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遠航

遠航

就這樣,楊珊走了,在一個稀松平常的日子裏,她離開了我。那天,天氣真好,天很藍,雲很白,風悄無聲息地吹着,她悄無聲息地走了。

猶記楊珊離開的前一天,在海灘上,在那棵棕榈樹下,我們并肩而坐,眺望遠方。她說,她本是那無根的浮萍,挂在我這艘船上,可風要吹,雨要打,浪要刮,船始終要靠岸啊,浮萍能有多大的力量呢。浮萍無根,注定要在無垠的海面上遠航,毫無意義的遠航,沒有方向。

我靠在她肩上,盡管有些惴惴不安,卻以為她只是随口感慨一下。看着遠海上渺小的船只,兀自想,船為什麽一定要靠岸呢,它也可以一直在風雨飄搖的海上流浪。

如果那天,我對楊珊說了這句話,能不能阻止她遠航?

門前的對聯已有些褪色,天井裏,那輛自行車鏽跡斑駁,我忘了有多久沒聽到它吱吱呀呀的聲音。陽光照在窗玻璃上,浮光晃眼,屋裏的情景看不真切。屋檐下多了一個空置的燕子窩,還有密密的蛛絲網在輕風裏飄揚。

我坐在門檻上,看着巷口,無數次幻想楊珊的身影會出現。她的步伐從容堅定,她的大衣裏兜着風,她神情淡漠,渾身散發着冷冷的氣質,一如我初次見她那般模樣。

過往的鄰裏向我投來探究的目光,也會伸長脖子向屋裏張望,似乎在尋找屋主的蹤跡。他們也好奇許久不見的楊珊去了哪裏,只是,他們不會想念她,除了我,這個世界沒有別人會想念她。

我無比想念她,我對她的思念,猶如過境的千軍萬馬,铮铮鐵蹄踩在我的心口上,疼得夜不成寐。

一年過去了,我輾轉在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夜店裏尋了她一年多,在這個破落的屋檐下等了她一年多,她仿佛從來沒有在我的世界裏存在過,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當初她留下的那封信件,若不是手機裏舍不得删除的簡訊,我幾欲懷疑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我喜歡坐在門檻上,不願意走進充滿回憶的房間。

有多少次,我躺在她床上,她深情看着我,渴望擁有我,卻因為母親一個髒字,便隐忍着不碰我。每每想起,我便為她所受到的屈辱感到心痛不已。

為此,我和母親歇斯底裏吵了一架,連同心愛的人離開而給我留下的創傷一并宣洩出來。我問她,教授的身份是不是很體面,以至于她完全不需要去了解一個人便可以武斷地評論,惡意去謾罵。

我告訴母親,楊珊真誠、堅韌、勇敢、長情,她身上任何一種品質都與肮髒沒有半點關系,沒人有資格那樣罵她。她也想滿懷抱負走出高等學府,她也想滿腔熱血投身社會建設,可命運不願眷顧她,把她推到邊緣。我問母親,這是楊珊的錯嗎?

貧苦的人為了給母親籌集高昂的醫藥費,迫于無奈辍了學,用瘦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擔,在不安境遇下選擇了一種力所能及且收入較高的職業。我問母親,這種行為肮髒嗎?

扪心自問,在這場可悲可笑的鬧劇裏,究竟誰更肮髒,誰更心理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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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我遇人不淑,那個人絕對是程立,而非楊珊。我和楊珊不該卑微到塵埃裏,任由別人高姿态地站在雲端,對我們指指點點。

我們何錯之有!

母親是勝利者,她達到了她的目的,成功拆散我和楊珊。面對我痛苦的嘶吼,她顯得很平靜。也許看到我傷心欲絕,她于心不忍,不欲與我争執,也許,她曾有那麽一刻反省過當初狠絕苛責楊珊的行為,對掙紮活着的人兒造成多大的傷害。

我多希望母親可以意識到,毀掉我的,不可能是楊珊,而是一心願我幸福的她,多麽諷刺!她毀掉了我唾手可得的幸福,毀掉了我,也毀掉了楊珊。

這是程立想要的,而母親...真的想要這種結果嗎?

楊珊在信裏寫:

李艾雲,我無法表演不愛你,萬一你不相信,繼續糾纏我,恐怕我會迅速繳械投降,因此,我只能選擇離開。

原諒我不告而別,有幸與你相戀,曾也妄想朝夕與共,白頭偕老。然而如我這般被蒼天遺棄的人,注定承受不了太貴重的美好,有這些時日積攢的回憶便已足夠餘生去回味了,我感恩并知足。

不要找我,我不是你生命裏對的那個人,這些年來,我習慣了孤身只影,大抵是不願再去擔負任何責任,因而很難适應一段穩定的關系。我無法憑借對你的愛意而許諾未來,與其如此,我決意離開,不耽誤你,也放過自己。

很抱歉辜負你的真情,漂泊的人不需要傘,而你的傘終将遇到撐起它的良人。

認清我是個懦弱且自私的人吧,我做不到心懷坦蕩站在你身邊,當流言蜚語淹沒我們時,我沒有反抗的餘力。自懂事起,生活給我的饋贈太多,我累了,不想再作任何抗争,我只想茕茕孑立活着,再了無牽挂死去。

對不起,李艾雲,我走了,如若有來生,願我有更好的身份去愛你。

珍重,勿念!

