“我偏要撕爛這僞善的面皮,捅破這自私的大體,你又能奈我何呀?”

溫玉怒極,一把拎住棠谙外衫,但沒等她開口,便有道溫潤嗓音從煉器閣中傳來。

“堆藍弟子不可私下鬥毆。棠谙、溫玉,考核後到誡堂領罰。煉器考核一刻鐘後開始,若按時不能進場者,取消考試資格。阻礙他人進場者,亦取消。”

話音一落,衆人抱拳垂首,恭敬道:“是,章先生。”

棠谙無辜地望着煉器閣,伸出雙手示意自己并沒有與人鬥毆,是那人單方面毆她。但閣中無人回應。

方才圍在棠谙身旁看好戲的人,如潮水般散去。裴千燭不知從哪冒出來,也繞過她,向裏走去。

棠谙想拉個人問問,誡堂在哪,但大家都沒空理會她。她只好可憐兮兮地跟在裴千燭身後。

煉器閣一樓只有個空蕩蕩的大廳,地面漆黑,鑲嵌有無數瑩白玉盤,狀如星鬥。每個玉盤旁都标有小字,煉器師們都圍在叫“零號煉器室”的玉盤周圍。他們掐出手訣後,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

棠谙并不會這手訣,她現學現賣,但試了幾次都不成功。這笨拙模樣引得周圍人發笑,棠谙并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嘲笑,她打算再拉個人問問。

棠谙剛轉過頭,還沒開口,便看見周圍景色驟然虛化,她瞬間來到一處牆上挂滿各種奇異物品的場地。

突如其來的眩暈感使棠谙腳下不穩,恍惚間,她伸出手穩住身形。微硬觸感從指尖傳來,周圍人皆咝地倒吸一口涼氣。

棠谙忙松開搭在裴千燭腰間的手,她感覺到衣袖微動,便知是裴千燭好心将自己待到這裏。

四周震驚目光讓棠谙有些無奈,不過意外之舉,也值得他們這樣揣度?她肅正面容,朝裴千燭微微一拜,“謝師兄帶路。”棠谙只當裴千燭為她帶了路,她向來是裝糊塗的高手。

但事情卻沒有平息下去,反而朝着棠谙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周圍人皆笑出聲來,裴千燭也轉過去背對着她。

“棠谙,你是完全不來學府啊。裴千燭可是與你同齡的劍修,你不能因為人家功課優異,被免了考核,就暗自增長他的年齡呀。”

棠谙不想說話,她輕咳一聲掩飾尴尬,默默尋了處偏僻煉器臺站好。一道修長身影出現,方才還在笑鬧的煉器師們,皆如鋸嘴葫蘆般,四下尋地方落腳。

那道身影朝棠谙走來,他身上素袍洗得有些發舊,但不掩其清隽儒雅。他的眉間似乎總有愁緒萦繞,皺出淡淡川字紋。但面容英挺立體,可以窺出年輕時的風姿。

棠谙放下手中紙紮材料,朝這人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章先生好。”

章祈安面上閃過一絲欣慰,随後又恢複古井無波的樣子。他扶棠谙起身,嚴厲道:“若此次考核失敗,便會被逐出學府,你可知曉?”

棠谙仍是低着頭,恭敬回答:“弟子知道,弟子會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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