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沉默也耐人尋味
沉默也耐人尋味
我越來越排斥與他親熱。我不想再迎合他,只能推說自己不舒服,仗着他對我的呵護,終止了一場歡愉。
不,是他一個人的歡愉。
此刻,我毫無睡意,只想離開他的家,等不到天亮。可我沒有,我只是抱着膝,坐在飄窗上,想着楊珊。我沒有勇氣在三更半夜離開,我找不到可以告訴程立之所以要離開的理由。
很快,他和楊珊見了面,在我的咖啡店。
大抵被我各種理由推脫了許多次,程立那天沒有打招呼就來到店裏,手裏捧着一束花,臉上帶着自信的笑容。
看到他推門進來,我原本明媚的笑容立刻僵在唇邊,像做壞事被抓了現行,慌亂不已,連手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放。楊珊察覺到我的異樣,順着我的目光掃了眼慢慢走近的程立,幽深的眼眸看不出情緒。她一言不發,繼而用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着杯沿,目光落在杯子裏。
我太在乎楊珊了,竟能在那種時刻分心注意她,觀察着她的反應。我沒有告訴她我有男朋友,眼下看到這一幕,她會作何感受?而我又希望她作何感受呢?
她若為我感到開心,我會不開心。她若為此感到不開心,我會開心。可當時,我滿心忐忑,因為我看不出她開不開心,我便不知道我該不該開心。
程立進入吧臺,攬着我的肩,把花束遞給我,當着楊珊的面。我接過花,順手放到一邊,仍觑着楊珊,勉為其難對程立道了一聲謝謝。
我一定笑得很難看!
曾經在埃及豔後酒吧看過楊珊的表演,程立雖然沒敢專注看,但他也一眼認出楊珊。沒辦法,楊珊是個很有記憶點的人,哪怕人群中匆匆一瞥,再相遇,也會覺得似曾相識。
我沒有介紹楊珊和程立認識。
程立的到來讓我和楊珊說不上話,他喋喋不休,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而我只希望他趕緊離開。
可離開的是楊珊。她把咖啡錢壓在杯碟下,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擔心再也見不到她,我着急了,我叫她,楊珊,楊珊...
她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我忍住追出去的沖動,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眼簾,心裏無比失落,也無比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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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喝什麽咖啡,酒不夠喝嗎?楊珊走後,程立一邊收拾着楊珊用過的杯子,一邊叨咕。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輕蔑,一下把我心裏的火氣點燃了。我把我所有的情緒發洩在程立身上,壓低聲音斥責他。我說楊珊是我的朋友,對她的輕視便是對我的不尊重,舞女怎麽了,你高人一等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他發脾氣。我還想說更多責罵他的話,可他只說了那麽一句,我很難借題發揮。
他茫然失措,杵在水池前看着情緒激動的我,向我道歉。他說他沒有不尊重我的意思,他以為楊珊只是顧客,并非我的朋友。
我不想接受他的道歉,我私心想和他大鬧一場,最好不歡而散。可我一記重拳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回饋。
我很氣餒,也很惶恐,很不安。楊珊不開心了,我也開心不起來。我的心很亂,很亂!
那幾天很煎熬。程立見我悶悶不樂,以為我還在生他的氣,極力表現,對我更加殷勤,小心翼翼地哄着我,使我沒機會與他冷戰。那幾天,在街道掌燈後,我看見楊珊一如既往從店門前經過,目不斜視,就像她從未認識過我一般。
她不再看我一眼,也不會進店。
好幾次,我想追出去,截停她,都礙于程立在旁。可即使追出去了,面對楊珊,我要說什麽?
想問她為什麽介意我有男朋友,是不是對我懷有別樣的情愫,如我對她那般。但想到這種可能性,空落落的心又忍不住狂喜,狂喜過後是更沉重的失落。
我整個人毫無生氣,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思念的滋味不好受,我茶不思飯不想,只想她,比之前更想。短短幾天,這種思念在心裏盤根錯節,深深紮根,僅是呼吸間便可以成為滋養,讓思念迅速長成參天大樹,蔥蔥茏茏。
我幾乎快要被折磨瘋了。
泛濫的情意找不到寄托,那種感覺,很空虛。濃烈的想念在心酸苦澀中,又絲絲回甜,叫人欲罷不能。我恍然意識到,楊珊于我而言,是怎樣一種存在。
我喜歡她,那麽那麽喜歡她。與對程立的喜歡,與對碧芬的喜歡,全然不同。
我盤算着要如何把斷了的交集重新連接上。終于在一個沒有程立陪伴的傍晚,我鼓起勇氣,早早等在店門口,等在我和她曾經賞過雨景的屋檐下。
這樣,她就沒辦法無視我了吧!
