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孤島人聲
孤島人聲
空蕩的急診室,燈光慘白,盡管開着暖氣,也不比外頭暖和到哪裏去。我攙扶着虛弱的楊珊走進來,護士見狀連忙過來幫我,把楊珊架進診療室。
“哪裏不舒服?”醫生是個年輕的男士,還不等楊珊坐下便詢問起來。
“只是尋常感冒。”楊珊說。
“可以驗血嗎?”我問。
我和楊珊均答非所問,醫生當即擰着眉,也不再多問。他示意楊珊先躺到病床上去,準備例行為她做一些基礎的檢查。
我在他戴起聽診器起身時,把楊珊的病歷本放到他面前,請求道:“請務必細致給她檢查。”
醫生疑惑地掃了我一眼,拿起病歷本浏覽起來。
我屏息凝神觀察着醫生的神色,但見他的眉頭皺得更緊,反複翻看着手裏的病歷本,不由令我情緒緊繃。
許久,他擡眸看着我,眼神如我一般,有着如臨大敵的緊張。
“先驗一下血常規。”他對護士說着,朝病床上的楊珊走去。
我似乎也生病了,雙手撐在椅背上,疲乏無力。
簾子後面,醫生不時詢問着楊珊的情況,我竟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狼藉地不知道從何整理。
我可以聽清護士醫療盤裏冰冷的器械碰撞的聲音,可以聽清醫療室裏的設備隐隐約約發出的電流聲,可以聽清頭上的暖氣呼呼地往外流竄……可我聽不清簾子後面醫生和楊珊的對話。
“先輸液,退燒再說。”醫生拉開簾子,三兩步走回桌前,坐下來,認真地盯着電腦屏幕,開着藥方。
他問我患者的姓名和年齡,卻不提她的病情。我忍不住問:是感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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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驗血報告出來再說。”
“她的症狀就是鼻塞,低燒,應該是感冒吧?!”我仿佛在引導醫生給我一個診斷結果,而不是令我擔憂的“再說”。
“看了報告才知道。”
“現在的醫生這麽好做嗎?什麽都要依靠儀器,你就沒有基于醫生的基本判斷?”
醫生錯愕地看着我,對我的蠻不講理欲言又止,卻只是緘默,大抵對這種情緒激動的病患家屬習以為常了。
“李艾雲,我們出去輸液。”楊珊從病床上下來,不由分說拉着我走出急診室的門。
我想,楊珊的舉動,是擔心我會讓她難堪罷了。她牽着我到輸液大廳,我一聲不吭,情緒持續低落着。
原本擔憂的心情隐隐浮躁起來,在楊珊眸裏含笑望着我時,我竟有些賭氣。
為什麽她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擔驚受怕着,急切焦灼着,她竟還自如自在,無事人一般。
我默默坐到一旁,看着護士給她紮針,一言不發。
楊珊把枕頭墊高,靠在上面,端詳我一陣,說:李艾雲,你不說話,我要睡着了。
“說什麽?不是覺得我讓你難堪了嗎,我看我還是別說話了。”我陰陽怪氣回道。
“……你在生氣啊?”
死木頭,才知道我在生氣。我把臉撇到一邊,不作聲,好讓生氣的姿态體現得更明顯。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是醫生說話是得嚴謹,怎能靠判斷來診斷我的病情呢。何況我的身體我知道,真的只是普通感冒,你不要擔心。”
“醫生都不能判斷你是不是普通感冒,你倒是有能耐。”
“……我是個病人,你不要和病人置氣。”楊珊适時裝起軟弱來。她知道,比起哄我,這招見效更快。
我瞥了她一眼,但見她臉色蒼白無力靠坐在床上,一雙沉靜的眼眸此刻楚楚可憐望着我,确實惹人憐惜。但我還是忍不住怼了句:普通感冒而已。
楊珊被我怼得無話可說,兀自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你生氣的樣子也很可愛。”
她輕飄飄誇我一句,我的氣便消了,真沒出息。但我還是佯裝生氣的樣子,不為所動地坐在一邊。
“你坐過來。”
“不要。”
“那我過去吧。”她說着,作勢要下床。
我見狀,連忙上前阻止她,于是,她又露出得逞的笑容,一把拉過我的手,迫使我坐到床沿。她如小孩一般的舉動,讓我忍俊不禁,就此放過了她,不欲與她計較。
我喜歡她鮮活的樣子,哪怕身體裏住着病魔,仍舊在我面前活得生動,笑得溫柔。
從不憤世嫉俗,從不自怨自艾。
我眼裏的楊珊和別人眼裏的楊珊,是截然不同的。因此,我愛她之深切,也是別人無法理解的。
眼看一瓶藥水見底了,我正要起身找護士,可楊珊拉着我的手不放。她說:這點小事,不勞煩護士。
我看着她站在床沿熟練地換藥水,心底泛起一股酸澀。她說,這種事,她做過很多次。以前,她的母親住院時,護士總是很忙,換藥水,拔針,都是她自己來。後來她自己住院了,身邊沒個陪護,獨自一人,也是自己給自己換藥水,自己給自己拔針。
習以為常。
她第一次與我聊起她的主治醫師,戶绾醫生。
那是個溫婉娴靜的人,對她多有照拂,年紀輕輕,在醫學界卻頗有聲望。想挂上她的號,有很高的門檻,沒點特殊的疑難雜症都沒有被她醫治的資格。
有一天,戶绾醫生來到她的病房,毫不謙虛地對她說:從今天開始,我是你的主治醫師,針對癌症的治療,我有豐富的臨床經驗。我不保證可以治愈你,但我仔細研究過你的病情,相較于你目前的主治醫師而言,我有更高的治愈把握。
躺在病床上數月,沉默地聽別人聊天俨然成為一種消遣。因此,楊珊對戶绾醫生并不陌生,時常能從醫生、護士、病人口中聽到關于戶绾醫生的二三事。
基于求生欲,楊珊欣然接受更換主治醫師,也好奇戶绾醫生為何會主動前來收治她。于是,她問:我的病屬于你接診的範疇嗎?
