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下降（三）

49 下降（三）

安靜的影像廳內，李嘉明導演正在查閱新片的選角視頻，這位在大屏幕拿獎無數的導演經驗頗豐，只需要三秒鐘便可決定人選去留，眼光老道而毒辣。

然而這段試戲片段，他已來來回回完整播放了六遍。

熒幕中的女人望向遠方，二十二歲的少女宛如一朵盛開的百合，随着心理活動，她目光從清澈炙熱變為成熟平靜，最後變為蒼老衰頹。女演員用數秒鐘時間，精準地完成了這一系列的轉變，微妙而動人，放佛這尊青春洋溢的身體，真的經歷過轟然起伏的一生似的。

他壓抑住想要拍手稱快的心情，同時看了眼資方遞上來的人選名單，心裏游移不定。

與此同時，試完戲的姜晚坐在休息間等傅雅安，熒幕中的女人正是她。

由于之前向傅雅安提過的退圈計劃，她工作少少，樂得輕松，但去過沈宴拍戲的城市之後，演藝事業的熱情被點燃了一些些，她開始試着一磚一瓦，重新搭建起上一世戛然而止的演繹之路。

李嘉明導演的女主，但凡在娛樂圈說得出名的女演員都趨之若鹜，上一世她也接到過這出戲的試戲邀約，可惜沒有通過。

這部名叫《鏡中之城》的電影講述的是女主奮鬥一生，在晚年回到平行世界中的十八歲的故事。在上一世并沒有激起太多的水花，但是姜晚很喜歡，帶着對角色的共情，她再次試了這出戲。

“十拿九穩。”傅雅安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剛跟李導聊了聊，他很欣賞你的演技，穩了小晚，這把穩了。”

“不能高興得太早。”她拿起包包跟着傅雅安走出門去，想起對方和姜朝如今的關系，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傅雅安還不知道姜朝已經跟妹妹說了，裝得一臉無辜。姜晚直勾勾盯了她三秒，她終于把持不住，丢盔棄甲地承認道：“是啊是啊，我跟你哥談戀愛了！節哀順變，別影響工作，啊。”

姜晚“哼”了一聲，問道：“他跟你講我的事啦？”

“當然，他要我照顧着你點，說你那天在醫院，差點進錯廁所。”傅雅安語氣輕松，姜晚也不知姜朝是如何跟她說的。

那天的全套身體檢查，結果一切良好，就跟她設想的一樣。

可是眼前一片漆黑是一陣一陣，不可預料的，來的時候伴随着劇烈的頭痛，時而還會湧出血水。

她表現如常，期待黑暗會想往常一樣馬上過去，結果摸着黑進錯了男廁，幸虧姜朝發現得早，他知道姜晚這牛一樣的性子不肯示弱，只有讓傅雅安拉着她點。

“我不是非要硬來，只是一下子沒能适應而已。”姜晚解釋。

“好啦好啦，你要真的有事，就跟我打個手勢，我配合着你。”傅雅安了解姜晚的個性，極力安慰道，“你哥已經鑽到書卷裏找方法了，放心吧，不會讓你受苦太久的。除了這個試戲，我也沒給你安排其他的行程，就算試上了，也要等上一段時間才開拍呢，你只管好好休息。”

兩人挽着手走到車庫，自從回來以後，姜晚就不敢開車了。

傅雅安開車，她坐在後排，打開手機，裏面全是沈宴發來的信息，不等姜晚向他坦誠，他率先事無巨細彙報起日常起居來——

“一天的假換三天熬大夜，張導現在還生我氣……”

“還有兩天殺青了，訂好機票我通知你，那一天別玩消失。”

“今天導演誇我了，張導的誇，你懂的，羨不羨慕？”

“看，中午的盒飯，居然有牛排，我吃了三盒。”

“看，靴子進雪了。”

“看，日照金山。”

“姜晚，我很想你。”

……

姜晚知道他的用意，每一條她都認真回複，好好談戀愛，她何嘗不想呢？

只是對于自己的近況，始終沒有勇氣提起。

兩天後，沈宴如約殺青，連軸拍了好幾個日夜，最後一天的他依然忙得像陀螺一樣，拍完最後一場戲，和組裏的人一一道別，接受媒體采訪後，還要一邊卸妝一邊跟經紀人對下一個行程的細節，接着是公司的運營事務和無數的會議安排，宴會應酬。

他有條不紊應付完所有人後，窩在去機場的商務車裏，精心編輯着發給女朋友的信息——

“下午三點落地，緊接着有一個雜志拍攝，然後就是你的人了。”

