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們吵架了
06-他們吵架了
久佳姓田中。婚後鐵男改成久佳的姓。他覺得自己不算入贅,畢竟他和久佳結婚的時候,久佳從家裏跑出來,一直到伊梨兩歲多,才跟家人和解,第一次帶着鐵男和女兒回家。
她的父母住在江戶川,跟久佳哥哥一家住市政廳附近的一戶建。田中爸爸大小算個混政界的人物,這樣的家庭背景,讓他很看不上學歷不高、家世不好、性子野不受拘束的鐵男。
鐵男拿出他最有禮貌的姿态,雙膝并攏跪地正坐,臀部下壓,雙手平放在腿上,軀幹豎直微微前傾,下颌內收,雙眼關注着田中爸爸的鼻尖,客客氣氣地坐在榻榻米上。
久佳自然随意得多,橫坐抱着伊梨靠在媽媽旁邊,把雜志分開在她的藝術照那一頁,給爸媽看。“我哥去哪兒了?怎麽沒在家?”她問到。
“阿弘鬧了毛病,你哥和你嫂子帶孩子去醫院了,還沒回來。”田中爸爸盤坐着,肚子上很多肉鼓起來一圈,側向給了鐵男大半個正面。
他板着臉偏頭對久佳說話:“你看你哥,在公司做部長,忙得要命,還要抽時間照顧老婆孩子。你也不肯上進,我原想讓你進市政廳,你跑去做什麽編輯,”他拍了拍那本雜志,不滿道:“還拍這種照片,你覺得好看?”
一句話說得鐵男和久佳兩個人都不高興。
鐵男後背出了些汗,不敢吱聲在心裏腹诽:領孩子看病算什麽值得誇耀的事?陰陽怪氣的不就是想說我工作沒你兒子的有面子。
久佳跟爸爸直接些,翻了田中老先生的白眼,“爸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覺得好看!我哥也沒聽你的進市政廳,你怎麽不說他?”
田中爸爸堅持己見,“你跟你哥能比嗎?你哥是男的,出去闖闖是他的本事。你就該找個穩定工作,”他氣惱地拍久佳的雜志照,“去市政廳當個文員也好過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鬼一樣!”
久佳一口氣堵在胸口,強忍着脾氣,搖了搖媽媽的胳膊撒嬌道:“媽,伊梨下周開始放暑假了,白天放你這兒你幫我帶帶,阿鐵下班就接她回去。”
田中媽媽面有難色,撿了塊栗子糕給伊梨,伊梨雖然小,也會看臉色,在田中爸媽這邊,比在家乖巧得多,拿着糕道謝,但并不吃。
田中爸爸生久佳的氣,偏要嚴肅地說:“阿弘太小離不了人,又愛鬧毛病。你哥哥嫂子都忙,顧不上,你媽媽要帶阿弘,你再把伊梨送過來,你媽媽挨累不說,小丫頭磕了碰了的,你還要抱怨我們沒看好孩子。”
他瞥了眼鐵男,又道:“讓鐵男把工作辭掉,反正賺不了幾個錢,等伊梨能自己在家了,再出去找工作。你要是經濟上困難,我補貼你點。”
久佳更氣了,嘟着嘴瞪了爸爸一眼,“爸你真沒勁。媽~”她還想再撒個嬌,讓媽媽幫她說兩句。唉,小朋友幹嘛非得放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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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坐在一邊的鐵男已經堵了半天氣了。從田中爸爸開始挑刺,他就就不樂意。此時心底的那股傲氣越發壓不住,突然冷冰冰地插話:“既然爸媽有難處,那我們自己想辦法。”
久佳心裏一突,急忙轉過去分辨鐵男的意思,見他臉色不好,手指扣緊在腿上,筋都蹦了起來,這是真的生了氣。她不好在爸媽這邊跟鐵男說太多,兩步走過去,跪坐在鐵男旁邊,伸手蓋住鐵男的手。
她收斂地笑笑,客氣地說:“阿鐵說得是,我們總會有辦法。爸媽,我倆先回去了,替我給我哥問個好。”一邊是爸媽,一邊是自己的小家庭,她夾在中間很難受,但在父母面前她必須給鐵男這個面子。
鐵男臉色發青,起身抱起伊梨往外走,好歹丢下聲“先走了”,順手丢掉伊梨手裏那塊栗子糕,頭都沒回。他聽到了身後砸杯子的聲音,等出門之後則是久佳的跑起來的鞋子聲,還有語氣不好地叫他等等。
他大步流星地走,突然停住腳,轉身壓着嗓子,從腔子裏噴出句話:“我就說我不來。好好的過來找頓罵。我當真養不起你嗎?”他的牙咬得腮鼓起來,眼睛瞪得發紅,他的白襯衫在夏日的陽光下濕透了,貼在身上,從兩臂到前胸後背,繃出肌肉的輪廓。
