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送神節
送神節
四送神節
當邑城高低錯落的城牆出現在地平線之上,楚嶼別眼前的場面震驚地半天沒合上嘴。他沒有上過戰場,一輩子從沒見過那麽多人,穿着各異,有人抱着雞鴨,有人牽着牛羊,老人小孩,翹首以盼,迎着軍隊來地方向站立。
老李頭因為重傷初愈,被衆人勸上了楚嶼的馬車。楚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讓他十分得意,于是異常熱情的将手拍在楚嶼肩膀上,“世子爺,你知道這些人是來幹什麽的嗎?”見楚嶼搖頭,老李頭一拍胸脯,驕傲地說:“他們是來迎接将軍回城的!”
“這……這也太誇張了,比皇帝出行還隆重。”楚嶼咋舌道。
“可不嘛。皇帝往那龍椅上一坐,江山還不是将軍帶領咱們打下的。老百姓當然更惦記着咱将軍。”老李頭講得唾沫橫飛,完全沒意識到他這樣的話若是被旁人聽到,會給将軍惹來殺身之後。
楚嶼面色沉了下來:“李校尉,請慎言。”
“老李頭知道分寸,我知道,你是自己人。”老李頭不以為意,擺擺手,“半年前将軍将邑城打下來,趕走了奴役邑城百姓數十年的圖布族,百姓們十分感激。兩個月前,将軍親自設計了邑城的供水送水系統,并着兄弟們修葺,邑城百姓終于能喝上幹淨的水源。”
“你們将軍,宅心仁厚,是個好人。”楚嶼探出頭,尋找馬背上熟悉的身影。自打第一次見到邵雲疆,他就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獨特又矛盾的氣質。他的成熟穩重裏,帶着超越年齡的簡單單純。他總覺得,他的那顆真心,就像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寶石一般透明。
“感謝将軍,謝謝将軍的大恩大德——”
人群中自然分開一條道路,讓軍隊通過。他們将自己僅有的最好的東西,塞進士兵們的懷裏:雞蛋,蔬菜,水果,雞,鴨,豬肉……邵雲疆治下嚴明,士兵們表達了謝意,拒絕接受任何東西。淳樸的人們,用最純樸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他們紛紛跪下來,用敬神冥的方式對恩人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等到再見到邵雲疆,已是日落時分。他換了身淺色的羔羊裘,尋到楚嶼下榻的院落。
“世安。”
“蘇三。”
兩人同時喚出對方的名字,遙遙相望,在回憶裏激蕩起悠揚的回響。一瞬間,楚嶼恍惚覺得自己依然站在兩年前冬至夜的客棧院裏,等待世安如約而至。
福如心至,他們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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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邑城的送神節,很熱鬧的,我帶你去看看。”邵雲疆記得楚嶼很喜歡湊熱鬧,看熱鬧,管熱鬧。
街上張燈結彩,敲鑼打鼓,鞭炮爆竹,聲聲整耳預聾。沿街無數攤販叫賣。邑城長期被圖布族統治,随處可見的圖布族留下的痕跡。除了中原常見的物件,各種稀奇古怪的配飾,吃食,玩具琳琅滿目。
起初,邵雲疆和楚嶼只是并排走着,他便覺得很快樂。周遭的熱鬧,仿佛都與他無關。兩只手若有似無的碰撞,擦着皮膚而過的冰涼觸感,仿佛蒙蔽了他的五感。
後來,邵雲疆總是刻意慢楚嶼半個身位,目光緊緊跟随着。
“世安,你看!”楚嶼拉起邵雲疆手臂奔向一個擠滿了小孩的攤子。半人高的桌子上,各種木雕的小動物栩栩如生,更奇特的是他們居然或仰頸,或爬行,或走步,和真的一模一樣。
兩人皆是對師傅的手藝嘆為觀止。邵雲疆想起曾經将死老鼠丢進自己被窩的楚嶼,心中起了惡作劇的念頭。他随手拾起一只木質灰鼠,裝作不經意地用老鼠的嘴輕啄楚嶼的後頸。前一刻興致盎然的楚嶼突然僵住了,面上一閃而過的恐懼沒有逃過邵雲疆的眼睛。他仿佛用了極大的勇氣,吐出一句“世安別鬧”。邵雲疆丢開灰鼠,想要問些什麽,楚嶼已經往前走去。
在城中央,由竹竿搭起的數十尺高的高臺,紅色的綢緞挂滿高臺四周,祭品擺遍高臺的每一級臺階。吉時一到,具有溝通神靈能力的巫婆就會爬上高臺,向天祈福。儀式結束,邑城的年輕男女便會圍着高臺唱歌起舞。
邵雲疆感覺到自己的手中塞進另一只冰涼的手。他怔了怔,被楚嶼拉着往前走。一群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在高臺底下戲耍火把。他那麽自然地拉着自己的手。邵雲疆心中生出了期待,能不能不要放開?火光映照下,楚嶼柔美的側臉染上了柔和的色彩,他覺得格外好看。“好!”突然響起的叫好聲,将邵雲疆從迷亂中驚醒。他仿佛甩開毒蟲一般丢掉楚嶼的手,從頭到腳突然透心涼。自己這是怎麽了?怎麽會生出想要和楚嶼天長地久的感覺?!他驚恐地審視自己的內心,自己是從什麽時候産生這樣的想法?