光影打在他優美的輪廓上，猶如一幀精美的電影畫面，認真而安靜的模樣，讓人誤以為是在密談上億的生意。

經紀人還在耳邊滔滔不絕地講述下一部戲的人員配置，他放佛隔絕在喧嚣之外，但按下發送鍵後，便片刻不停地投入讨論。

一同拍攝雜志封面的女演員名叫陶夢然，正在跟沈宴合作代言一個時尚品牌。

她本是跟姜晚齊名的小花，但姜晚重生之後一心退圈，默默拍戲，鮮少有別的動作，落了個低調踏實的好名聲，卻丢了好些原本屬于她的資源。

與此同時陶夢然在事業上野心勃勃，咖位早有超過姜晚之勢。

二十四歲的她五官精致，皮膚白皙，身材豐腴，跟沈宴拍照時毫不避諱肢體接觸，将攝影師交代的動作超常發揮。

就在沈宴忍不住吐槽她摸自己有點多了的時候，監制和攝影連連發出驚嘆——

“荷爾蒙爆棚！”

“這兩人真有戲嘿，效果太絕了。”

沈宴發揮職業精神堅持拍完，經紀人拿着樣片給他選，嘴裏不停驚呼“陶姐牛逼”。

他意興闌珊地推開，“你自己把握吧，我不想看。”

經紀人走開後，陶夢然給他送來一杯咖啡，被她擋住去路的助理只能抱着保溫杯悻悻地站在一旁。

她還沒有換下拍攝的緊身胸衣，□□貼在沈宴手臂上，神情暧昧。

沈宴一眼瞥見隐藏在工作人員中的偷拍相機，不動聲色挪了一個身位，小聲調笑道：“剛才吃我豆腐還不夠？想怎麽樣啊大小姐？”

一般女孩子早就羞紅臉了，陶夢然卻緊追不舍，挑釁回道：“那怎麽夠？”

以陶夢然和她運營團隊的尿性，趁合作代言，一起出席活動的機會多，拉着沈宴炒點緋聞上個熱搜是理所當然的事，沈宴拎得門清，本想逢場作戲應付過去，可陶姐不樂意，她知道他誘人的外表後邊還有雄厚的資本，是難得一見的頂尖績優股。

沈宴見她給臺階不下，便搖了搖頭，直接站起身來，錯開她的咖啡，打了個響指，将手伸向自己助理。助理似乎正在出神，愣了一下，慌忙遞上保溫杯。

他這才看了一眼手忙腳亂的小助理，這一看才發現，居然是姜晚。

鴨舌帽下，姜晚的表情有些複雜，原先是想扮作工作人員給他一個驚喜的，沒想到看自己男朋友被吃了一下午豆腐。

同為演員，她該理解，但也沒那麽理解。

兩人目光相接，沈宴頓時收起方才調笑時的浪蕩，驚恐的神色就像是拉了一屋子屎後被主人發現的哈士奇。

“幫我卸妝。”他找了個由頭引姜晚離開社死現場，來到自己的專屬休息室。

姜晚離開前，從鴨舌帽下偷偷看了一眼陶夢然，她就是上一世《鏡中城》的女主角。只見這個隐性的競争對手在身後狠狠将咖啡磕在桌上，表達了對沈宴不解風情的不滿。

罩在寬大T恤裏的姜晚顯得小小一只，休息室門一關，沈宴就将她抵在門上，小心哄道：“對不起啊，這屬于職業傷害……”

話沒說完，姜晚就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沈宴瞬間被柔軟覆蓋，只覺得口中甜甜的，心裏也塞滿了糖，意亂情迷，他不自覺加深了力度，在唇齒間傾瀉着思念。

可是忽然間，姜晚毫無征兆地後退了一步，表情瞬間變得僵硬。

他有些慌張，試探地勾了勾她的手，怕她真的生氣。

“我去個洗手間。”姜晚面無表情地掙開手，轉身往門外走去，不給他任何問詢解釋的機會，只留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離開休息室後，姜晚憑着記憶慌忙往洗手間跑去，如今她已經養成了不管去哪裏，先摸清女士洗手間坐标的習慣。

關上隔間的門，眼角的血淚就淌了下來，一次比一次洶湧。

她腦袋劇痛，在黑暗中冷靜地等待着，計算着這次的時間，結果比上次又多了五分鐘。

待視線恢複，她掏出化妝鏡擦拭眼睛，鏡中再次出現顧明賢的臉。他用臨死前模糊稀爛的面目死死盯着姜晚，姜晚全身僵直，不知是由于外力還是自身的恐懼，怵在原地動彈不得，放佛血液都凝結了。

驀地，鏡中的人張開黑洞洞的嘴，朝她瘋狂咆哮起來。

源源不斷的詛咒湧入姜晚的耳朵裏，她認出了最熟悉的一句——

“沉情溺愛，縱欲貪歡，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這十六個字她再熟悉不過，是她父親為她算的命格，由這個瘋子的嘴再次烙印在她心上，不由得內心一凜。

一瞬間，她似乎找到了連日來種種遭遇的原因，走上與上一世同樣悲劇的恐懼漸漸籠罩了她，原來逃得過惡人，逃不過命運呀！

她對着鏡中那張恐怖稀爛的臉，以同樣癫狂的姿态笑了起來，直到笑出眼淚，直到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