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傘
傘
路上屈指可數的行人大多是酒吧剛散場的客人,或驅車離開,或醉意熏熏在路上踉跄前行。此時的海濱路已褪下浪漫的外衫,路燈的光暈懶懶灑在路面,把影子拉長。海風迎面撲來,發出低沉的嘶吼,吹得鳳凰樹嘤嘤而泣,葉片便如眼淚紛然落地,滿目蕭索。
我的高跟靴踩在路面上,蕩起空洞的回音,很快又散在風裏。
送碧芬上了車,我和程立并肩而行。
他喝了酒,話比往常多,說了許多關于未來的暢想。他滿目期待,希望我會給予回應,不需要太熱烈,哪怕寥寥兩句。然而我只是淡淡地笑着,心不在焉地聽着。
仗着酒勁,他說:有些女人溫柔如水,有些女人熱情如火,而我的李艾雲,疏離如山。
他在抱怨,抱怨我既不溫柔,又不熱情。我一貫如此,性格使然,以為他早已習以為常,卻是将不滿積壓着。
我沉默,他便停下腳步,眼神幽怨問:你愛我嗎?
他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架勢,令我緊張。我很迷茫,我不知道對他是不是一種稱之為“愛”的情感。可當下,我不忍傷害他,遂點了點頭,并解釋我只是不會表達,我很木讷。
當時這種回答,我自認為很誠懇,我以為我确實在感情上不善于表達。可我低估了自己,事實并非如此。
面對楊珊,我變得主動、溫柔、熱情,甚至更多。她開發了我深度潛藏的作為戀人的本能,不需要學,是那個人了,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流露。誠然,我是擅于去愛的,并且可以愛得那麽炙烈,那麽義無反顧。
我招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在程立邀請我去他家過夜前,迅速上了車,才拉下車窗,略顯慌亂對他說,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也許預料不到我的動作這麽利索,他顯然有些怔愣,還沒來得及反應,司機已不給他機會,一腳油門遠去。我看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路燈,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氣。
和他躺在同一張床上,我至今有些抗拒。然而我們到了談婚論嫁的關頭,偶爾經不住他軟磨硬泡,像完成戀愛公式那般與他同床共枕。
不是什麽愉快的感受。
我不喜歡他用過高體溫的肌膚貼着我,不喜歡他紮人的胡茬在我脖頸處游走,不喜歡他起伏的呼嚕聲擾我清夢,不喜歡他的床品隐隐約約泛出輕微汗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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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關于他的很多東西,唯獨沒有意識到,我可能是不喜歡他這個人。
回到家,洗掉一身煙酒味,浴室蒸騰的水氣挂了些在我的睫毛上,眼皮開始沉重,加上幾分酒意,我恹恹欲睡。
抹開鏡面上的霧氣,露出我殷紅的臉頰。忽然想起碧芬說我生得漂亮,面若桃花,大抵就是這副模樣。
我的長相屬于乖巧甜美的類型,性格卻與相貌相去甚遠,這一點,程立應該深有體會。
我看着自己,無端想起楊珊。想起她穿着深灰色的毛呢大衣,身材高挑挺拔,一雙玉腿修長筆直,蹬着皮靴急行在海濱路上。她那栗色的長發在風裏翻飛,發絲落到她紅潤的唇瓣,貼在透明的唇膏上,留戀不舍,不肯離去。她會不時屈起小指撫開被風拂亂而令人着惱的發絲,或者幹脆随手束到腦後,露出立體的五官。
她很美,高冷的美,不容人冒犯的那種美,仿佛多看一眼便會惹來她戒備的目光。
我只敢偷偷看她。可...我分明有過好幾次想要拉開門迎上去認識她的沖動,哪怕只說一句話,哪怕只給她一個微笑,哪怕與她目光相接。
在一個下着雨的傍晚,我平靜的生活中僅有的小小期待被實現。
隔壁居酒屋進物料,貨車沒地方停,讓我挪一下車,方便他們卸貨。我從吧臺出來,身上還挂着圍裙,顧不上取,帶着車鑰匙出去。
盡管掌燈的海濱路燈火輝煌,當雷聲大作時卻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凄涼,暴雨躲在雲層裏蓄勢待發,正下着的小雨不過是先遣部隊。狂風肆掠,呼嘯不絕,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刺骨的冷。我抱着雙臂,冒着雨上了車,把車往前開了些,心思卻全落在楊珊來時的路上。