號角聲響起,人群仿佛洪水一般,開始流動起來。祭祀,開始了。
邵雲疆伸手想要拉住楚嶼時,發現身邊早已沒有了他的蹤跡。
高臺上,銀發的巫師舉着法杖,念念有詞,幾個青面獠牙的人繞着高臺,腳步如同鬼魅,忽上忽下,飄忽不定。
邵雲疆擡頭,聽覺敏銳的他于嘈雜聲中聽見了弓箭撕裂空氣的利響,朝着自己而來。“閃開!!”他大喝一聲,抱起身邊吓呆住的孩童,往後疾退去。人群中發出中箭的慘叫聲。
“散開!都散開!”
是面具人!他們寬大的袖袍下,露出小巧的弓弩。這種弓弩,制作精良,射程不遠但殺傷性極強,價值不菲。
邵雲疆掃視一圈,高臺下人群已經往四面街道散開。他躍上竹架,與面具纏鬥的時候在人流中尋找楚嶼的身影。楚嶼今日一身白色裘絨大衣,在素喜暗色的邑城百姓中,應是非常顯眼。但他找不到。慌張在他的四肢五骸蔓延。
面具人招式兇狠,招招拼命,但實際毫無章法。邵雲疆并不費勁将他們制伏,交給城防營。面具下,是一張張高顴骨深眼窩的異族臉。又是圖部族!當時攻下邑城時,圖部族餘孽逃入西麓山腹地,邵雲疆本着窮寇莫追的心思,未趕盡殺絕。沒想到,贻害無窮。邵雲疆拾起袖弩,圖部族怎可能用得起這般昂貴的袖弩?
城防營将人帶走後,邵雲疆攀上高臺,登高望遠,企圖尋到楚嶼的蹤跡。與面具人一番打鬥,場面混亂,都沒有将楚嶼吸引過來。他去哪兒了?!兩年前蘇三遍尋不見的痛楚爬上心頭,楚嶼會不會被圖部族的人抓走了?
邵雲疆一心尋找楚嶼,并未覺察到高臺底下,有人鬼鬼祟祟砍斷了固定竹竿的繩子。直到高臺開始搖搖晃晃,往下墜去,他意識到不妙,抓起身邊盤腿坐着的巫師,往臺下飛去。
高臺瞬間崩塌,揚起漫天的灰塵。灰塵落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小巷中走出。
邵雲疆放開巫師,奔了過去。在這一刻,兩年來一直困擾他的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這一刻失而複得的狂喜,比軍營中的初見來的更加的強烈,蓋過了他曾經在心中糾結的世俗和禮教。他抱住了楚嶼,擁得那麽緊,仿佛只要松開一點,他就消失了。
楚嶼被他突如其來得擁抱撞得後退了幾步。他的手,空懸了片刻,直到感受到頸間傳來濕潤的溫熱,他的手輕輕落在邵雲疆的後背,安撫着。
邵雲疆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臉上火燒一般。他撇過頭,掠過楚嶼亮晶晶的眼睛,看下他身後。那個在地上蠕動的人,是誰?
楚嶼開口解釋:“他就是高臺倒塌地罪魁禍首,剛好被我碰到,就給綁了。”
邵雲疆扯掉塞在那人嘴裏的東西,那人叽裏咕嚕一頓罵。楚嶼聽不懂,但邵雲疆的臉瞬間綠了。“他說什麽?”
“是圖部語。罵人的話,不懂也罷,免得污了你的耳朵。”邵雲疆耳朵發燙,嘟囔了幾句。
楚嶼樂了。世安臉皮子薄,他是知道的。就是不知圖部人說了什麽 ,讓他從臉紅到了脖子根。
“回家吧。”邵雲疆說。
“家”這個字眼,讓楚嶼心中某根弦輕輕顫動,他閉了閉眼,說:“好,回家。”
兩人正要移步,從不遠處火急火燎跑來一個年輕人,口中喊着“娘——娘——”他一把跪倒在巫師面前,“娘,你沒事吧?”高臺倒塌的時候,他魂都吓沒了。
巫師是一個年近花甲的老婆婆,她安撫地拍了拍年輕人地肩膀:“娘沒事,感謝将軍搭救。”
年輕人對着邵雲疆磕了三個響頭,待他直起身,看清楚白衣人的面容時,驚呼出聲:“世子殿下?!”
邵雲疆看向楚嶼,楚嶼聳聳肩,今日是他第一次來邑城,怎會有相識之人:“你認識我?”
