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下降（四）

50 下降（四）

從洗手間出來，攝影棚內嘈雜了起來，裏裏外外多了許多沒打招呼就前來蹲守的媒體。

工作人員正擁着沈宴離場，他在人群中頻頻回望，尋找姜晚的身影，發現她後，便找貼身的助理上前關照，護她上車。

姜晚拒絕了助理，并以眼神告訴沈宴，她要自己退場。

那一眼帶着淡然和疏遠，沈宴眉眼倏地一怔。

人群中，他衆星捧月，氣質卓絕，金絲眼鏡，商務套裝，不怒而威。

心裏，卻好像關了只被丢棄的小狗，嗷嗷叫喚，那熟悉的失落感再次降臨，他預感這次，真的有事要發生了。

姜晚沒有回公寓，而是去了北山。

沈宴應付着不宣而至的媒體和突然插進來的應酬，待一切結束，已經是夜裏十點，他匆匆趕回公寓，卻敲不開姜晚家的門。

這一邊，姜晚接到傅雅安的微信，她發來一張陶夢然，沈宴，和《鏡中之城》導演，資方從私人會所搖搖晃晃走出來的照片。

“不出所料，明天這張照片就會席卷各大媒體頭條了，”傅雅安在電話中咬牙切齒地說，“內部消息，《鏡中之城》的女主八成就是這個天降的陶夢然了，誰知道她竟然借沈宴的關系搞定了資方？這個沈宴真是悶騷，以前還和你暧昧不清呢，轉眼又跟陶夢然暗度陳倉！”

“是誰的就是誰的，命運不開玩笑。”姜晚苦笑一聲，挂斷了電話。

她知道上一世，陶夢然就憑借和資方的關系成為了《鏡中之城》的女主，而那時，沈宴在圈裏連姓名也沒有。

所以這次，也未必是抱了他的大腿。

從攝影棚裏兩人的表現看來，反倒是陶小姐借這張照片混淆視聽，炒作和沈宴的關系。

“正好，我也想休息了，眼睛變成這個樣子，還拍什麽電影啊……”姜晚坐在院中的石階上，頹然地自言自語。

她沒想到好不容易重拾的演員夢，被粉碎地這麽猝不及防，人定勝天，好像是個笑話。

“神神叨叨什麽呢！”姜朝的出現打斷了姜晚的思緒，他坐在她旁邊的臺階上，口裏叼了根黃不黃綠不綠的冰淇淋，遞過來手機給姜晚看。

屏幕裏，沈宴坐在她家門口的地上。

“這個人坐在你門口很久了，要不要報警？”姜朝故意問。

那還是姜朝住在姜晚公寓時，為防姜天行上門鬧事裝的貓眼監控，畫面裏，沈宴一動不動，手裏攥着手機，眉宇間是矜持的沉默。

“不用管他”，姜晚熄滅手機，調轉話題說道，“哥，我那件事不用查了。”

這話點燃了姜朝的好奇心，他急忙問道：“你知道原因了？”

姜晚幽幽地道：“多半，是睡了不該睡的人。”

姜朝一口冰淇淩咳到地上，香菜味的。

他萬萬不能接受自己翻遍了祖傳下來的無數真跡古籍也找不到頭緒的事情，被姜晚輕松一句“睡了不該睡的人”一筆揭過。

夜色寧靜，他看了看手機裏的那個人，又看了看一臉篤定的妹妹，抖着唇角問道：“你确定？”

“不确定。”

姜晚撐着下巴，院中環境悠然，将當初在洗手間聽到顧明賢詛咒時的恐懼痛恨一掃而光。

她絲毫沒有流露出剛察覺到真相時的崩潰，驕傲如她，在哥哥面前也不想表現出半點被折磨。

“那你打算怎麽辦？”姜朝問。

“不知道，先出個家再說？”姜晚歪着頭思索道。

姜朝差點沒将香菜奶酪味冰淇淩噴她一臉。

“眼睛偶發性失明的下一步症狀是精神錯亂，我看出來了，等我再去屋裏查查。”他叼着所剩無幾的冰淇淩走了。

姜晚無聲地望向夜空，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鈴聲響起，是沈宴打來的。

“生我氣了？”他開門見山，聲音低地幾乎聽不見。

“不是的。”

“那為什麽躲着我？”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麽跟父母視頻時，将你藏在攝像頭後頭嗎？因為這樣，方便随時喊停，随時反悔，”姜晚不自覺皺起眉，眼裏爬滿了為難和抱歉，但聲音仍然是輕飄飄的，她說，“對不起，我有點，想反悔了。”

電話裏沉默半晌，傳來一聲輕嘆，沈宴問道：“因為陶夢然的事嗎？”