字裏行間對母親沒有一句微言,楊珊攬下所有的過錯,把自己塑造成逃避現實的膽小鬼,僞裝成背棄戀人的負心人。

在母親未坦白找過楊珊前,我在人去樓空的房子裏讀着楊珊留給我的信,哭得撕心裂肺。我真以為信上所寫是她的由衷之言,一度憎她以這種方式逃離我的世界。但想,我頂着父母強硬施加的壓力,心意亦不曾有過絲毫動搖,她怎麽可以如此輕而易舉放棄我。在她心裏,我不值得她付出一點點努力與堅持嗎?

我倍受打擊,沉浸在被抛棄的痛苦中,從未想過無畏的楊珊只不過是不願我與母親産生矛盾,才給我留下這封信,好讓我對她死心。

我将信撕得粉碎,淚水爬滿臉頰,我像瘋了一樣,把她房間裏的舊物件狠狠掃到地上。我在淩亂的房子裏痛哭失聲,為自己錯付的癡心感到憤慨,我砸了目光所及的一切擺設。

我好恨她,好恨她。

哭累了,癱倒在她床上,蜷縮起身子,只覺冷得刺骨。木然看着空蕩蕩的衣櫃,腦子和衣櫃一樣空,只剩眼淚止不住地淌。

久久沒有接受楊珊離開的事實,那段日子,我如同行屍走肉,窩在楊珊的屋子裏,衣衫不整,蓬頭垢面。餓了吃,困了睡,哭着醒來,坐在天井裏發一整天的呆。店不去,家不回,突然感覺活着沒什麽意思,心田開滿的繁花盡數枯萎,徒留一地皲裂。

父母和碧芬輪番打來電話,我不接,任手機在某個角落響着,直到沒了電,自動關機才安靜下來。我只想守在這裏,守着楊珊殘留在這個屋檐下的氣息,有一句沒一句低聲哼唱《如果雲知道》。

楊珊仿佛抽走了我的心,剩了個空落落的軀殼,呼吸是麻木的,可痛卻那麽清晰。

我光着腳丫踩着一地狼藉,任碎裂的玻璃紮進腳底,血液染紅了碎成雪花般的信。我顧不上疼,看着散落在腳邊的紙屑,看着緩緩蔓延的血跡,想到楊珊的絕情,想到狼狽的自己,不禁又哭又笑。

抽屜裏剩了些楊珊沒帶走的化妝品,我把口紅一遍一遍塗在嘴唇上,厚厚的一層,猩紅的顏色,在我蒼白的臉上張牙舞爪。我又開始描眉畫眼,濃妝豔抹,幾乎辨認不出自己原來的模樣。

很快,眼淚花了妝,我像個鬼一樣。

死寂的夜,我拉開窗簾,熄了燈,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月盈月缺,我對楊珊說話,絮絮叨叨說着,寄希望于月亮幫我傳達。

楊珊啊,你還是連名帶姓喊我,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我總是太相信你,才不曾要你給我一個承諾,現在,我後悔了。如果你對我許過承諾,是不是就不會丢下我,如此不負責任離開。若你害怕和我相愛,可以對我說,該走的是我。你能去哪,除了這個家,舉目無親的你還能去哪?

你敢不敢當面說愛我,而不是寫在紙上。我想聽你親口說愛我,看着我說你愛我。楊珊,我還想坐在你的自行車後座,從你身後環抱你,聽着吱吱呀呀的旋律,把耳朵貼在你背上,感受你起伏的呼吸,去哪裏都很開心。

你為什麽不帶我走,帶我去遠航,帶我去流浪,帶我去沒人認識我們的他鄉。我愛你呀,天涯海角我都去,風餐露宿也不怕,可我也恨你,恨不告而別的你。

如果你愛我,怎麽忍心走得那麽幹脆,那麽決絕,留下一封簡短的信,就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不,你不愛我,當你拉着行李走出這扇門時,你就該意識到,你不愛我。你不該留下一封信,告訴我,你愛我,卻又離開我。

多可笑,楊珊,這多可笑!

是的,我真的恨她,但我依然深愛她,兩種飽滿的情感在心裏拉扯,令我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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