那年輕人拍了拍自己腦門兒,“嗐,世子不記得我也正常。”說完,他突然哼起了一首奇怪的調子。
楚嶼臉色變了變,“是你。”
“世子殿下出了那地方,真替你高興。”那年輕人似乎并未注意到楚嶼神色不對,老婆婆插嘴說:“今日多謝将軍,犬子多有打擾,改日再登門道謝。”說完,拉着年輕人就走了。
在牢裏,楚崇用來剜他心肝的話,在腦子裏盤旋。
“你的相好丢下你自己跑了。”
“你喜歡男人,真給楚家列祖列宗丢臉……”
楚嶼此時自然明白楚崇不過是殺人誅心,但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曾今有過的點滴恨意不是假的,心底揚起的那點“回家的”暖意,此刻涼了半截。他獨自往将軍府的方向邁開步子。
邵雲疆擋在他身前,低頭逼迫他對視:“他是誰?那地方是哪裏?”
楚嶼一貫不喜歡将脆弱展示給別人,邵雲疆也不例外,他依然是笑着:“沒什麽,他就是梁皇宮裏的一個無名小卒。有過一面之緣。”
楚嶼什麽都不說,邵雲疆很惱,但更多的是擔憂和心疼。記憶裏那個喋喋不休的楚嶼呢?那個像小孩兒一樣藏不住事兒的楚嶼呢?
兩人武功高強,但因心中揣着事兒,都沒注意到,在酒樓頂樓陰影處立着一個人,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楚嶼,你不合作,別怪老夫不客氣!”
夜深了,冷月如勾。無眠的人,在将軍府中走了三圈,第四圈時,迎面碰到楚嶼從屋外走來。
“好巧呀,世安。”楚嶼将手背到身後,欲蓋彌彰地遮掩着說。
“拿着什麽?給我看看。”
他極不情願地從身後提出幾個酒瓶子。
“大半夜的,你跑去買酒了?”邵雲疆哭笑不得,“你要喝酒,和我說便成。何必偷偷摸摸跑去買?”
“我是正大光明地買的好吧。不喝算了,我自己喝了。”酒瓶子在邵雲疆眼前一晃,楚嶼便往自己住處走。
那一瞬間的小脾氣,像極了兩年前。邵雲疆屁颠颠地跟上。
楚嶼往臺階上坐定不肯挪步屋裏。邵雲疆知他身體有恙,又拗不過,只得去把屋裏的暖爐抱出來放在楚嶼身邊烤着。
“幹——”楚嶼将一罐酒塞到邵雲疆手裏,“不過說好了,今日你喝我一罐,改天賠我五壇。”
“不賠,一壇都不賠!”邵雲疆搶過酒壇就喝。
兩人相視,哈哈大笑,努力裝作初見的模樣,一個愛鬧,一個不是慣着就是陪着鬧。
邵雲疆借着酒勁,問楚嶼:“你覺得我怎麽樣?”
楚嶼迷茫着眼,晃着頭,擡手指着月亮說:“你和今夜的月一樣美……美好。”
“別鬧,我說真的。”邵雲疆皺眉。
“我也是認真的。世安。”楚嶼将頭枕在邵雲疆肩膀上,喃喃地說,“你在我心裏,就像天邊那彎月亮,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你說什麽?”他低頭看向楚嶼,“楚嶼,我——”
“世安,我醉了……”楚嶼漸漸閉上眼,酒壇子滾落在地上,撒了一地酒漬。
邵雲疆嘆了口氣,扶起楚嶼,将他放在屋內榻上,脫去鞋襪蓋好被子。他正準備離去,楚嶼不安分地翻身,将手騰出被子外。邵雲疆看向那只手,鬼使神差的折回,搭上了楚嶼的脈搏。
邵雲疆對于診脈只是略懂一二。但同李老頭體內那股強悍陰冷內力一樣的氣息,他分辨得出來。這股內力,就是楚嶼內傷的罪魁禍首。楚嶼曾今被馮繼才打傷過?他的內傷,并不如他自己說的那般無關緊要,內力幾乎去了大半……
他正要把楚嶼白淨修長的手放回被窩,那只手同靈蛇一般纏住他的手腕,将邵雲疆扯倒在榻上,楚嶼睜着黑白分明的瞳仁,與他四目相對。邵雲疆眨了眨眼,心跳漏了幾拍,感覺呼吸都要停止了。
“世安……”淺淺的呢喃過後,楚嶼複又睡去。
“楚嶼,楚嶼?”邵雲疆試探着叫他的名字,直到沒有任何回應,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伸出手,顫抖着撫摸睡得安詳的面容,直到觸碰到柔軟的唇,他燙手般彈開。
當門被輕輕阖上,楚嶼睜開眼睛。
如果是兩年前,當睜開眼,邵雲疆離他那麽近,他大概就吻上去了。
終不似,少年游。