久佳許久沒被他這麽直直地瞪過,鐵男幾乎不會對她生氣,他們之間最大的矛盾就是家長了。久佳也賭起氣來,她知道鐵男受了委屈,但她也覺得委屈,更不肯服軟,嚷到:“好歹是我爸媽,我偏着你說他們你就高興啦?那我爸媽不高興就活該?你對長輩客氣點,說句軟和的。你沒看我哥多會哄我爸高興。”
“我說什麽你爸也不會喜歡我!他……”鐵男還想說些,被伊梨抱住肩膀。女兒的胳膊微微發顫,他的心一下子軟了,又酸又疼。他嘆了口氣,眼神落下去,柔聲商量:“要不請個阿姨,只帶白天,我盡量早回家。”
既然鐵男先放軟了态度,久佳的氣也順了些,決斷地說:“報個暑期補習班。閨女讓你慣得跟個野小子似的。”
要是久佳只說到補習班,也罷了。後面那句責備,讓鐵男剛壓下去的氣又在翻騰。他忍不住給自己辯白:“小孩子多玩玩兒怕什麽的。伊犁才6歲。”
這句話又惹出久佳的氣,她一邊翻包找車鑰匙,一邊焦躁地回嘴:“別人家孩子從幼兒園大班就上補習班了,現在誰家孩子不這樣。就你慣她。将來不去上大學,怎麽辦?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有多難,伊犁必須有個高起點。又不像你,能靠賣力氣吃飯。”
她終于翻出鑰匙,往回走要去開車,走了兩步發覺鐵男沒跟上來。回頭去尋他,只見鐵男愣愣地站在那裏,眼底泛紅,眼神有些冷。
久佳登時察覺到自己失言了,剛才那話裏有嫌棄鐵男的意思。實話也不能在這時候拱火。她心裏有愧疚,又覺得自己也沒錯,不上不下的卡住。她想說句軟和的,可越對峙,她越開不了道歉的口,盯着鐵男那雙從泛紅又漸漸收斂幹淨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理直氣壯起來。
與之前被久佳爸爸擠兌時候的生氣不同,鐵男只是語氣淡淡地問了一句:“你認真這麽想?”
久佳心裏一慌,張了張嘴,沒說出話,轉身回田中宅去取車。
鐵男沒等久佳,他心口堵得難受,針紮似的。他現在沒辦法跟久佳一起回家,他控制不了情緒。他緊緊抱着伊梨往大路外走,聽見伊梨問:“爸,你在跟媽媽吵架嗎?”
他擡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對女兒翹起嘴角做出笑容來,“沒有,只是意見不合。閨女,爸爸帶你去游樂場好嗎?”
久佳開車出來,卻不見了鐵男和女兒。她一口氣全堵在嗓子裏,狠狠按住汽車喇叭,巷子裏“嘀~~~!”到有人拉開窗子爆粗口。
她擡了手,又狠狠拍了兩下方向盤,拍的手火辣辣地疼。她将兩手捧到嘴邊吹了口氣,翻出電話來,對着電話本裏鐵男的名字咬牙切齒地按不下去。半天終于劃過鐵男,找到美奈的電話撥了過去。
一場籃球賽40分鐘,算上暫停、換人,再算上熱身,【湘北VS山王】的比賽一共錄了一小時。三井壽解說得很興奮,一直沒停嘴,口幹舌燥得他喝了兩罐啤酒。
美奈以為三井會講他自己,但沒有,三井的解說重點幾乎完全在花道身上,包括嘲笑和稱贊。關于三井壽,他只對着電視機解釋道:“我之前受傷了,打這場比賽的時候剛恢複訓練兩個多月,體力不好,穩定性不行。”
“很準啊!”美奈不懂籃球,只會看投籃進不進。
三井舉起手中的啤酒罐,想往嘴邊送,又停下,胳膊放回膝蓋上。他扭頭去觀察美奈的神情——他和美奈并排坐在地板上,兩腳交疊,靠着沙發座椅——見她是真不明白,于是他莫名地開心,笑得眉目舒朗,“等你多看幾場比賽,或者親自打打試試,你就懂了。念大學之後,幾乎沒遇上過這麽狼狽的比賽,但那些比賽,加一起也沒有這場給我留下的印象深刻。”
“因為艱難?”美奈揣測,越難的事完成以後越有成就感嘛。
三井幹掉了手中的啤酒,笑指屏幕挑起眉,“因為我以為我們會一路贏到奪冠,但第二天我們就輸了,直接打道回府。”
美奈看着三井的笑,覺得很快樂,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三井斜飛入鬓的眉和幹淨的雙眼讓她心裏有些期盼,她試探着往前貼近一點……電話響了。
三井壽滑過美奈身側躺到了地板上,擡手蓋住眼睛,整個人笑得止不住地抖。
美奈思索要不要直接挂斷,見是久佳的號碼,按下接聽鍵提到耳邊,“喂?”