姜晚幾乎下意識就要拉陶夢然來當擋駕牌，這樣能免去許多她不擅長的坦白和示弱。

但聽着沈宴的聲音，她心裏充滿了不忍，從前，她一直覺得沈宴不遠不近的距離只是他欲擒故縱的一種方式，經歷了顧明賢這種人，誰還敢把感情看得這麽認真呢？不就是勾引拉扯，合則來，不合則散？

但與沈宴經歷了這麽多，她如今明白，他的隐忍和遷就，只是他小心翼翼愛着自己的一種方式。

正因為如此，她不忍心用明知是莫須有的罪名，去玷污他的一片真心。

“不，跟陶夢然一點關系也沒有，是我的問題。”

姜晚咬了咬唇，下定決心坦白自己的遭遇，她從姜天圓給她算卦開始說起，将這些天經歷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寧願上錯洗手間也不願洩露自己無助的人，而今第一次開誠布公自己的恐懼：“對不起，好生活着跟愛一個人之間，我一秒都沒有猶豫選則了前者。這不是你我靠努力靠虔誠，靠一片真心就能解決的問題，就算這次危機解除，誰知道以後還會遇到什麽呢？會不會連累到你，連累到家人呢？對不起，我是真的害怕，比起你，我可能更愛自己一些。”

“誰知道？誰知道我明天出門會不會被車撞死呢？誰知道我下一次飯局會不會喝到假酒雙目失明呢？誰不是，應該更愛自己一些呢？”

電話那頭傳來沈宴戲谑的聲音，他并沒有表現得多麽傷心失望，反而輕笑着說道：“開玩笑的，多大點事啊？成年人，就不搞拖泥帶水那一套了，誰沒誰不能好好活啊？你做了決定，就各自安好，江湖再見。對了，《鏡中之城》好好演，加油。”

姜晚已不像剛接觸時，認為他這麽輕描淡寫，是真心不在意了，她糾結着要不要戳穿時，對方已挂斷了電話。

沈宴垂下手，嘴角露出一絲苦澀。

對于姜晚，他從來很有耐心，她千裏奔赴，他就付出所有的狂熱，她決絕離開，他就在不遠不近處安靜守候，就算再傷一次心，也還是感激命運的垂憐，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也還要裝作毫不在乎，免得她有負罪感。

不過這次，向來将自己包裹嚴實的姜晚，難得坦白了脆弱和難處，這讓沈宴在苦澀裏找到了一點甜。

姜晚在家修養了兩天，第三天，傅雅安風風火火地沖過來找她，劈頭蓋臉帶來一個重磅消息：“你猜怎麽着？《鏡中之城》的資方在股市上被狙，資金鏈出現了問題，帶着陶夢然退出了《鏡中之城》劇組。現在資方換成了星誼傳媒，李嘉明導演說，想再見你一面，跟你聊聊戲，姜姐，你有希望了！”

和傅雅安的興奮相比，姜晚顯得淡然許多。

事實上，她出國療養的機票都買好了，這些天眼睛的毛病一點沒有好轉，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進組拍戲，就連見導演都成問題。

可《鏡中之城》好不容易有轉機，她心裏确實癢癢的。

傅雅安留下見面的時間地點就歡天喜地地找姜朝去了，姜晚思索再三，決定赴約。

終于到了約定的時間，姜晚來到李嘉明的工作室，與主創團隊談了談對電影和女主的想法，李嘉明對她很欣賞。

“你怎麽好像親歷過這部電影的制作一樣？想得這麽深遠。”李導毫不吝惜稱贊，眼睛裏驚喜的光頻頻乍現，藏也藏不住。

“我只是多花了點時間琢磨劇本罷了。”姜晚諾諾大方，一點不像一個年輕女孩，李嘉明不禁心想，她這是已經進入角色了吧。

然而就在會面快要結束時，那突然而來的一陣空白再次闖入了姜晚的視野，她悄悄拉了拉傅雅安衣擺，後者立刻會意，找了個開溜的借口，跟團隊道別後，挽着姜晚離開了會議間。

姜晚淡定自若，憑借着記憶和聲響依次和主創團隊握手，表現地滴水不漏，但手心的汗像流水一樣不斷湧出，背後已經濕了一大片。

出了會議間沒走多遠，傅雅安就被李嘉明助理叫住，李導顯然是沒有聊盡興，當下就想敲定合約，并讓助理約姜晚團隊下次飯局。

傅雅安引姜晚坐到大廳的休息區，再三确認她一個人沒事，這才安心離開。

前臺端來一杯拿鐵，姜晚信手拿起，尤然自若。

此時，誰能想到在棕色牛皮的巴塞羅那椅上，無比優雅地喝咖啡的女人，其實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呢？

她耐心地等待着，祈禱光明快一點來臨，可這次失明的時間特別漫長，一種再也看不見光明的恐懼逐漸侵入了她的心。

就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一個聲音突然傳入耳際，令她不禁一凜。

“喲，這不是姜晚嗎？怎麽樣，撿漏的感覺好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