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曾經
曾經
沈未然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她身處苗疆，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孩童。
她的父親是苗族的祭司，名頭聽起來很高大上，實際上就是跳大神。
苗族的信仰與漢人有些區別，除了祖先以外，還信自然，祭司的東西奇奇怪怪，一塊天然的怪石，一場異于時節的雨，一片無人問津的密林。
當然，這些都能理解，但是他一直把一面銅鏡當做寶貝供着，她不是很能理解，哪怕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水輪。
那是一面青銅鏡，鏡面昏黃幾乎看不清東西，人臉在鏡子裏就是一團漿糊，也就外飾好看些，是兩朵風鈴花相互纏繞，那些細細密密的藤蔓在粗糙的青銅殼子上組成一堆看起來格外古樸複雜的紋路。
沈爹說那是符。
盡管他神神叨叨的，但卻真的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有各種雜技，比如徒步攀刀刃梯，比如生吞刀刃，徒手撈油鍋裏的東西。
這可比街頭賣藝的要精湛得多，因為街頭賣藝可以使手段，而寨子裏很多人眼睛賊精明，沒點本事都當不了這個祭司。
相比于爹，她娘可就威猛多了。
她是寨子的武力擔當，放在軍隊裏頭相當于骠騎将軍。
那一身武藝了得，兵法更是信手拈來。據說當年她爹都是被她娘擄來的。也是因為她的帶領，族人才有了與大梁談判的資格。
他二人一個神棍一個現實，她喜歡神棍，每次纏着爹爹問東問西，學習得好不積極。
然而她娘不準。
又又據說是，她抓周那日，越過滿地的金銀珠寶直奔途徑此地進來混口飯吃的一個術士。
那人一身绛紫色華服，見狀笑眯眯地将人抱起來，當着衆人的面給蔔了一卦。
“此女與道有緣，卻也因道招來禍端。”
從那以後她娘便立志要将她打造成另一個她娘，将來馳騁疆場。
她爹打不過她娘，也可能是單純的寵娘親，明面上不反對，私底下偷偷教，被發現了就呵呵笑着解釋——
“術法的存在本身并沒有錯，會一項技能也沒有錯，錯的是如何運用和看待。
若這禍端該來，避又怎麽避得開，倒不如讓她好好學學，多一項技能多一份保障。”
她娘還是千叮萬囑，“這玩意兒你自己學學就好，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用，最好讓它爛在肚子裏，別讓除了爹娘以外的人知道。”
原本一切都挺好的，直到十二歲那年，大梁軍隊突然打來，爹娘的時間被占去了大半。
不到一年時間，族人歸順大梁。
因為鄰國陳突然發難，大軍壓境，禦駕親征，他們地處大梁邊境，理論上本也歸大梁土地。
平日裏鬧歸鬧，外人來了放下一切成見一致對外是默認規則。
于是他二人都被拉到了軍中。
戰事開始的第二年，有一天娘親突然回來了，她将水輪交給未然，格外嚴肅地叮囑，“這東西你一定要随身帶好，千萬別弄丢了。”
“未然，如果将來有一天你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那就跟着軍隊走，可能會很苦也會很累，但娘相信你能挺過去。
不必害怕那漫山遍野的屍體，也不必害怕傳聞裏的鬼，他們都是保家衛國的将士。
軍中人人滿手鮮血，但身處沙場那一刻，是每一顆心最純粹的時候。”
後來再聽到二人的消息，是他們萬箭穿心雙雙殉國，屍骨埋在水灣厚厚的大雪之下。
未等到他們屍骨回歸，某一天清晨，族長忽然找到她。
“未然，自我族歸順大梁以來，還從來沒有向王上表示過，恰好下個月就是進貢的日子，我們族內商量了一下，和親是最見的誠意……你懂我意思嗎？”
沈未然并不是很懂，但是直覺不太好，爹娘離開後她最常做的就是每天在山頂上遙望另一座山，聽說山的那邊，就是沙場。
她只想去山的另一邊。
“對不起，爺爺也不想這麽做，你爹娘在天之靈，會懂我的。
……
你到了上京，好好照顧自己，多留個心眼，更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尤其是男人，知道嗎？”
之後的一個月，是天不亮就起深夜才睡的禮儀培訓，每天換着人來教她各種大梁貴族的禮儀，琴棋書畫，族中阿嬷天天來給她送好吃的。
去上京她只帶了幾本書，她爹沒來得及教給她的書。
族長親自将她送到宮中，那時候她還不太懂，只知道族長讓她改姓，随族長姓柳，名月檀。
“上京人心險惡，記得別暴露了自己身份。”
那時候她也不懂，族長明明對王上怕得要死，為什麽堅持要把她送進東宮，除此以外其他都不同意。
最後王上準了一個側妃的位置，那太子生的倒是風流倜傥，就是有些兩面三刀，王上面前溫文儒雅，私底下心狠手辣。
沈未然尚未及笄，所以只是被養在東宮。
就是東宮人心有點複雜，專使些小手段，不是往食物裏下藥就是往衣服裏藏針。
沈未然忍了一段時間，特意跑去找太子，沒想到那人讓她在外邊淋了一天的大雨，愣是不管。
就進去倆月時間，她瘦得不成人樣，某一天她忽然很想念西南的山川，那種來自曠野的自由，那種沒有金錢仍舊能吃飽穿暖有人關懷的故裏。
也許大山沒有紙醉金迷，但是從不缺關懷。
于是她逃出了東宮。
雖然只逃出來三天時間，也足夠讓太子刮目相看。
“身手還不錯，能夠從東宮逃出去，可見有幾分本事。
只是，你爺爺沒告訴過你嗎？質子，是不可以逃的，否則你的族人都會受到懲罰。”
太子比她大了八歲，心智卻成熟得不像話。
“小姑娘，手段落後了。想要引起我的注意，請換一個新鮮點的手段，這種逃跑的戲碼，我見了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讓我離開，比關住我的價值大得多。”
“喲，居然會說話，我還以為是個啞巴呢。
你倒是聰明，還懂得欲擒故縱。不過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要不是你們族長以站在我這邊作為條件，你連進東宮的資格都沒有，安安分分呆着，比作死好多了。
得到我的關注對你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還有，記得告訴你們族長，野雞變鳳凰的夢，可不是光有點姿色就能做的。”
随後她被丢回了無人問津的小院子，這次還多了一個同樣不受待見的丫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