我想,這個時間,她該出現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一抹熟悉的身影風風火火從前面走來,随意束起的馬尾跟随着步伐的節奏甩出輕快的弧度。天還飄着雨,她沒有撐傘,穿了件米色的風衣,衣服上沾滿了潮氣,頭發上也染上細細密密的雨滴。她走得好快,眼看要經過我的咖啡店門前,我一急之下,匆忙從後備箱取了雨傘,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我撐開傘,靠近她時才發覺她比我高出一個頭。我把傘舉高了些,心跳又開始不對勁了。我的手心濕熱,不再覺得冷。
她發現頭上多了遮擋,頓住腳步,側身面對着我,終于向我投來目光,投來居高臨下的目光。
壓迫感不知道是來源于她的身高優勢,亦或她淡漠的眼眸。我來不及醞釀出語言,在她面前顯得異常局促,慌亂間只能抿出一個純良的微笑。
她的眉眼卸了幾分戒備,卻仍直直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為自己的行為作出合理的解釋。
我和你一路,我說。
我的聲音有些發飄,我說的話沒有經過大腦,我身上的血液都在供給狂跳的心髒,已經支撐不起我去思考了。
她的目光掃過我的圍裙,停留在胸前,那裏印了咖啡店的logo。她盯着logo看,似乎覺得眼熟吧。正當我以為她不打算說話時,我琢磨着說點什麽來打破沉默,她卻不疾不徐開了口:你怎麽知道我們一路,你知道我去哪?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冷冷清清。我看着前面直行和左轉的分叉口,無從狡辯,滿臉窘然。于是我幹脆沉默,把傘遞給她,她不接,我便拉着她的手,按在傘柄上,強迫她拿着。
一開始把傘給她就好了,但我想和她走一段路。這下走不成了,我想逃。
她的手,指節清晰,白皙修長,很好看,卻冰涼,像死人一樣。
退出傘外,壓迫感頓消許多,以至于我忍不住內心的快樂,笑彎了眉梢,沖她說:傘要記得還哦。
不等她回應,我落荒而逃。我不在意一把傘,還不還也沒關系,我只是想再次見到她,以不同的方式。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想好了,她如果來還傘,我可不能像剛才那般緊張了。
很好,我的期待升級了。我的快樂久久彌散在唇邊,雷聲和雨聲都變得動聽起來。
進店前,我回頭看了眼,她的腳步變得猶豫了,好像被我莫名其妙的舉動整得莫名其妙了吧。
說來可笑,想到她撐着我的傘,我就有一種詭異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是多少營業額都給不了我的。
香氣四溢的咖啡店裏,沒有過多裝飾,窗旁的書櫃上整齊地碼放着各類書籍,質樸而雅致。柔和的燈光,輕柔的音樂,散落而坐的顧客輕聲私語,氛圍悠閑惬意。
我一直呆到打烊,順便對了下賬,有些心不在焉。窗玻璃上映襯出我的身影,我透過我的身影看到外面的街燈,看到街燈下如絲線般連綿不絕的雨幕。
雨一直下,我眼眸低垂,感到百無聊賴。
沒遇見楊珊之前,我可以沉下心看書賞畫,聽歌觀影,和碧芬吃吃逛逛。我總有很多方法可以消磨時間,可以排遣無聊。可現在不行了,期待讓我的心變得浮躁,我無法靜下心來做別的事情,我只想見到楊珊。
第二天,天氣陰晴不定,上午陽光暖融融,下午陰雲密布。
許是為了來還傘,楊珊比往常來得早。我看見她手裏拿着我的傘,一路走一路找,找和圍裙上一模一樣的logo。她真是...無數次經過這裏,卻對周旁的店鋪陌生得很。
我迎出去,站在屋檐下,遠遠對她笑。我那天有刻意打扮,好看的衣裳,漂亮的妝容,就等着她到來。
她一眼看到我,頓了頓,才慢慢朝我走來。我沒有穿圍裙,不知道她是否不太确定我就是昨天那個借傘給她的人。等她走過來的間隙,我已經想好要怎麽和她搭讪,緊張在所難免,然而因為有所準備,此刻竟也顯得落落大方。
先不要着急還我雨傘,這天氣看起來又要下雨了。我想我應該笑得很甜,我率先開口。
她的眼眸看不出情緒。她仿佛不太會笑,并沒有因為我笑得燦爛而回以一笑,勉為其難的也好,沒有。她一聲不吭,站到我身旁,手裏還攥着傘。
要進去坐坐嗎?我問。
她長睫如翼,微微斂着,想了想,才說:下雨了,傘明天再還你。
......好。
話音一落,豆大的雨點砸落地面,開出一朵花,緊接着,遍地生花。轉眼間驟雨大作,雨急似箭,海面已是霧茫茫一片。楊珊撐起傘,把我籠絡到傘下,雨滴便砸在傘面上,噠噠作響。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很快淹沒在鹹腥的海風裏,不着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