“你在哪兒?陪我喝酒怎麽樣?”
久佳的語速很快,明明是問句,卻都用了降調,帶着決斷的情緒。于是美奈知道,久佳的心情很糟糕。“好,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你還存了瓶軒尼詩?”
“嗯,一會兒見。”
三井撂下手,詢問地看着美奈,“我送你?你喝酒了。”
美奈笑得清淡:“久佳找我,她心情不好。我找出租車,你也喝酒了。我車先放你這裏。”
東京迪士尼一直熱鬧,游人如織。伊梨很快被五顏六色的建築、氣球、玩具和大大的米老鼠吸引了注意力,将她看不懂的家長之間的不愉快忘到腦後。鐵男跟着女兒在公園裏瘋跑,心裏的酸澀漸漸被沖淡。幸好還有伊梨,他想,幸好伊梨高高興興的,那比什麽都強。
美奈看着久佳悶不吭聲地喝掉一大杯幹邑,再倒時候她奪過了她的杯。
“我沒醉。”久佳說着,去拿美奈的那只杯子,于是美奈從桌上拿走了酒。久佳雙眼微紅,丢下空杯子賭氣,“你別這麽小氣!我另送一瓶給你!”
“喝酒解決不了問題,”美奈倒了一點點杯底,琥珀色的液體晃出光澤。她推給久佳,細問:“誰惹你不高興了?主編又給你臉色?”
“沒有。”久佳端起杯子,靠着椅背,耷拉着腦袋,滿臉都是不高興。
美奈氣得想笑,但她知道她要是笑出來,久佳估計會直接走掉。她拉過椅子往久佳身邊靠過去,直到椅子扶手挨在了一起,看着久佳不愉快的側臉頰,低聲柔柔地問:“不是工作的事,那就是鐵男惹你了?他也有跟你龇牙的時候啊?”
“別提那個混蛋!”久佳又要酒,美奈再給她倒了個杯底。
久佳這次端着杯端了半天,眼睛落在自己的腳尖上,塗了指甲油的圓潤的十個小藍點兒,在充足的空調裏,微涼。“美奈,你知道嗎?”久佳把酒杯放回桌子上,酒漸漸不再晃動,她緩緩開了口:“我懷着伊梨的時候,在上大學。鐵男說結婚,但我爸不同意,說我敢結婚,他一個硬幣都不會給我。”
那時候她是真年輕,她想,年輕到什麽都不怕。她舉着三根手指,跟她爸爸說,不用他養,她自己活得下去。她連件衣服都沒帶,只帶着自己搬進鐵男的家裏。她現在才覺得她沖動得愚蠢。幸而鐵男是個有擔當的,她做情感欄目,這些年見過太多提上褲子不認人的混蛋。
“我白天上課,下了課帶伊梨,沒辦法打工。我的學費、房貸、生活費,都是鐵男上夜班賺的。那時候他一宿宿不睡,白天接我的班帶孩子。他那兩年瘦了好多,腦後生了白發,你都不知道他原來那頭黑發多漂亮。”
她想哭,那麽難的日子他們都過來了。後來伊梨大了,上了幼兒園,不會再成天綁着他倆。再後來她按期畢業,找到現在的工作,收入還行,只是加班多。鐵男不再上夜班,家務和孩子,都是他在打理。
她被美奈拉過去,靠在美奈消瘦的肩膀上。她輕輕抽泣一聲,又長出口氣,及時止住了哭腔,“我沒有看輕他的意思。我只是擔心伊梨将來過得辛苦,那不如現在多吃點苦。”
美奈輕輕地勸她:“你告訴他嘛。你心裏胡思亂想,鐵男又不是神仙,什麽都能看透。”
“你向着誰說話呢?”久佳心情好了些,坐起身來,撒了個嬌。
“我向着你啊,我管鐵男是誰?我就知道你們鬧了誤會,你不開心。我想看你開心。”美奈又給久佳的杯子添了點酒,給自己也到了一些,玻璃碰撞玻璃,清脆的響。
“你是田中久佳?”有個年輕男生,舉起翻開的雜志,正是久佳那張藝術照,彎腰站在她們的桌子前。
久佳先是吓了一跳,往後閃閃身,随即冷靜下來,點頭說“是”。
那男生很開心,深鞠躬笑說:“天哪!你比雜志上更漂亮!請問你能給我簽個名嗎?”
“啊,好。”久佳瞟着美奈笑起來,心說幸虧她練過字啊,簽名不給自己丢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