在看到她那刻,我仿佛遭受了多大的委屈,任她的身影在我眼裏模糊。不知道我莫名其妙的眼淚有沒有顯得我楚楚可憐,或者很狼狽,她到底為我駐足了,只是舉步不前,站在離我三步之遙的地方,略帶深意凝視我。
我垂着頭,擦着淚,盯着她的鞋尖,就這麽靜默着,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但哪怕只是知道她在身旁,我內心的空虛就被填滿,變得很充盈,很踏實。
片刻,她說:李艾雲,你是被老師轟出來罰站的嗎?
聽見她的話,我破涕為笑。想想我此刻的模樣,真的像極了做錯事被老師責令靠牆根罰站的女同學。
我又哭又笑,更顯狼狽了。我擡起頭來,用飽含千言萬語的眼神望着楊珊,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底氣,開口便嗔怪她那天為什麽一聲不吭離開,又為什麽不再進來看我。
她微微垂眸,直視我,似乎在思考要怎麽回答,最終卻又是一陣沉默。
與她的對話從來不是有來有往的,我早已習慣,但我不打算就此放過她,我說:你回答我。
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你是不是只想和我做朋友?
我的思緒戛然而止,原本組織好的語言悉數崩盤,散落一地,撿都撿不起來。她的問題很犀利,把我打得措手不及,掌握主動權的我,一下子變得很被動。
這次,換我沉默了。“不是”二字就在嘴邊,奈何難以啓齒。我怎麽開得了口對她說,我不是只想和你做朋友,可我有男朋友。
事後我才反應過來,當時應該問她,希望我是還是不是。顯然,我錯失了良機。她之所以會這樣問我,必然是洞悉了我的心事,察覺到我對她懷有別樣的情意。可這些天的疏離讓我拿捏不準她對同性的喜歡持什麽樣的态度,是可以欣然接受,還是拒之千裏。
我的試探沒有建立在我是單身的基礎上,都是無效的。
當時,我忽略了自己的問題,那就是我為什麽可以這麽坦然接受自己喜歡同性,即便我正和異性交往。詭異的是讓我感到別扭的不是姍姍來遲的楊珊,而是陪伴已久的程立。
我沒有回答,看着楊珊,欲語還休。
我以為我的沉默足夠耐人尋味。
我們沉默對視着,這一次,我沒有躲開她的目光,我試圖用眼神訴說這些天對她排山倒海般的思念。我們像兩塊木頭,即便沒有緊緊相依着,卻好像有着千絲萬縷的牽系。
回顧與楊珊的每一次對話,僅僅寥寥幾句,少得可憐,我和路邊野貓的交流都多過與她的對談。可我仿佛已經認識她很久,久到她已經悄悄根植在我心底,循着心髒的脈絡留下根須,将我那顆鮮活的心包裹得密不透風。
而事實上,我還不了解她,我還沒有觸摸到她內心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我若說愛她,是不是聽起來很荒唐?可我對她日思夜想啊,我那麽害怕與她失之交臂,從此陌路。我那麽渴望與她在一起,哪怕像現在這樣,默默地相望。
我想,我愛她,不可自拔。
她擡腿要走,我不讓,像個害怕迷路的小孩,緊緊攥着她的衣袖。她的嘆息微不可聞,不知是不是煩我,又無可奈何。
什麽都沒說清楚,我不能讓她就這麽走掉,盡管我并不知道應該說清楚什麽。我忽略棘手的問題,可憐巴巴地問她: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
先動心的是我,沒關系,我可以卑微。
她輕輕掙脫了一下,沒有甩掉我的手,便任我□□她的衣袖。她的眉梢有些疲憊之色,風拂過,吹亂她額前細碎的劉海,竟讓她看起來很柔和,而非一貫的清冷。如此,我便長了幾分膽色,手不聽使喚似的,順着她的衣袖進而滑入她的手心。
她明顯僵了一下,沒有再松弛下來,就這麽讓我握着,不動彈。她的手太冰了,我下意識用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用雙手去捂暖那只又僵又冰又消瘦的手。我的嘴角忍不住溢出微笑,擡頭看看她,又低頭害羞着。
快樂來勢洶洶,在體內翻騰。
身後傳來清脆的銅鈴聲,離店的顧客打斷了我的快樂。楊珊抽回手,插進她的衣兜,居高臨下看着我,嘴唇抿了抿,醞釀了會,說:我要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