戶醫生但笑不語,沒有給楊珊正面的回答,只道楊珊合眼緣。
許久之後,楊珊才相信戶绾醫生所謂“合眼緣”的理由并不空泛。她從護士長口中得知,戶绾醫生有個戀人,姓百裏,是醫院的董事。長得高挑冷豔,性格孤僻倨傲,與她頗有幾分相似的神韻。她想,正因如此,才使得戶绾醫生願意對她伸出援手。
然而她住院幾個月,一直沒有機會見識百裏董事的廬山真面目,神秘得很。
楊珊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讓我對陪她回鄰市複查這件事懷抱了一絲期待。
那時,我的生活裏,沒有別的同性戀群體。聽聞戶醫生是“志同道合”者,無疑像久居的孤島上,突然傳來了人聲。
我暗自雀躍。
想見見醫術高明的戶醫生,以及戶醫生傳言中與楊珊有幾分神似的戀人。當然,更想從戶醫生口中了解清楚楊珊的病情究竟有多大複發的概率。
确定楊珊只是感冒,挂完三瓶水,拿了些藥,回到家時,天已開始朦朦亮。
折騰了一宿,我們都很疲憊,躺到床上,楊珊閉着眼,夢呓般低語道:李艾雲,這下你可以安心睡覺了吧?
我笑了笑,幫她掖好被子,蜷進她懷裏。她有氣無力推開我,轉過身,背對着我說:我感冒呢,離我遠點。
她怕傳染我。
我才不怕,我又貼到她的背上去,抱着她。她因着生病,體溫比往常高,在寒夜裏抱起來特別舒服。她掙脫不了我,無奈地轉回身,将我抱緊。
我們依偎着沉沉睡去。
次日,我被楊珊的電話鈴聲吵醒。我迷迷糊糊撐起身子,探出手摸索着床頭櫃上的手機,想在鈴聲吵醒楊珊時把它關掉。
沒來得及摸到手機,楊珊的聲音帶着嘶啞,說:我來。
我以為她會關掉手機,便乖乖躺了回去。然而,楊珊卻接聽了電話。
“請說。”
“楊珊,你怎麽還沒到公司?”
電話裏的聲音清楚地飄散在寂靜的房間裏,我複又撐起身,趴到楊珊身上,輕聲對她說:請假。
“晚點到。”楊珊不顧我的請求,回複道。
我一心急,聽着電話裏傳來的聲音,也顧不上他在說什麽,直接從楊珊手裏搶過手機。
睡意朦胧的我根本無暇思考這種舉行是否妥當,憑着一股迷糊的沖動,對電話裏的人說:楊珊重感冒,今天需要請假。
“……哦……”電話裏的人遲疑了一下,說:“可以的,可以的,那讓楊珊好好休息,身體要緊。”
“謝謝。”
挂了電話,我的思緒才逐漸回籠,透過沒拉緊的窗簾投射進來的陽光,有些無措地看着楊珊,後知後覺自己的行為興許欠缺考慮。
我和楊珊的聲音明顯帶着惺忪的睡意,如此一來,電話裏的人不難知道楊珊床畔躺着一個女人。加上我為她請假的舉動,難免會引人猜測我的身份。我無法預知這會給楊珊帶來什麽煩惱,畢竟籠罩在她身上的流言蜚語從未停止過。
我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低眉垂眼觀察着楊珊的反應。
不料她竟輕聲笑了,撫摸着我的頭,說:這算不算妻管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